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25日,應河南省平頂山市葉縣文化旅游局的邀請,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的研究員王子初先生赴葉縣縣衙博物館,對出土不久的葉縣舊縣4號墓樂器進行鑒定。筆者和同學賀志凌作為王老師的研究生,有幸隨同參加了這次有關音樂考古的實地考察。
2002年4月12日,在河南省葉縣舊縣村4號墓出土了一批樂器。這些樂器包括編鐘、編磬和瑟3種,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當數一套編鐘,總數達37件,論其規模僅次于曾侯乙編鐘。王老師認為,由2組甬鐘、1組鈕鐘和2組不同風格的編镈組成一個龐大的青銅樂鐘群,這種組合是前所未見的。另據平頂山市及葉縣文博部門的工作人員介紹,該墓中的編磬為石灰巖質,由于地下水的長年溶蝕,保存很差,幾乎全部毀壞。我們所見僅兩塊,大部完整,其余估計已不存。同出的木瑟保存較好,出土時瑟體基本完整,瑟的弦痕和岳山清晰可辨。為了得到及時的保護,已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有關人員帶回鄭州處理,我們這次無緣得見,較為遺憾。墓中這批規模龐大的樂器,加上同時出土的鼎、甗、簠等青銅禮器,戈、矛、戟等兵器,馬銜、車軎等車馬器,體現了此墓的規格之高,其墓主當非諸侯身份莫屬。
舊縣4號墓位于河南省平頂山市葉縣縣城以南約20公里的舊縣村。舊縣上古為豫州地,周代為應侯國,春秋時期屬楚,封給沈諸梁,賜葉姓,史稱“葉公”。由于在出土的兵器上刻有“許公”、“許公寧”或“許公之車戈”等銘文,在場一些專家推測,該墓的墓主有可能為春秋中期許國的國君許公寧,亦即許靈公(公元前591~公元前547在位)。這一推斷與墓葬的規格相吻合。但該墓的發掘資料尚未得到系統的整理,葉縣舊縣4號墓到底是“許公墓”或是“葉公墓”,尚待進一步考證。
一、 考察內容及編鐘的形制與組合
我們此行的主要考察對象是編鐘。這套編鐘保存較好,大多數鐘仍能很好地發音。特別是其中的兩組甬鐘和一組鈕鐘,均按音高排列構成獨具特色的五聲、六聲及七聲音階,因而可以肯定,這套編鐘不是“明器”,而是“實用器”。正如王子初老師所說:“其規格、音樂性能及音列特點都出乎我們的意外。”在此后的整整3天里,我們對這套編鐘進行了認真的研究,并逐一地進行了數據測錄工作。工作內容包括:
1. 對這套編鐘的形制數據進行了全面細致的測量,為以后做系統研究收集量化資料;
2. 記錄編鐘的保存情況、造型、紋飾,收集重要的文字資料;
3.詳細考察了編鐘的音樂音響性能,收集當時樂器鑄造、調音方法等方面的第一手資料;
4.對這套編鐘做了測音研究前的錄音采樣,為日后分析其音位及音階結構特點提供精確數據;
5.拍攝了全套編鐘和各單件以及大量細部特寫的照片,為將來編輯出版有關研究報告提供真實的圖片資料;
6.攝錄了較為豐富的動態畫面,為研究和教學工作提供多角度的直觀資料。
這些重要資料將與葉縣博物館協商后,以適當的方式正式公布。這里筆者僅就在分析、整理過程中的一些粗淺的想法作一簡單的說明。
舊縣4號墓共出土總數達37件的編鐘,其規模在以往的考古發掘中是罕見的。它雖僅次于戰國初期曾侯乙編鐘,但在春秋時期的同類出土物中,這套編鐘的規模是空前的。全套編鐘根據鐘形可分為五組。其中镈鐘兩組,每組4件;甬鐘兩組,每組10件;鈕鐘一組,9件。
