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12月21—22日在福州福建師大舉辦了一個獨特的學術研討會——“多元文化視角的音樂研究學術研討會暨王耀華教授從教45周年慶祝會”。來自海內外的百余學者云集榕城,在主題范圍內認真進行學術交流,達到了會議主辦者的預期效果,也達到了與會者們的期待值。由于王耀華本身符合“多元文化”特點(他既是多元音樂文化的研究者,又是它的體現者或典型個例),會議的兩個主題交相輝映,在既有探究基礎上,又有新的學術生成,充分體現了現場學術交流的特點和獨有價值。會議文集收錄了47篇論文,現場又發放了若干單篇文章。在三個分會場另有一些與會者做有講稿或沒有講稿的即席發言,這樣,參會文論至少有60余篇。每人發言之后都有答辯或對話,于是產生了更多的知識和思想,使在場的每個人都受益。本文僅就王耀華從教45周年發表個人的一點感想。
王耀華1942年出生于福建長汀,1956—1961年就讀于福建師范學院藝術系音樂科,畢業后留校任教。1970年調福建省京劇團擔任作曲指揮。1978年又調回福建師大任教至今。2001年獲日本琉球大學名譽博士稱號。曾任系副主任、師大副校長,現任教授(博導),兼任全國政協常委、福建省政協副主席、福建省民盟主委、福建省文聯副主席和音協主席、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全國教育科學規劃領導小組體衛美育學科組成員、中國音協理事,還兼任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執行委員兼中國委員會主席、亞太地區民族音樂學會會長、中國傳統音樂學會副會長、世界民族音樂學會副會長,以及日本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員,中央音樂學院、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北京師范大學等客座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特約研究員和博士生導師,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論文校外考試委員等。20世紀80年代至2006年期間主要學術和教學活動及成果有:從事各級研究課題16項;出版著作27部,發表論文112篇;與日本交流21項,與其他國家交流12項;獲獎20項;指導碩士論文27篇、博士論文25部。
作為耀華老師的學生,在先生從教45周年之際,筆者有太多感觸,浮想聯翩,內心充滿恩情、友情和親情。自1980年始,筆者就沐浴先生師恩,從老師那里學到很多東西——學問和為人。
迄今依然有很多東西沒有學到手,還要繼續學習。也許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但是依然要努力!
筆者覺得耀華老師的業績可以用三個“同心圓”加一個“同興苑”來概括或形容。

其一,學問的“同心圓”。耀華老師做學問的范圍呈現一個明晰的同心圓樣式:從福建鄉土音樂做起,逐步擴展到全國,最后遍及全世界。其發表的成果從福建民間音樂概論,到中國傳統音樂概論,再到世界民族音樂概論,范圍越做越大。這體現出“立足本土,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學術胸襟。令人欽佩的是,先生并非僅僅擴大研究面,而且取點深做,取得矚目成就,典型者即對日本琉球音樂的研究及中日音樂的比較研究。有趣的是,在點的研究上,耀華老師也常常采取同心圓模式:先是具體音樂事項研究,然后擴展到音樂整體研究,再擴展到音樂文化研究。如此有點有面的同心圓模式研究,需要寬闊的學術視野、堅實的知識基礎、堅韌的意志毅力、長久的奔波磨礪、精細的筆墨耕耘。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用來作為耀華老師學術工作及其成就的刻畫,是再貼切不過的了。關于學術積累,他說自己采取的是“笨鳥先飛”的辦法,比別人多花力氣和時間學習、思考和寫作。他身邊的人們都知道,在最初的“資本積累”階段,他總是花光微薄的工資到全省各地采風;經費不夠,他就讓妻子去借。這種為了學術四處奔波的狀態從未間斷,持續至今。這幾年音樂界流傳一句“美語”:“某某人的嘴,王耀華的腿。”說的是某某很擅長語言表述,而耀華先生則勤于四處跑動。根據他自己的不完全統計,他每年平均累計有3個月時間在北京,如果加上國內外其他地區,那就有更多時間在東奔西走。哪怕他主辦或承辦國際國內學術會議期間,他也是馬不停蹄地由此及彼兩頭或多頭兼顧,在一天之內“腳踩兩只船”甚至“腳踩多只船”。筆者想,他一定是當代對分身無術之苦體驗最深的學者之一。
