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親黃源澧1916年出生于湖南。我的祖父是一位音樂教員,任教于湖南第一師范。我父親自小表現出音樂才能,能夠演奏三弦、風琴、鋼琴。他在四伯黃源洛指導下學習小提琴,又拜師張思褩先生學習大提琴,成為學校音樂活動的組織者,人稱“少年樂手”。1934年初在四伯的資助下到上海正式學習音樂,主修大提琴、鋼琴、小提琴和聲樂。當他聽了上海工部局樂團的演出后,心中便萌生了為國家建立一支高水平樂團的理想。他師從上海工部局樂團的大提琴首席,因為有好老師,有動力,又有些基礎,加上他異常的刻苦,1937年以優異成績畢業。在朋友的幫助下,考入南京勵志社管弦樂隊。除了樂隊工作,還擔任鋼琴伴奏、大提琴獨奏,逐漸有了名氣。抗日戰爭爆發后,隨勵志社管弦樂隊經過武漢輾轉到了重慶。他擔任勵志社管弦樂隊的大提琴首席,由于這個樂隊常常為達官貴人的社交活動服務,有辱音樂家的尊嚴,他毅然離開了勵志社樂隊。
當時在重慶的樂團有國立實驗劇院管弦樂團(原山東省立劇院弦樂團,由陳田鶴領銜,后又由畢業于巴黎音樂院的鄭志聲擔任指揮)、國立音樂院實驗管弦樂團(原中央廣播電臺管弦樂團,先由金律聲任指揮,后由吳伯超任指揮)、中華交響樂團(由鄭志聲、吳伯超、馬思聰、王人藝先后擔任指揮)。因為當時優秀的演奏家不多,每一個團的人員也不齊,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兼職的現象非常普遍,父親在這些樂團里均擔任大提琴首席。那個時期我父親與吳伯超、馬思聰、王人藝、戴粹倫等人排練之后,為了省錢,常常在一起合伙做飯。話題通常都歸結到一點,管弦樂隊的演奏人才必須從小培養,他們期望能有一所小孩子學樂器的學校,培養出一支可以與上海工部局樂團媲美的樂隊來。所以,從呼吁、游說、籌建到建造幼年班的前前后后,吳伯超與我父親(大提琴首席)和王人藝(小提琴首席)時常商議如何辦幼年班和如何辦好幼年班的各項事宜,吳先生也得到了我父親等管弦樂界同仁們的強有力的支持。這個管弦樂同仁的共同愿望,終于在1945年達成,吳伯超受命建立國立音樂院幼年班。吳伯超先生最早找我父親和王人藝到國立音樂院幼年班工作,父親覺得實現多年愿望的時刻到了,于是走進了我國第一所音樂家的搖籃——國立音樂院幼年班。
父親被聘為大提琴教授和副教務主任,負責專業教學工作。我記得我們家搬到重慶郊區青木關幼年班時,我剛剛過了五歲的生日。經過一段招生工作后,在日本人投降前夕,國立音樂院幼年班正式開學。幼年班的學生都記得他們入學時,一個個站在我父親的面前,檢查手、嘴唇……父親為他們分配專業:手大的學習大提琴,手小的學習小提琴,管樂因為既沒有樂器,又怕小孩子會傷身,一律學習鋼琴。
幼年班前后招收了140名學生,大都是從重慶和周邊地區的保育院、慈幼院、貧兒院等戰時失散的兒童中招收的。幼年班班主任俞文先生不常來學校,幼年班的管理工作便落在了教務處正副主任梁定佳和我父親肩上。第一次幼年班校務會議上,父親就提出了一整套科班的辦學措施,規定每天練習時間,教師檢查琴房,每周檢查學習進度,實行嚴格的淘汰制(這些措施一直延續到附中)等等。全體學習視唱練耳,等同主科。父親和吳伯超對學生的耳朵的要求特別嚴格,認為耳朵不好的人學什么樂器都不會成功。當時,學校簡陋,連教員都不夠;國立音樂院只有鋼琴15臺,撥給幼年班四臺;大小提琴幼年班只好請木匠由我父親監制了一批2/4、3/4的小琴……
