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1924年至1927年間,由于實現了國共合作,在中國大地上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反帝反封建革命運動,中國共產黨在這如火如荼的革命運動中走上了政治舞臺,得到了鍛煉和發展。長期以來,人們在對這段歷史給予充分肯定的同時,卻對時任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陳獨秀評價過低,忽視了他在統一全黨認識、推動國共“黨內合作”實現過程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本文試就陳獨秀對國共合作認識的轉變歷程予以探討,說明以陳獨秀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在認識中國革命基本問題的過程中所經歷的艱難和曲折。
一、基于對國民黨缺點的深刻認識,陳獨秀最初反對與其進行合作
從陳獨秀來說,他與國民黨有關人士打交道的歷史是相當長的。早在他留學日本期間,就受到孫中山等人的影響,并成為一個激進的民主主義者。但當陳獨秀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了解到俄國十月革命成功的原因后,他就開始逐漸認識到,孫中山國民黨忽視工農大眾的力量,將主要精力集中在依靠軍閥打軍閥,是其革命屢遭挫折的重要原因。另外,他對國民黨紀律松馳、良莠不齊和一些人追求名利、貪戀權位等情況也頗有看法。
中國共產黨成立前后,像陳獨秀這樣對國民黨的缺點比較了解的共產主義知識分子不在少數。所以,在中共一大討論是否同孫中山國民黨合作時,就產生了意見分歧,并最終作出如下有關決議:“對現有其他政黨,應采取獨立的攻擊的政策。在政治斗爭中,在反對軍閥主義和官僚制度的斗爭中,在爭取言論、出版、集會自由的斗爭中,我們應始終站在完全獨立的立場上,只維持無產階級的利益,不同其他黨派建立任何關系。”①鑒于國民黨內一些人因追求名利而喪失了革命性的教訓,中共一大還規定:“黨員除非迫于法律,不經黨的特許,不得擔任政府官員或國會議員。”②
但是,與國民黨合作的問題很快就被提到中國共產黨人面前。參加中共一大的共產國際代表馬林,在中共一大后到桂林會見了孫中山,到廣州會見了其他國民黨領導人,并對國民黨的活動進行了初步調查。回到上海之后,他向陳獨秀等人提出:“改變對國民黨的排斥態度并在國民黨內部開展工作,因為通過國民黨同南方的工人和士兵取得聯系要容易得多。”③。
對于馬林“到國民黨內部開展工作”的建議,中共中央局負責人陳獨秀、張國燾、李達等人進行了認真討論。討論的結果是,反對加入國民黨。1922年4月6日,陳獨秀親自致信維經斯基,闡明了反對加入國民黨的六點理由,希望維經斯基在共產國際討論此問題時予以反映。這六點理由是:“(一)共產黨與國民黨革命之宗旨及所據之基礎不同。(二)國民黨聯美國、聯張作霖段祺瑞等政策和共產主義太不相容。(三)國民黨未曾發表黨綱,在廣東以外之各省人民視之,仍是一爭權奪利之政黨,共產黨倘加入該黨,則在社會上信仰全失(尤其是青年社會),永無發展之機會。(四)廣東實力派陳炯明,名為國民黨,實則反對孫逸仙甚烈,我們倘加入國民黨,即受陳派之敵視,即在廣東亦不能活動。(五)國民黨孫逸仙派向來對于新加入分子,絕對不能容納其意見及假以權柄。(六)廣東北京上海長沙武昌各區同志對于加入國民黨一事,均已開會議決絕對不贊成。在事實上亦已無加入之可能。”。④
二、在共產國際的推動下,陳獨秀同意與國民黨實行“黨外合作”
1922年1月21日至2月2日,共產國際在莫斯科召開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出席這次大會的中國代表團共44人,其中有共產黨員14人,中共中央局成員張國燾任代表團團長。這次大會根據列寧在共產國際二大提出的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闡明了被壓迫民族所面臨的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任務,強調共產黨同民族革命政黨進行合作。會議期間,列寧抱病接見了張國燾、國民黨代表張秋白和鐵路工人代表鄧培,他希望國共兩黨實現合作,共同推動中國革命的進程。
出席會議的共產黨代表返回上海后,向陳獨秀匯報了遠東大會的精神和有關情況,對陳獨秀觸動很大。緊接著,奉共產國際執委會之命,到廣州指導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和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青年國際代表達林,在1922年4月末見到出席勞動大會的陳獨秀、張國燾等人后,直接與他們討論了對孫中山國民黨的態度問題。達林根據列寧的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以及遠東大會的決議,向陳獨秀等人講述了建立工人、農民、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反帝民族統一戰線的必要性,建議在保持共產黨政治獨立性的條件下加入國民黨,以形成反帝民族革命統一戰線。
根據達林的提議,陳獨秀等人對是否與國民黨合作和怎樣合作進行了討論。當時大致有三種意見:一部分人因傾向于支持陳炯明,反對孫中山,對是否與孫中山聯合這個問題緘口不語;一部分人盡管承認孫中山領導的政府是中國最民主的政府,而陳炯明是反革命,但他們不主張與孫中山聯合,主張共產黨獨立進行國民革命;還有一部分人認為在反帝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階段,與國民黨聯合以及共產黨加入國民黨都是必要的。爭論持續了好幾天,陳獨秀動搖于各種意見之間,一時拿不定主意。⑤