其二,為人的“同心圓”。這個同心圓體現的另一種意義,即先生周圍的人們,出自內心敬佩他,體現了他的凝聚力:以他為核心,團結了眾多的志同道合者在學術道路上前行。這種意義的同心圓也是日積月累形成的。首先是在福建本土,在耀華老師身邊逐漸形成一個學術圈子:既有學生,也有同行,甚至有他的長輩。然后是全國各地的師生和學術共同體成員,對他的學問和為人的認同,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最后是全球范圍的學界學者對他的教學、研究和卓越的工作,給予好評或贊賞。曾幾何時,處于已經取得一定成就、正值上升時期的耀華老師,私下感嘆自己所處文化地理位置不夠理想。但是事實證明他的憂思其實是嚴于律己的學者急切希望做更多的工作而產生的焦慮;如今他的影響已從本土走向全國和世界,相信他不必再有如此感嘆。他的為人一以貫之,總是那樣謙遜。在他擔任重要職務以來,這種品質依然不變。記得他剛上任省政協領導的第一個春節,大家都以為他忙于應酬,因此不便去拜年甚至不給他打電話。沒想到他一一給同事和學生打電話問候,令大家體驗到親情的同時也感慨萬千。

其三,心態的“同心圓”。同心圓的第三種含義,涉及耀華老師的各類活動。眾所周知,先生除了忙音樂教育和學術研究的大量工作之外,還從事重大的政治活動,特別是省政協、民盟等工作。在搞好各類工作的前提下,在無論做哪一項工作都全身心投入的情況下,耀華老師內心有一個明確的同心圓,其核心不是“官本位”而是“學本位”——以學術、學問、教學為圓心。他曾和筆者笑談過自己的一次內心文化身份認同的悄悄轉變:曾經認為應以福建省政協副主席為主,以福建省民盟主委為次,以福建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為最次,后來很快就意識到應該顛倒過來。他認為自己首先是一位教書先生,是一個音樂學研究者;由于國家的需要,才參與民盟的工作和政協的工作。可見,這種轉變是自覺的。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對我國傳統音樂文化具有很深的感情,因此他的“學本位”是“血液里流淌的”東西,是一種自覺自律,甚至是一種宿命。他曾多次談到自己生活中的種種“偶然”,比如因為變聲期前“超高音”特點,加上師范大學是“吃飯大學”(無須交費還有飯吃),因此他從農村窮苦的家庭走向城市,到福建師大讀音樂專業,從此走上音樂的“不歸路”。當然,“偶然”僅僅是一種說法,其中蘊涵的是必然,那就是他與生俱來和民族音樂結下的不解之緣。
其四,理想的“同興苑”。音樂學研究和教育的全面繁榮,是先生活動的最終目的。北京南邊有個同興苑,耀華老師對它情有獨鐘。這個地名暗合他以上三種同心圓含義基礎上的目標,即支持、扶持他人他方的學術研究和音樂教育。他內心真正建立了最大范圍同生共榮的音樂文化生態觀,真心希望中國和世界音樂學研究和教育事業的發展,因此盡自己所能幫助他人和相關單位的工作。例如北京大學建立藝術學院,耀華老師被聘為客座教授,盡管他非常繁忙,但是依然為該學院構建音樂學教學和科研的規劃。 他還從物質和精神兩方面對相關單位或部門提供大力支持。至于關心同行、學生的學術學業發展,那更是有口皆碑。筆者就經常看到他來北京買一大堆書,其中多有重復者,曰:是送給學生的參考書。誰聽了都會覺得做耀華老師的學生真幸福。

筆者內心還儲存著一些相關記憶,也許有助于說明以上的“3+1”模型。
筆者上大學時,有幾門重要課程的任課老師就是耀華先生。這些課即中國音樂史、中國民族民間音樂、音樂欣賞等。這些課的教材都是先生編寫的,學生人手一本油印資料。筆者最有感觸的是民族民間音樂課。先生講課神采奕奕,聲情并茂,左右逢源,可以見出他對民族音樂文化的熱愛、對音樂教育事業的熱忱、對學生們的熱情。例如他在教福建民間音樂時,除了對地方文化、風土人情的詳細介紹之外,還盡量用不同方言范唱各地民歌,大大激發了學生的學習興趣。筆者感佩他的語言能力,也感佩他的教學熱情。更重要的是,他之所以能夠用方言范唱、一定程度唱出原滋原味,是因為他多年深入民間進行田野工作,投入極大的熱情和精力學習、研究民間音樂,對民間音樂產生深厚的情感。福建呈丘陵地貌,方言種類繁多,幾乎翻過一座山就變一種語言或語音。因此以方言為基礎的民歌也種類繁多,同一首民歌在分布上往往由于語言語音的不同而呈現多種變形。筆者沒有全面考察過福建各地民歌,但曾考察過閩東一首四句頭民歌的分布情況,發現它隨區域語言語音的變化而呈現多種變體。僅此一例就可以體味到全面掌握全省民歌的巨大困難,也感悟到王耀華“十年磨一劍”的艱辛和可貴。正因為以科研促進、帶動教學,以教學需要推動、引領科研,如此良性循環所以才取得科研和教學雙贏的效益。從學生的角度說,也因此而得到高質量的傳統音樂文化的教育。不僅如此,先生還明確要求學生背記民歌。初時大家覺得有負擔,但隨著背記的曲目多了,對民歌的感情也深了,逐漸體驗到民歌的魅力,品嘗到它的韻味。筆者記憶中的地方民歌小曲,多半都是在先生課堂學的。