抗戰勝利后,各大機關紛紛回遷,不少學生隨家人返往各地。1946年4月由我父親主持,吳伯超親自參與了對學生的甄別考試,只留下五十多名學生。他們千辛萬苦到達常州,梁定佳提前到南京協助接收,不幸染傷寒于1947年春去世,吳伯超即任命我父親擔任教務處主任,趙東元為班主任,由父親主持教學、招生工作。父親按照雙管樂隊的編制為每個學生選擇專業,安排課程,檢查學生業務學習……1947年他完全接管教務處后,就著手組織了學生樂隊,親自擔任指揮。從莫扎特《小夜曲》《詩人與農夫》等簡單的曲目開始,把學生領進了管弦樂合奏豐富多彩的新天地。通過樂隊課,他看到學生加強了合奏配合能力,練習了耳朵音準和強化了讀譜能力,于是,樂隊課就正式納入了幼年班的課程。這就是全國第一個少兒管弦樂團。后來許多人成為中央樂團及上海交響樂團的演奏家:李學全、盛明耀、劉奇、方國慶、邵根寶、張應發、耿高明、岑元鼎、馬育弟、高經華、梁慶林、白哲敏、陳長泉、陸有瑞、林深、盛明亮、李仲平、黃伯榮、尤奎、吳洵、胡國蕘、謝厚鳴、朱工七、朱信人、羅成、阿克儉等。培養出我國著名的作曲家、教育家,比如田豐(田保羅)、金湘、張孔凡、鄭石生、徐多沁、黃曉和、毛宇寬、趙維儉、李向陽、王永新、胡炳余、李桐洲等。

我父親說,辦這個學校既無外國經驗,又沒有藍本可循,只能邊摸索、邊總結。由于有好教師,又有嚴格的訓練和嚴格的管理,他們的努力很快就傳出了好消息。1949年4月幼年班的學生到上海參加了首屆全國少年兒童器樂比賽,除了劉詩昆(尚未進幼年班)得到鋼琴一等獎外,其它獎項被幼年班學生所囊括。一時間國立音樂院幼年班名聲大震,引起音樂界的廣泛關注。幼年班在短短的幾年中,由一張白紙變為令國人刮目相看的音樂新軍。
1948年下半年,隨著解放大軍三大戰役的勝利,戰爭逼近南京。國立音樂院為了保護師生的安全,下令能夠離開學校的都盡量疏散,只剩下了無家可歸的60多個學生和十幾個老師,除了常州本地老師,只有我父母親(王輝庭)、鄭華彬和趙東元。在幼年班所租用的靈官廟南面,是常州的城墻,它直線距離學校不足100米,國民黨在坡面上挖了許多戰壕,局勢驟緊。
當時大家最關心的是學生的安全和經濟問題。
首先是學生的安全問題,父親怕學生到外面去可能會發生危險,為了保護學生,他采取了把學生與外界隔絕的辦法。他組織所有的學生上、下午排練樂隊,晚上上視唱練耳課。
經濟問題有關學生的生計。1948年8月,國民黨強行發行了金圓券,不久金圓券就狂跌,米的價格一日可以暴漲好幾次……學校里的一切開支,都要等每月發薪時到南京國立音樂院去領。只要錢一到,學生們就分頭到各處去兌換銀圓,哪怕早一分鐘都可能使大家的碗里多一點內容。1949年1月下旬,父親到南京領了一麻袋共100億金圓券,因為上火車時人群蜂擁而上,他抱著一大麻袋的金圓券擠不上去,只好學著跑單幫的樣子,果敢地爬上了火車車頂。一到達常州,立即讓老師帶領幾個大一點同學,趕到米店盡數買成米,這些米一直維持到常州解放。
1948年底,特別在淮海戰役之后,國民黨已陷入恐慌無章、危如累卵的境地,而幼年班在炮火的射程之內。我的姑父周自強時任京滬杭警備司令部的副參謀長,幾次勸說我父親撤離常州,他可以送我們一家去上海,然后再想辦法去臺灣。父親知道留下來的的學生大多是孤兒,校外無處棲身,而且艱難創立的學校將毀于一旦。他毅然選擇了“我和他們在一起,生死共存”。父親和鄭華彬老師執意堅守在學校,并用自己的薪水補貼學生的伙食,艱難地維持學生的生計。