這次廣州之行,促使陳獨秀對共產黨能否與國民黨合作的問題進行慎重思考。通過對列寧的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和遠東大會決議精神的學習,結合中國共產黨成立近一年來對中國革命基本問題的探索,尤其是黨成立以來從事工人運動所得的經驗和教訓,到了1922年5月下旬,陳獨秀已經明確認識到:“在中國,從事勞動運動的黨派,像共產黨、無政府黨派勢力都還微弱;其他政黨,只有國民黨對于勞動運動表示同情,而且頗有力量。”在民族殖民地的反帝運動中,各革命政黨聯合起來共同發展勞動運動已經成為世界潮流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是繼續孤軍奮斗,還是與國民黨等黨派聯合呢?陳獨秀給予了明確回答:“在這樣世界趨勢及中國勞動運動極幼稚的現狀之下,中國共產黨應該本諸黨義,對于勞動運動,比他黨加倍的努力,自負的努力;同時又應該理解在目前中國勞動運動的第一戰線上,與他黨真心做勞動運動者有同一的目的。在同一目的之下,共產黨、無政府黨、國民黨及其他黨派在勞動運動的工作上,應該互相提攜,結成一個聯合戰線(United?搖Front),才免于互相沖突,才能夠指導勞動界作有力的戰斗。”對國民黨的缺點太了解的陳獨秀,對于如何對待“聯合戰線”中的國民黨等黨派,也有所考慮。他提出,在“聯合戰線”中,共產黨“一是比他黨更要首先挺身而出來為勞動階級的利益而奮斗而犧牲;一是監督他黨不使他們有利用勞動運動而做官而發財的機會。”⑥
“聯合戰線”思想的提出,標志著陳獨秀終于實現了由排斥國民黨到決定與國民黨聯合的重大思想轉變。1922年6月17日,陳獨秀代表中共中央起草的《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正式發表。《主張》明確了黨的“目前奮斗的目標”,在此基礎上指出:“中國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軍,為無產階級奮斗,和為無產階級革命的黨。但是在無產階級未能獲得政權以前,依中國政治經濟的現狀,依歷史進化的過程,無產階級在目前最切要的工作,還應該聯絡民主派共同對封建式的軍閥革命,以達到軍閥覆滅能夠建設民主政治為止。”因此,中共準備邀請國民黨及其他革命團體舉行聯席會議,以共同建立一個“民主主義的聯合戰線”。⑦為了表示與孫中山國民黨聯合的誠意,陳獨秀找到在上海的國民黨要人張繼,將剛刊印成冊的《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送給他,希望以兩黨為骨干組成國民革命聯合戰線。
1922年7月16日至23日,中共二大在上海召開。與會者接受了陳獨秀的“聯合戰線”思想,通過了《關于“民主的聯合戰線”的議決案》。《議決案》系統地表述了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社會狀況的認識,規定了中國共產黨與其他黨派建立民主聯合戰線的原則和實施計劃。⑧這個議決案表明,陳獨秀關于“聯合戰線”的思想,已經成為全黨的共識。“聯合戰線”思想的核心就是,為了實現黨的最低綱領,中國共產黨需要同國民黨等進步政黨、團體進行平等的聯合。很顯然,這是一種松散的聯盟方式,即“黨外合作”方式。
三、在共產國際代表的壓力下,陳獨秀被迫接受“黨內合作”方式
1922年7月17日,回到莫斯科的馬林向共產國際執委會匯報了在中國了解的情況。他談到陳獨秀等人拒絕與國民黨合作的問題,并且明確指出:“共產主義小組若不在組織上同國民黨結合,那他們的宣傳前景暗淡。”⑨經過多次討論,共產國際執委會決定接受馬林的建議,贊成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為了督促陳獨秀等人支持這一決定,共產國際有關部門還讓馬林帶來一個命令,要求“密切配合”馬林“進行黨的一切工作”。⑩8月,馬林回到上海后,將中共二大《關于“民主的聯合戰線”的議決案》斥之為“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左’傾幼稚的表現”,要求陳獨秀立即召開會議,以便決定與國民黨的關系問題。
8月28日至30日,中共中央領導人陳獨秀、李大釗、張國燾、瞿秋白、高君宇以及馬林和翻譯張太雷在杭州西湖召開會議,專門討論了與國民黨合作的問題。一開始,與會人員“都一致反對”馬林提出的“黨內合作”的方式。然而,“國際代表提出中國黨是否服從國際決議為言,于是中共中央為尊重國際紀律遂不得不接受國際提議,承認加入國民黨”。{11}
陳獨秀在會上也有一個思想變化過程。他起初仍堅持“聯合戰線”的設想,但當馬林祭出“共產國際”大旗之后,陳獨秀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態度。因為中共二大剛剛通過《中國共產黨加入第三國際決議案》,宣布中國共產黨為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聽從共產國際的領導,服從共產國際的紀律。作為中共黨的領導人,陳獨秀自然應該帶頭執行黨的決議。在這種情況下,陳獨秀只得提出,如果孫中山取消打手模和宣誓服從他個人的規定,中共黨員可以加入國民黨。陳獨秀態度的改變,使得西湖會議成為中共正式同意“黨內合作”的標志。
四、通過對中國兩大階級力量的考量,陳獨秀贊成“黨內合作”
西湖會議后不久,1923年春,發生了軍閥吳佩孚鎮壓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的“二七慘案”。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是由中國共產黨直接領導的,也是中共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罷工斗爭。罷工被殘酷鎮壓,對陳獨秀的震動很大。此時,他收到了共產國際于1923年1月12日通過的《關于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關系問題的決議》。《決議》指出:“中國唯一重大的民族革命集團是國民黨”,“因此,在目前條件下,中國共產黨黨員留在國民黨內是適宜的”,“只要國民黨在客觀上實行正確的政策,中國共產黨就應當在民族革命戰線的一切運動中支持它。但是,中國共產黨絕對不能與它合并,也絕對不能在這些運動中卷起自己原來的旗幟。”{12}