王耀華勤于筆耕是有目共睹的。早期編教材,先生就寫了好幾本。改革開放以來,他更是將多年積累的知識傾心竭力寫成專著和論文。筆者經常看到他來京城開會,晚間別人出去游玩或休息,他卻抓緊時間伏案寫作。令人嘆服的是,他總能即刻接續前面的思路,進入寫作狀態。據先生透露,他的“秘訣”是準備好充分的資料,深思熟慮后列出細綱,再抽空一點一點“蠶食”。筆者認為,他之所以能即刻進入寫作狀態,是因為他一直保持“學本位”心態,加上學術思維的成熟,文論寫作輕車熟路。就好比成熟的作曲家內心具有作品全貌,或具有意向性的完整思路,能夠將成竹于胸的樂思“描繪”到樂譜上,不受外界干擾。其實,寫作已經是最后的工作階段;寫作之前所要做的工作更多。首先需要確定有價值的選題,同時要搜尋充分的資料,并進行縝密的思考和構思。王耀華在這幾個方面所做的工作都非常充分。在選題上,他總能抓住具有創新性的課題,如福建民族民間音樂、日本琉球音樂文化、中日音樂比較、客家音樂文化、世界民族音樂等等。在資料的準備上,他更是一絲不茍,竭盡全力。像琉球音樂研究這樣的課題,需要跨國查找資料,他充分利用改革開放的好時機,多次赴日采集。個中艱辛,先生偶爾在私下場合談及,卻從沒有大事張揚。這種品質是專業音樂學人所必備的。
如同研究福建民族民間音樂,王耀華在對日本三味線的研究過程中,力求做到學理的知和親歷的知相結合。這一點是所有音樂學研究者和學習者需要特別加以重視的。所謂學理的知,就是書本知識、間接知識的掌握;所謂親歷的知,則是體驗的知識、直接的知識的擁有。要了解一種音樂,不能只停留在書本、間接知識上,還必須貼近它,“零距離接觸”,體驗、感受到它的神韻。毛澤東《實踐論》中關于品嘗梨子滋味的論述,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在搜集了許多資料之后,為了獲得親歷的知,王耀華積極投入到三味線的學習之中。他嚴格遵循日本教師的訓示,堅持長時間演練,并努力捕捉三味線音樂的韻味。正因為如此,他才可能寫出一系列言之有物的高質量的相關文論,贏得中日兩國學界的肯定和贊賞。

于潤洋教授請筆者在這次會議上轉達他對王耀華兩個方面的工作的高度評價:一是學術研究,二是學科建設。上文談及他的教學與科研的點滴事例,在學科建設方面,他也發揮了重要作用。正如會議閉幕式上福建師大音樂學院院長葉松榮教授所言,由于王耀華先生的卓越貢獻,福建音樂教育事業得到空前的發展,福建師大音樂學院相繼被批準設立了碩士點和博士點,成為全國第一個擁有音樂學博士點的師范院校音樂專業(它是繼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和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之后第4個擁有博士點的單位);他通過個人的影響和資源,不斷將亞洲乃至世界傳統音樂學研討會拉到福建召開,其結果不僅順利舉辦了所承接的重要學術會議,而且促進了地方音樂研究和教育的提升,也對全國音樂界產生有力輻射。
幫助他人是先生的日常慣舉。記得筆者剛大學畢業,由于畢業分配工作事情不順,身體欠佳,有3年之久時而上班,時而養病。當時王耀華正赴日考察,卻四處打聽筆者下落,欲幫助筆者東渡日本繼續深造。朋友們都知道,為了田野采風,耀華老師多年來負債累累。他得到日本學界的基金贊助,自己省吃儉用,剛還了債,就馬上考慮幫助他人。盡管陰錯陽差他和筆者失之交臂,沒有實現援助筆者的愿望,但事后筆者得悉先生的苦心,依然非常感動。無論問及哪位耀華先生身邊的人,都能聽到許多這樣的故事。在人際關系方面,先生總是謙卑待人。甚至在受他人誤解時,他也不改委曲求全的一貫作風。給筆者的印象是,他總是以大局為重,避免因小失大。他曾和筆者說,誤解總會消除,因此不必在意,何況人們并沒有惡意。在他尚未發達的時期,他傾心學術,從不糾纏于非學術的人際關系。在他發達之后,也一如既往,從沒有居高臨下俯視他人,依然堅守君子風范,堅守學術陣地。他總說,人一生沒有多少時間,只夠老老實實做一件事,因此無暇顧及那么多瑣碎的雜事。
在筆者問及王耀華關于舉辦這次活動的思路時,他說學術研討是主要的,“紀念”僅僅是一種形式,目的還是為了學術的持續發展。他希望通過個人學術歷史的回顧,能將個人的得失化作一種“養料”,供學人借鑒吸取。另外,他在會上再三指出,自己的作為,都離不開國家、人民、親朋好友的支持,因此舉辦這樣的活動也為了謝恩,并激勵自己繼續努力,以更大的成績報效國家,答謝眾人。
可以期待的是,王耀華的“同心圓”將不斷擴展。
宋 瑾 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研究所副所長,音樂學系教授、博導
(責任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