這套編鐘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兩組不同風格的編镈的組合:一組是兩側帶扉棱和前后帶中脊、呈“四翼”形的橢圓體有脊編镈4件;另一組是不帶扉棱和中脊的合瓦體有枚無脊編镈4件。有脊镈腔體兩銑微鼓,近于口稍斂。舞部略下凹,舞上置龍形繁鈕。腔面中脊占腔體上部2/3,腔體下半部素面。其形制與宋內府舊藏的陜西秦公镈風格接近,應為同一體系。所不同的是,后者鉦部有三橫排乳釘狀短枚和兩條蟠螭紋篆帶相間;而前者舞部與腔面一致,著浮雕龍紋,龍飾內凹,8個小乳釘鑲嵌于腔體紋飾上下緣的帶飾之上,其年代應為春秋早期后段或中期上段。另一組編镈造型為合瓦體無翼帶乳型,平舞平口,舞面置有8條龍構成的繁鈕,胎體較輕薄。對照其形制、紋飾等方面的情況,這組編镈的年代要比前一組稍晚,如果將春秋早期的秦武公镈與秦公镈、舊縣四翼镈與舊縣無翼镈聯系起來考察,可以看出它們在制作上體現出一種由繁而逐漸簡化的審美思維。
二、 編鐘的音梁結構和調音手法體現的過渡性
據初步的研究,舊縣4號墓出土的5組編鐘,可分3層懸掛。這些編鐘除極個別的以外,大多數鐘腔內近于口處均留有三棱狀內唇,4個側鼓部內面有圓凸長條狀音梁。西周時期的編鐘并不設置音梁,而是采用在4個側鼓部磨礪出溝槽的辦法來進行調音。舊縣編鐘的這種設置音梁的方法是對西周的磨槽調音手法的科學改進。正是由于有了這種改進和以后的進一步發展,春秋晚期乃至戰國初期出現在鐘腔側鼓部設置板塊狀音梁的調音設置才得以出現。所以,從編鐘的制作歷程看,舊縣4號墓腔內側鼓部圓凸長條狀音梁設置,體現了它所在年代的典型性。然而,從每一組編鐘具體的調音銼磨手法看,尚帶有一定程度的不一致性和隨意性。這里可以略舉幾例。甲組第2號甬鐘于口內腔基本平整,在兩正鼓和兩銑角處,留有4個弧形銼磨缺口,僅一面的側鼓部微有銼磨,正、側鼓部的發音構成較準確的小三度,這種銼磨部位的選擇是最為典型的。但是,其內腔平整而無音梁設置;乙組第5號甬鐘除兩正鼓、兩銑角外,鐘腔內四側鼓部也出現較深的銼磨弧缺,獲取準確的小三度,這也是一種典型的調音手法。其音梁雖短,但較明顯。此二例可以說明,當時編鐘的調音技術正在走向成熟。再看甲組第5號甬鐘和乙組第6號甬鐘的情形便大相徑庭了,前者無銼磨,無音梁,是一個鐘胚;后者音梁較長,除兩正鼓、兩銑角外,正面側鼓部3處銼磨,而背面僅一處。后者獲取小三度,前者構成大二度,是音列組合的需要,還是工匠的疏忽或另有意圖?目前還不得而知。不過,此階段少數編鐘的鐘腔調音情形的非一致性,已經反映出春秋晚期至戰國初期編鐘的調音手法走向進一步成熟的過渡性含義。
三、 紋飾的從簡趨勢
與年代更早的編鐘相比,舊縣4號墓編鐘的紋飾帶有明顯的從簡趨勢。這一特點在兩種編镈及甬鐘的鐘體上均可見到。陜西眉縣窯藏中出土的西周后期編镈、陜西扶風法門寺任村窖藏出土的西周后期后段的克镈、寶雞縣太公廟春秋窖穴出土的春秋早期秦武公編镈和宋內府舊藏的秦公镈以及舊縣4號墓中的一組編镈,代表了這種青銅樂器發展的4個階段。這4個階段,無論從其形制、鈕式還是紋飾方面分析,其基本的造型特點應該是一脈相承的。如均為橢圓體四翼型和風格相近的繁鈕等。所不同的是,4個階段镈的紋飾的寫實性由強逐漸轉弱。如眉縣镈的夔鳳合體鈕、扁虎側翼、鉦中扁鳥形中翼和鉦面象鼻夔紋等,都能較為清楚地分辨出來,其造型栩栩如生;克镈的蟠夔紋繁鈕、側翼夔紋、鉦面的對夔紋及大獸紋面還都基本保留其本來面目。至秦公镈,其各部紋飾均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變形,并加入了一些寫意的、裝飾性的圖案;至舊縣镈的紋飾,則帶有很強的象征意味,原來十分寫實的一些動物造型不見了,代之以動物的抽象形貌,很難準確描摹這些造型的每一部位;尤其出現了較多無寫實意義的圖案裝飾。關于這一特點,在同出的甬鐘和另一組編镈上的情形亦是如此,如三角紋、绹索紋、蝸紋、“S”紋、“T”紋、云紋、螺旋紋及重環紋等圖飾就是寫意風格的體現。由此可以看出,舊縣4號墓的編鐘上已經開始出現一種由繁而簡、由寫實到抽象的紋飾發展趨勢。
