我在《人民音樂》2005年第1期發表的《音樂家吳伯超的“忘”與“記”》(以下簡稱“忘文”),以1989年版《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卷》里,規格已高于其老師楊仲子及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李凌等事實,不同意“幾十年來已經徹底忘了吳伯超先生”的說法。同刊這年第3期發表的黃旭東先生的文章《如何正確評價吳伯超——致向延生學兄》(以下簡稱“如文”),認為我是在“查三代”、“以階級斗爭為綱”……這些提法使我感到愕然。
一、應該實事求是地進行討論
1.“忘文”里我認為需要商榷的提法,是黃旭東編輯的《吳伯超的音樂生涯》(以下簡稱《生涯》)一書里的《為了不該忘卻的紀念》和《編后記》及《中國音樂學》發表的一篇綜述(并非王次炤的文章)。如此明確的事情“如文”里怎么成了“暗指”?我不明白我為什么、又是如何“暗指”這些文章的?
2.上述三篇文章里我覺得需要商榷的文字,在“忘文”里我完整地進行了引述,在“如文”里怎么卻被說成是“剪裁拼接”?而在“如文”里你把我的文章中不同段落里的話如此串聯拼接起來,才真正是“剪裁拼接”。
3.《編后記》里說“幾十年來,音樂文化界許許多多有良知的學人,他們敬重你,懷念你,感激你,但卻只能在底下‘竊竊細語’,不能公開提你的名字”。“如文”里解釋說“幾十年來”只是指到1978年撥亂反正前的29年。但是《編后記》里卻說“現在通過這本集子,終于生動、形象地大白于天下了。”因此“現在”的下限顯然是出版了這本集子的2004年。另外此書里“將他塵封了近半個世紀”(第20頁)、“自他辭世至今的50多年”(第99頁),面對如此清楚準確的表述,任何混淆都無濟于事。
王震亞教授1989年發表7000余字的《國立音樂院院長吳伯超傳略》,1991年我主編的《中國近現代音樂家傳》已經收入了此《傳略》(《生涯》2004年才將其作為開篇之作),我怎么卻成了“在背后議論”吳伯超的人?
4.“如文”說我“不承認”撥亂反正“以前,大陸方面由于政治等原因,歧視或‘忘卻了’吳伯超”。你捏造出來這一觀點強加在我頭上,再以此對我進行批判,這完全是“文革”中“造反派”的筆法。我一向主張對賀綠汀等革命音樂家以及黎錦暉、劉雪庵、陳洪、張權、陸華柏、錢仁康等人的錯誤批判,都應該認真反思并總結其歷史經驗教訓。
5.臺灣作曲家協會和音樂教育學會的理事長許常惠教授(臺灣“總統府”顧問)的《中國新音樂史話》(1970年初版即作為臺灣藝術院校的音樂史教材,1998年第4次修訂版還“補充了大陸的新資料”)、趙廣暉教授的《現代中國音樂史綱》(1986年由臺灣當局的文化建設委員會資助出版)、香港劉靖之教授的《中國新音樂史論》(臺北耀文事業有限公司1998年出版)里對吳伯超先生的敘述,并不比大陸汪毓和教授的《中國近現代音樂史》(1994年版)里的敘述多。你認為臺港地區對吳伯超先生的評價比大陸高,除了已知的1968年臺灣民間由音樂學會舉辦的那一次活動以外,還有什么史實和史料?臺灣又是如何紀念吳伯超先生百年誕辰的?
二、應該明確是哪個時代的精神
“如文”說在吳伯超先生身上充分體現了這個時代最需要的四種精神:實干、敬業、奉獻與民族精神。怎么能如此空洞、抽象地說什么“時代精神”?
1.1840—1949年的中國近代史是同盟會、國民黨和其后的共產黨人,領導中國各族人民為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與官僚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時代。這期間交織著空前尖銳的階級斗爭和民族矛盾,土地革命時期國民黨政府對共產黨人是“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政府對中間派“民主同盟”也不能容忍,暗殺了其領導人李公樸、聞一多(美國總統為此都向蔣介石提出抗議,其駐昆明總領事還派兵派車把也被列入暗殺名單的民盟領導人楚圖南、費孝通等人接至領事館保護),還逼迫民盟“自動解散”(由陳立夫擬定的解散公告嚴令發表時一個字也不許改動)。吳伯超先生1949年初故世以前的中國近代音樂史,離開了民主革命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離開了“階級斗爭”(當然不能“唯階級斗爭論”),是否合乎歷史實際?
