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思聰先生是我一生非常敬仰、欽佩的一位德藝雙馨的音樂家,小提琴大師。我很敬仰他的成就和為人。他的品德非常高尚,藝術非常精湛。我已經走過97歲的人生歷程,但我聽到這么杰出的中國小提琴家,馬思聰先生是第一位。可能是在一九三幾年初,他剛從法國回來,中國音樂界都稱他為“神童”,贊賞他的音樂天賦。他在巴黎相當長時間,但他寧愿放棄在國外的優越生活,懷著一片愛國激情回到祖國,目的就是把他所學的專長為祖國服務,促進中國音樂發展。他那顆中國心令人佩服。
他不僅自己拉琴,而且致力于創作,并在這方面獲得豐碩的成果。他雖然掌握了很多很精練的外國作品,但他并不滿足于只把外國作品介紹到中國來,而是更加盡力演奏他所創作出的具有中國風格的作品,他既是演奏家,又是杰出的作曲家,這是很難得的。
有些作曲家并不及馬思聰先生,但是出于一種自我表現的心理,常要對馬先生的作品說三道四。馬先生有一次對我說,有些人是出于無知。他跟別人還不說這些話。因為我對一些事物的看法和他是相同的。當時對學美聲唱法的,也有不少人說三道四,說美聲唱法就像嘴里含著個橄欖,吐字不清。我也認為這些人是出于無知,其實美聲唱法很講究吐詞咬字,很重視歌唱語言的表現力。因為那時很“左”,誰也不敢說什么。馬先生也覺得那時很“左”,人家批評他的作品洋里洋氣,他也不敢說什么,但他私下里跟我說相信再過五十年,我們的音樂事業發達了,懂音樂的人越來越多,才能懂得他這些作品的價值。
馬思聰先生回國后第一次開獨奏會是在上海,當時中國沒有音樂廳,只是在上海市政廳有一個工部局禮堂,經常只有外國人組成的樂隊演出,指揮是意大利人叫帕奇(亦稱梅百器——編者注),首席叫富華。馬思聰先生從法國回來還很年輕,是中國人第一次在這座市政廳演奏。當時我還是學生,在肖友梅先生辦的國立音專學習,已經是高年級學生,快畢業了。馬思聰先生的獨奏會提出要請一個穿插節目,最好是唱的,好讓他有休息的時間。我至今也不知道是誰把我推薦去的。在馬思聰先生第一次獨奏會上我唱了三首舒伯特的歌曲,感到很高興。這是我做學生第一次的公開的表演,可說是一開頭就沾了他的光。
雖說解放前我就與馬思聰先生相識,但平時很少來往。我于1933年從上海音專畢業,有人推薦我到南京中央大學音樂系去做助教,系主任是唐學詠,也是從法國回來的。 當時馬思聰先生也在音樂系教小提琴,但我與馬先生并沒什么機會接觸。與馬思聰先生接觸較多的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的幾次一同出國。我是建國以后從歐洲回來的,第一次是1953年隨中國音樂代表團去捷克斯洛伐克參加布拉格之春音樂節,馬思聰先生是團長,團員人數不多。馬思聰先生雖然是團長,但從不擺架子。他是真正的藝術家,不斷追求藝術的完美,熱愛藝術,從不把藝術當作求名求利的工具,沒有一點出人頭地、壓倒別人的壞思想,沒有一點名利欲望,所以稱他為品德高尚、德藝雙馨的藝術家是當之無愧的。
馬思聰先生跟大家平起平坐,一點架子也沒有。他也參加演出,第一場演出在德沃夏克音樂廳,他拉了一些外國曲子,還拉了他自己創作的作品,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的提琴拉得很出色,受到熱烈歡迎,掌聲雷動。一是因為他的技藝高明,二是他的作品獨具一格,富有中國風韻的魅力。但他面對成功沒有一點洋洋得意、喜形于色的自滿,仍然是文質彬彬,很有禮貌。他的這種高貴品質給我印象特別深刻,更使我受益匪淺。
另外我也佩服他的中國文化修養,聽他的談吐就知道他對中國的歷史、文字、詩詞歌賦都有不俗的修養,對祖國的古典文化有深刻的了解。他是怎樣得來的?至今我也解釋不了。