常州解放,幼年班終于安全地度過了戰爭。我父親看到解放軍紀律嚴明,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堅信“得民心者,得天下”,共產黨得民心,所以得天下,民心所歸嘛。他加入到同學們組織的活動中,于是,他漂亮的毛筆字也貼上了常州的大街小巷。
然后,他們投入到文藝宣傳的行列里去了。當學生為演出《斯大林頌》找不到男高音獨唱而煩惱的時候,我父親主動出來擔當起男高音獨唱,同學們都非常吃驚,更讓他們吃驚的是,大提琴家黃源澧居然擁有一副漂亮的男高音嗓子!唱得棒極了!他們不知道,我父親在上海美專專門學習過聲樂。后來父親還承擔了《黃河頌》的獨唱。

當時軍管會只相信學生,教師們都靠邊站,父親為學生和學校的前途而焦慮萬分。他一直沒有忘記當初建校是為了建立中國最好的樂隊的初衷,在沒有任何職務的情況下,他逢人就打聽他那些到延安去的同學、同事、朋友的下落,并變賣了他的一些小米,來往于滬寧之間,終于在上海打聽到呂驥、李凌、李元慶在籌辦國立音樂學院的消息。于是他又北上與他們商談有關幼年班的前途、合并等問題。終于在1950年4月,幼年班一行72人到達天津大王莊。因為幼年班的學生年齡都大了,更名為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任命我父親為少年班主任。
父親把幼年班的全班人馬連同幼年班的全部資產完整無缺地交到了中央手里,另外還帶來了一支當時中國唯一的少年管弦樂隊。雖然這支樂隊因為不少同學參軍去了,有一些聲部不全,但是,呂驥聽了幼年班的少年管弦樂隊匯報演出后,依然十分驚訝和高興,還詢問有沒有柴可夫斯基的作品。說實在的,這對于中央音樂學院來說,不啻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2006年9月7日,我代表我父親去看望喻宜萱先生,她剛剛度過了97歲的生日。喻老院長思維清晰、言簡意賅,令我欽佩之極。她說:“你父親是建立中央音樂學院的大功臣,是奠基人之一。”她接著講述了中央音樂學院建院初期的情況。1950年6月建院,她是10月4日到學校的。此前,她受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派遣,到歐洲去考察各國的音樂學院。她說:“我的眼界是很高的。”當她到中央音樂學院時,見到學院的現狀,感到不僅學校的設施不夠完善,教師隊伍以及學生的質量均良莠不齊,實在不能令人滿意。惟有少年班與國際音樂教育水平相近,使她為之一振,感到十分寬慰,使她看到了我國音樂教育的希望。她很認真地說:“是你父親的少年班托起了中央音樂學院。”
由于幼年班的顯著成績得到大家的認可,1951年文化部決定在中央、上海兩院建立少年班。當時,上海音樂學院稱為中央音樂學院附屬華東分院,也效法中央音樂學院,復制了少年班。上海稱為恢復少年班,留在上海的王人藝、范繼森先生等本來就是幼年班的元老。學生有丁芷諾、俞麗拿、鄧爾博、龔耀年、沈榕、沈西蒂、黃白、卞祖善等等。
建國初期樂器奇缺,父親把他心愛而昂貴的大提琴讓天津樂器廠的師傅拆成了一片片,當作模具按照比例做學生用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提琴在樂器廠一年多才粘合起來,琴身有幾處一直沒有粘好,造成永久性的損傷,大提琴的聲音大不如前了。琴板上的商標也被撕去,至今我們都不知道這把大提琴是出自何處,出自哪位大師之手。父親為學校以及為他的學生勇于犧牲,從不計個人得失,所謂“心底無私天地闊”。