2.對吳伯超先生評價的分歧,就是我認為他不僅僅是位音樂家,而且是國民黨政府里的“官員”。蕭友梅是同盟會最早的成員,與孫中山、廖仲愷、汪精衛、胡漢民等人過從甚密。他1920年留學回國后未去要官從政,而是投身中國的音樂教育事業,奠定了中國近代專業音樂教育的基礎,直致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蕭友梅寫作抗戰歌曲,著文贊賞音專學生呂驥、何士德從事抗日救亡歌詠工作,還主張開辦群眾歌詠指揮訓練班和軍樂訓練班;認為在抗戰時期,停辦音專的其它課程也在所不惜。
吳伯超1935年10月留學回來后,1937年3月即被聘請為內政部(領導全國的警察)樂典委員會的編訂主任(蕭友梅、黃自等人一直僅任多個委員會的委員,主任都由部長、次長等官員兼任)。因常要來往于國立音專與內政部所在的滬寧兩地,吳伯超“無暇講授本校分配之全部功課,自請黃自、李惟寧兩先生代授一部分”。(《生涯》106頁)
3.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后,陳果夫竟然冒著日本飛機轟炸的危險,下令“讓滿載撤退人員的貨輪暫停江中”,等候著把坐小船趕來的吳伯超一家吊上貨輪(《生涯》第194頁,吳漪曼文);1942年5月吳伯超還“奉委座(蔣介石)召來渝審核典禮樂”(見《青年音樂》1卷4期),1943年吳伯超被陳立夫選為國立音樂院院長;1945年吳伯超為陳果夫作詞的《鶴林歌集》寫序并作曲;為慶祝國民黨政府還都1946年在南京排演萬人大合唱(見《生涯》第166頁),這些事情在《生涯》一書中多未予論述甚至提及。
1949年1月21日蔣介石“引退”后,吳伯超不聽從進步學生勸他留下來的忠告(《生涯》第10頁),7天后乘船赴臺灣時遇難于海上。當時擔任臺灣交響樂團副團長的繆天瑞先生得到友人李元慶邀請他參加新中國音樂建設的信息后,公然違反國民黨政府的戒嚴令,搭乘小帆船于1949年5月偷偷駛出基隆港。在海上與暴風雨搏斗了4天多,幾經危難才抵達大陸,轉至天津就任中央音樂學院研究部主任(后任教務主任、副院長、天津音樂學院院長)。難道楊仲子和1921年起從教的繆天瑞還不如吳伯超先生嗎?(“如文”里就把吳伯超稱為“繼蕭友梅、黃自以后的又一位杰出的音樂教育家”。)
三、吳伯超擔任音樂院院長的背景
1.重慶國立音樂院的首任院長謝壽康時為中國駐比利時公使無法到任,他推薦友人楊仲子于次年接任。楊仲子(1885—1962年)1904年公費至法國留學,課余學習音樂理論和鋼琴。1910年考入瑞士國立音樂學院主修鋼琴,并研習作曲理論、音樂美學、音樂史,結識了徐悲鴻、謝壽康等留學生。1920年楊仲子回國與蕭友梅共事,擔任北京大學音樂傳習所、北京藝術專科學校等多所音樂院校的教授,同為中國專業音樂教育事業的先驅者。
北平淪陷后楊仲子拒不就任藝術學院院長偽職,大漢奸錢稻孫、周作人等人上門勸說也不為所動。為此日本人在其家門口設崗持槍威逼,楊仲子竟然蟄居樓上足不出戶達一年之久。后才趁機化裝逃出,繞道上海、越南,于1938年底到達重慶參加抗戰。郭沫若、徐悲鴻等人對其愛國情操有高度評價。
2. 德高望重的楊仲子擔任音樂院院長后注重提高教學質量,要求中西并重全面發展。1942年5月該院有3個進步學生被國民黨特務抓走,楊仲子立即跑到教育部去質問部長陳立夫(國民黨中統特務的頭子)。陳說“這不關你的事,你不要管。”楊說:“我是院長,我的學生被你們抓走了,我為什么不要管?”他公然與陳立夫爭吵并要求立即釋放學生(見《中國近現代音樂家傳》第一卷里的楊仲文傳記)。陳立夫用明升暗降的手法,這年11月調楊仲子擔任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主任,由陳立夫兼任音樂院的院長。經過半年的物色與考察,1943年4月陳立夫委任吳伯超為音樂院的代理院長,8月升任為院長。