通過對“二七慘案”的反思和對共產國際決議精神的理解,陳獨秀開始認識到,在中國,無產階級固然是最先進的階級,但目前力量還相當弱小,在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壓迫之下,其生存空間是極其有限的,這就嚴重影響了其爭取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的斗爭。無產階級要爭得自己的地位,現階段只能聯合其他被壓迫階級,共同反帝反封建。相應地,中國共產黨也只有與國民黨合作,才能走上更為廣闊的政治舞臺。為了統一全黨思想,同時也為了從理論上搞清共產黨為什么要同國民黨合作,陳獨秀遂撰寫了《資產階級的革命與革命的資產階級》一文,并于4月25日在《向導》發表。
陳獨秀在文章中指出,現時的中國,“依世界的政治狀況及中國的經濟文化狀況和在國際的地位,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正負著歷史的使命”。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應該得到資產階級的援助,否則“在革命事業中便沒有階級的意義和社會的基礎”。所以,國民黨在革命中如果排斥資產階級,則是“左”的錯誤觀念。另一方面,由于資產階級分為“革命的資產階級”、“反革命的資產階級”、“非革命的資產階級”,國民黨應該聯合革命的資產階級,爭取中立的中小資產階級,反對反革命的資產階級。不過,由于“中國資產階級的力量微弱,尚不足克服封建軍閥及國際帝國主義”,所以革命的資產階級要“與革命的無產階級攜手”。就無產階級而言,只有參加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才有獲得若干自由及擴大自己能力之機會,所以和革命的資產階級合作,也是中國無產階級目前必由之路”。根據以上分析,陳獨秀提出,國民黨目前的使命及進行的正軌應該是:“統率革命的資產階級,聯合革命的無產階級,實現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13}
總體上看,這篇文章代表了陳獨秀當時對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有關問題認識的最高水平。他在文章中運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從經濟基礎出發,將中國的資產階級分為“革命的”、“反革命的”、“非革命的”三類,并對他們的政治態度進行了初步分析。從對資產階級各部分的分析出發,陳獨秀論述了革命的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聯合的必然性和無產階級參加民主革命的必要性。這在當時中共黨內是絕無僅有的。
至此,陳獨秀完成了對國共“黨內合作”方式的心理認同過程。在他的積極支持下,1923年6月12日至20日召開的中共三大,雖然對于國共是否進行“黨內合作”有過爭論,但最終還是通過了由陳獨秀親自起草的《關于國民運動及國民黨問題的議決案》。《議決案》在指出中國共產黨人應該加入國民黨的同時,強調了保持黨的獨立性原則。馬林對中共終于接受“黨內合作”方式深感欣慰。他在會后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感謝上帝,中國的領導同志陳獨秀、李大釗在年輕的瞿秋白同志的幫助下,在代表大會上取得了一致的意見,大家想在國民黨內引導這個政黨去執行國民革命的政策。……對于國民黨的革命發展來說,會上通過的策略是很重要的,因為我想,只有像陳獨秀這樣的人物才能通過在國民黨內部展開宣傳去促進國民黨的新生。”{14}
綜上所述,從反對“黨內合作”,到被迫接受,再到欣然贊同,陳獨秀對國共合作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復雜的心路歷程。作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陳獨秀最終完成這一認識過程的重要意義在于:他成為國共“黨內合作”的積極支持者,并使全黨統一了思想,最終實現了國共第一次合作,隨之掀起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高潮。因此,在
評價中共關于“黨內合作”的決策時,不可忽視陳獨秀所起的重要作用。
注釋:
①《中國共產黨第一個決議》,《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8頁。
②《中國共產黨第一個綱領》,《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頁。
③馬林:《致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1922年7月11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239頁。
④《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31-32頁。
⑤參見達林:《中國回憶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1頁。
⑥陳獨秀:《共產黨在目前勞動運動中應取的態度》,《陳獨秀著作選》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6頁。
⑦《中共中央文件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