馬思聰先生有一顆可貴的愛國心,只要國家需要,一聲號令他就全力以赴。1953年我們一起去朝鮮慰問中國人民志愿軍,又有幸和馬先生在一個團。我們去的時候是11月,剛剛停戰,火藥味還挺濃。北朝鮮很冷,比我們東北還要冷。演出場所都是廣場,看演出的志愿軍就坐在冰冷的地上。我們出兵援朝是新中國成立 不久很艱苦的時代,志愿軍戰士十幾、二十歲,都是我們的親人。 他們隨時都有犧牲的可能,而且已經犧牲了不少。祖國派我們來看望這些年輕的親人,他們全副武裝席地而坐。炊事班帶著柴米油鹽,背著大鍋坐在后面,一聲號令他們馬上就得去作戰。面對這種場景,大家的心情真不知該怎么說。所有演員都是全心全意上場演出,馬思聰先生這樣的大藝術家也是竭盡全力。當他出場時,后臺燒了一盆木炭,讓馬先生上臺前烤烤火、搓搓手,但出臺不到五分鐘手就僵了。他仍然積極活動,堅持下去,盡量拉好。大家都是代表祖國來看望親人,都希望他們聽到美好的音樂,得到片刻歡樂。馬思聰先生作為一個大音樂家能這樣做很不容易,世界上許多大音樂家出風頭的日子很高興,而這種場合他們是否經歷過?恐怕大都沒有,所以我對馬思聰先生這方面做出的表率非常敬佩。

另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莫斯科參加蘇聯建國40周年慶祝活動,主人請我們在紅場觀看了閱兵典禮,還去列寧格勒參觀訪問。我們在紅場被安排在很好的位置,觀賞閱兵慶典威武壯闊的場面。那次梅蘭芳先生也去了,大家一起游覽列寧格勒,在莫斯科一起上街買東西。馬思聰、梅蘭芳先生都和其他人同去,像普通人一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1950年馬思聰先生被任命為中央音樂學院院長。實際上他對行政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的才能表現在藝術方面、音樂方面。當然不是說他沒有才能管理行政,但他根本沒有這種意圖、這種想法。他腦子里沒有“升官發財”這幾個字。院長職務是國家委任的,中國政府讓名家當院長,看中他的才氣,為音樂院增光,為國家增光。但他根本不想當官,手中有權也不愿利用,依然一顆平常心。院里的事情都是黨委書記管,他還是拉他的琴,開音樂會,搞創作,教學生。他教學生特別認真,分給他的學生他都盡心盡力去教。后來1961年我做了副院長,我看他做院長都不發號施令,我做個副院長又算什么呢?千萬不要擺這個架子,我本來就是個平常人,應該保持一顆平常心。我們國家很重視人才,他當院長時的條件還很艱苦,學院想把他的日常生活安排得好一些,但他并沒有絲毫這方面的要求。后來他還經常請我們去他家玩,吃廣東菜,很親切,沒有一點架子。
“文革”中我們還有一段艱苦的歷程,一起關在牛棚里頭。那真是一段艱苦的生活。有時還要在院子里游行,手里敲著簸箕,喊“我是牛鬼蛇神”。黨委書記趙沨排第一,后面就是馬思聰,我也戴了一頂高帽子,好像排在第四的位置上。
在當時中央音樂學院5號樓后面有幾間小平房,紅衛兵把我們關在里頭。回憶起來還是吃了不少苦頭。不給我們好好吃飯,薪水也不發。馬先生比我們吃的苦頭還要多,還要大。但是管我們的學生頭頭是管弦系學習小提琴的,我知道他們心里并不恨馬院長。但有些外面的中學生,音樂學院旁邊的某中學紅衛兵來了那就很可怕,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我覺得這不光是我們個人吃苦的事,而是中國歷史上左傾路線造成的噩夢。不少無辜的人受到打擊,甚至喪失生命,這是時代的悲劇。
馬思聰先生也為此受到傷害,但他熱愛祖國的心仍舊如當初。雖然他后來去了國外,依然熱愛祖國。周總理幾次想接他回來,但因各種原因沒有成功。馬先生自己也很想回來,卻終于沒有達到愿望。
馬思聰先生的不平凡不僅在藝術成就上,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始終有一顆平常人的心,一顆熱愛祖國的心。所以我稱他是德藝雙馨的杰出藝術家是有事實根據的。對馬思聰先生的感受都是我親身經歷到的,不是聽人說的,是實實在在的。
喻宜萱 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原副院長、聲樂系主任
金毓鎮 《馬思聰全集》編輯委員會秘書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