3.當時有資歷繼任院長的其實還大有人在。如:李樹化1919年赴法國里昂國立音樂院學習,1930年任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主任。唐學詠1921年去法國留學,1930年應聘回國擔任南京中央大學音樂科主任。馬思聰1923年去法國學習小提琴,1932年擔任廣州音樂院院長。陳洪1926年赴法國學習作曲和小提琴,1937年被蕭友梅聘請為上海國立音專教授兼任教務主任。鄭志聲1927年去法國里昂音樂院學習作曲、指揮,1937年以優異成績畢業于巴黎音樂院。趙梅伯1929年赴比利時留學,曾獲國際聲樂比賽頭獎,1936年任國立音專聲樂組主任,1943年任西安音樂院院長。他們在20世紀30年代就已經是著名的音樂教育家。
他們都未被顯然也是“政治標準第一”的陳立夫看中接任該音樂院的院長。
4.吳伯超的學歷:吳伯超在常州讀中學時從劉天華學習二胡,1922年隨劉天華入北京大學音樂傳習所學習二胡、琵琶,副科學習鋼琴。1927年底擔任國立音樂院的二胡和副科鋼琴助教,寫作民樂合奏曲《合樂四曲》與鋼琴伴奏二胡曲《秋感》。1931年夏天赴比利時留學時,“吳伯超在作曲方面只有基礎知識,未能到比國就進入最高音樂學府”(王震亞《吳伯超傳》)。在沙爾勒羅音樂學校學習了三年和聲(1934年7月獲和聲考試頭獎)后,1934年夏天他才入布魯塞爾皇家音樂院學習作曲(1935年7月獲賦格曲考試二等獎);1935年夏天入德國指揮家舍爾興在布魯塞爾舉辦的音樂指揮班學習了兩三個月樂隊指揮。這年10月吳伯超回到上海國立音專任教,至今未見他畢業于布魯塞爾皇家音樂院及獲得學位證書的記載。肄業的留學經歷和業務水平,與上述7位音樂家相比都要遜色。
四、吳伯超與吳稚暉、陳立夫
1.1927年的“四·一二政變”,蔣介石就是根據吳稚暉在國民黨中央會議上提出的《糾察共產黨謀叛黨國案》發動的,4月26日吳稚暉就被蔣介石委任為其總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陳獨秀的大兒子陳延年在法國勤工儉學時是吳稚暉的學生及追隨者,后改為信仰馬克思主義。“四·一二政變”時擔任中共江蘇省委書記的陳延年也不幸被捕,但是身份未暴露。胡適與陳獨秀的政見雖然不同,但是聞訊后他仍然極力為之奔走,也曾請大權在握的吳稚暉設法相救。吳稚暉知曉后卻向蔣介石告密,致使陳延年被查明身份后于這年7月4日即被殺害。
1938年國民黨在武漢舉行全國代表大會,吳稚暉代表會議主席團推戴蔣介石為國民黨的總裁,鞏固了蔣介石在國民黨內的地位。1943年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病逝,又是吳稚暉致詞提議由蔣介石繼任,并在就職儀式中擔任監誓人。不顧共產黨和眾多民主黨派的抵制,蔣介石1947年悍然召開偽“國民大會”時,吳稚暉作為會議主席向蔣介石頒贈“新憲法”。次年吳稚暉還被蔣介石聘請為《重修蔣氏宗譜》總裁。吳稚暉1953年病逝于臺灣時,蔣介石為其題寫挽聯“痛失師表”。
毛澤東主席1945年赴重慶時為促使和談成功,曾經專程去拜訪了一些國民黨右翼元老。戴季陶、于右任、白崇禧等人禮貌地接待了客人;陳立夫則與毛澤東進行辯論;唯有吳稚暉雖然在家卻是“高臥,不予接見”。毛澤東返回延安后,吳稚暉還寫信“勸其適可而止,不可再生吞活剝地要實現共產主義”。(見臺灣楊愷齡編《吳稚暉年譜》)
吳伯超與吳稚暉是親戚、同鄉,常有來往,吳稚暉是教育部支薪的特約編審和學術審議委員會每會必到的委員(見臺灣正中書局1997年出版的《陳立夫回憶錄》與《生涯》第311頁),吳稚暉極“右”的政治立場難道對吳伯超沒有影響嗎?