中央音樂學院招生面向全國,生源擴大了,學生的質量有了很大的提高,其中有劉詩昆、林耀基、盛中國、殷承宗、王立平等人,還招收了女生。我父親盡興地發揮他的想象力,去實現他辦學的理念。他廣羅人才,在全國尋求高級專業課、文化課教師,壯大了教師隊伍;擴充了音樂基礎課、音樂理論課,還增加了曲藝、說唱等民間音樂課程。1955年又創辦了附小,使學生學習音樂的年齡更小,為附中提供更好的生源,從而完成了中央音樂學院大、中、小學一條龍的音樂教育體系,沿用至今。進而,考慮到一些年齡偏大、錯過從小學習音樂的有才華的初中畢業生,創建了四年制、三年制,這里面有后來的人民音樂家施光南、音樂理論家梁茂春,以及如今進入作家行列的王朝柱等。于是,全國音樂院校競相復制,相繼成立附中、附小,使我國的音樂教育事業得到了迅速的發展。
父親1957—1966年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校長。1959—1986年擔任管弦樂系副主任、主任、大提琴教研室主任。首先他把管弦系短缺的專業和教師補齊,壯大教師隊伍,網羅天下英才,努力爭取國內優秀的演奏家來學校任教。在他的堅持下,制訂了我國第一部有國際水平的大提琴教學大綱,在大提琴教研室實行并推廣到管弦樂各個學科,使管弦樂系的教學逐步走向正規化、合理化。
改革開放以后,他參與并主持了全國藝術院校第一屆青少年大提琴比賽,其主要目的是加強國內交流。他主張各種樂器都舉辦全國性的比賽,可以發現人才、提高技藝、加強交流、促進各專業的發展。他提倡各抒己見的學術研究,使管弦系的學術論文、專著、譯作大量涌現,強化了管弦系的理論研究,從而,使教學質量有了明顯的提高。
1982年他擔任英國樸茨茅斯國際四重奏比賽評委會的評委,1985年擔任全國大提琴比賽評委會主席。他還擔任中國音樂家協會大提琴學會會長,以后又擔任歷屆全國大提琴比賽顧問,他是研究生導師,學術委員會委員……
我在采訪父親附中和管弦樂系的同事時,他們對父親的工作作風和親和力都十分佩服,引以為榜樣。他們一直用我父親的工作方式來管理學校,雖然會有分歧、有爭執、有不同意見,卻能互相補充、互相吸取。父親在為人處世、師生關系、干部關系上都有著無形的影響,大家都由衷地敬重他,以他為楷模。他們感謝父親為附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并把父親的工作作風變成為一種財富,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教育家方堃先生說:“黃先生實際上是中國專業音樂學校的奠基人,這個評價是公正的。”
父親建立中國最好的樂隊的愿望,其實在1956年成立中央樂團時就已經實現,當時樂團十幾個首席全是幼年班的畢業生。現在學校越辦越好,人才輩出,許多學生在國際舞臺上嶄露頭角,遍及全國乃至全世界的樂團。在1995年他寫到:“我感到無比的欣慰和自豪,有時竟流出了激動的淚水。”他參加了附中的前身幼年班的草創,完善了附中、管弦樂系的建設。他與同事一起完成了中央音樂學院大、中、小學一條龍的音樂教育體系,并把它扶植和完善,他作為園丁為此付出了全部心血。他一生做得多、說得少,從不張揚,從不夸夸其談以功臣自封。他一生淡泊名利、安貧樂道、達觀超然、無私奉獻。
黃遠渝 原中國交響樂團鋼琴演奏員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