四、 音位排列的多元性
對舊縣4號墓整套編鐘的測音研究,特別是各音的頻率及相對音位的精確數據的統計工作尚在進行之中。不過,從現場考察時的耳測結果來看,已可發現這套編鐘的音位和音階組合有其鮮明的特點。
其一,這套編鐘音域寬廣。兩組保存較好的甬鐘,其音位從小字組的“b”至小字四組的“d”,超出3個八度。
其二,兩組甬鐘的相對音位排列不同,構成的音階不同。甬鐘甲組從①號至⑩號的正鼓音和側鼓音依次為:b-e1、d1-f1、#f-a1、b1-d2、e2-#f2、#f2-a2、a2-↓#c3、b2-↓d3、g3-↓b 3、c4-d4;甬鐘乙組從①號至⑩號的正鼓音和側鼓音依次為:b-d1、↑d 1-g1、↓#f-a1、a1-#c2、b1-d2、#f2-a2、↑b 2-d3、e3-a3、#f 3-a3、b3-↓d 4。甲組編鐘的音高構成了以sol為a1(1=D)的“la do re mi sol la”五聲音階、“do re mi sol la si do”六聲音階以及“fa la bsi do”四音列;乙組構成以sol為a1(1=D)的“la do mi fa sol la”五聲音階、“la si do mi sol la”六聲音階以及“do re mi sol la do”五聲音階。
其三,鈕鐘中有兩個已破裂,其音位依次為:g-b1、已啞、#c2-f2、已啞、e2-g2、b2-d3、↓e3-g3、f3-a3、b3-↓d 3,如果仍以sol為a1,則不能構成任何常用音階,但其后一段音可構成以re為a1(1=G)的“(la do)mi sol la bsi do re mi”的六聲音階。說明在這套編鐘上存在兩種調高的現象。
更有趣的是,這三組鐘橫向孤立起來聽都不構成七聲,若縱向結合起來聽,則在每個八度區各至少構成一個完整的七聲音階,用現代簡譜唱名能更清晰地表示。

用這些編鐘演奏七聲音階構成的樂曲,要求兩名演奏者左右配合,上下顧及。這種音階排列與曾侯乙編鐘各組鐘的音位排列的情形,顯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將兩名演奏者四只手換成一名演奏者的兩只手而已。曾侯乙編鐘超出兩個八度的音域中,上下兩排各自均難以構成常用七聲音階;但如果將上下兩排編鐘相結合演奏,則可獲得每一個八度中十二律俱全效果,還可轉到其它的調上去。葉縣編鐘的甬鐘和鈕鐘音位的構成,似與今天的演奏者的音列理念有較大的差異。這可能涉及到古代的音列音階的使用問題、古代成編樂器演奏法的問題等等,值得進一步探討。但從上表中反映出來的各組綜合構成完整音階,體現了其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特點,已足以引起我們的重視。另外,前面提到鈕鐘在另一個調高構成五聲,是否可以認為是古人在“樂懸”這種特殊的樂器上對旋宮的運用或探索,體現出曾侯乙成編樂器龐大的音律體系的一種前奏?值得我們思考。
舊縣4號墓出土的樂器,給我們留下很多的問題。這些問題涉及歷史、地域、社會音樂制度、藝術交流等各個方面。目前,國內的一些專家對舊縣4號墓的各種出土物正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有關的研究不斷深入。葉縣編鐘所體現出來的禮儀規格和樂器規模、富于特色的青銅樂鐘組合及樂器文物保存較為完好的現狀,給我們研究當時的音樂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資料,這是它的價值所在。
孔義龍 華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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