2.陳家兄弟是當年國民黨里的“蔣、宋、孔、陳四大家族”之一,掌控國民黨的組織、人事、特務部門長達20余年。陳立夫領導國民黨中統特務追捕中國的共產黨人(僅1927年4月后一年被殺害的革命人士就有33萬余人),領導圍剿以魯迅為旗手的左翼文化運動;抗日戰爭時期陳立夫受命擔任教育部長達7年(“抗戰期間我在教育部長任內,一切措施,均阻礙共黨對青年開展工作。”(見《陳立夫回憶錄》)
評價吳伯超先生時,論及與其有密切關系和影響的吳稚暉與陳立夫,是任何人物研究工作的必須。吳伯超跟他們不是父親和祖父關系,更不是什么“貼政治標簽”。黃旭東先生怎么把這也稱為“查三代”?
五、吳伯超與張曙的關系
1.音樂院“規定,二胡、琵琶是學生的必修課目,而吳伯超是該校唯一的二胡教師”,就認定“張曙……是吳伯超的二胡學生”(《生涯》第20頁)。張曙5歲起師從民間藝人學習二胡,在家鄉皖南及在衢州讀中學時經常參加戲曲與音樂演出。張曙的夫人周畸說:1928年張曙報考國立音樂院時演奏的是二胡(已有15年的演奏歷史),可是院長蕭友梅更賞識其聲樂才能,認為張曙的二胡水平已經很高不用再學了。因此張曙入校后主科是學習聲樂,副科學習鋼琴、大提琴,后來又學習作曲理論(見校刊《音》)。因此他在音專時并未學習二胡,更不是吳伯超的二胡學生。
因追隨革命文藝家田漢從事左翼文化工作,1930年秋天張曙再次被國民黨特務逮捕并判刑三年(出獄后他才于1933年初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身為國民黨元老的音專校長蕭友梅,并未因此把張曙開除。只是在他主持通過的《第14次校務會議決議》里說:“師范科生張恩襲未經請假無故缺課一學期三分之一以上,依本校章程第十條之規定,照章應即退學。”(見1930年11月出版的《音》第8期)并未妨礙張曙出獄后返回音專——1933年他又考入音專的特別選科學習“和聲”(見《音》第36期)。
2.1938年張曙出任國共兩黨合作的政治部三廳主管全國音樂工作的中央大員,成了時任廣西藝術師資訓練班主任的吳伯超的上級。這年底張曙犧牲于日本飛機轟炸時,郭沫若為此都專程來桂林主持張曙的追悼會,吳伯超等桂林數百位人士參加追悼會是理所應當。因張曙的中共黨員身份尚未公開,就連時任蔣介石委員長侍從室主任的賀耀祖,為此專門打電報給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要他派人把烈士留在長沙的兩個女兒送到桂林;又打電報給廣西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要他派車把張曙的女兒送到重慶其母親處(見黃吉士著團結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張曙傳》)。國民黨那么多高官都參與其事,吳伯超寫作和指揮演唱張曙挽歌等歌曲也就不足為奇了。
《生涯》第21頁說只有任光與吳伯超寫作了《張曙挽歌》。其實1939年2月17日延安也舉行了“張曙追悼會”,其摯友冼星海也寫作了《張曙追悼歌》(見《冼星海全集》)。戴鵬海先生寫有評論《冼星海全集》的長篇文章,此事似乎不應該遺忘。
3.國立音樂院1929年的學潮,使該校失去了冼星海、蔣風之、陳振鐸、沙梅、洪潘等優秀學生,是讓蕭友梅“終身遺憾的變故”(廖輔叔語)。當時兼任該院會計的吳伯超是鎖琴房、斷水電、拆床鋪等過激行動的操作者,還去南國社威脅在那里集會的國立音樂院窮苦學生,遭到主持會議的冼星海嚴厲斥責(見《人民音樂》1983年第4期熊樂忱的文章)。
4.1935年吳伯超先生返回上海,正是抗日救亡群眾歌詠運動逐漸掀起高潮,卻時刻遭到中外當局嚴厲鎮壓的時期,這期間未見他寫作抗日救亡歌曲。“西安事變”后連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都參加了抗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