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符號視角的“民”字核心詞義解讀

　　內(nèi)容提要 如果從政治文化符號的視角綜合考察民字的形象詞義、讀音詞義、描述詞義、指稱詞義、評 價詞義和引申詞義，就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民字有與生俱來的貶義，其核心詞義是派生者 、從屬者、卑賤者、愚昧者、無德者。就中國古代主流政治文化而言，在數(shù)千年的詞義變遷 中，民字的核心詞義始終保持穩(wěn)定。其中作為政治范疇的“民”最為典型。因此，在解讀儒 家經(jīng)典及各種重要的古代文獻時，特別是在解讀“民為本”、“民為重”、“民為貴”之類 的話語時，必須充分注意到這一點，否則就很容易導(dǎo)致誤讀。
　　 關(guān)鍵詞 民 文化符號 政治文化 民本思想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6-016 2-06
　　
　　“民”是一個獨體顯像的象形字。與其它象形字一樣，造字者因物賦形，勾勒“民”的形象以表達其詞義。它準(zhǔn)確具體地體現(xiàn)了事物的感性特征，所以當(dāng)時的人們望其形便可知其義。后世的學(xué)者紛紛通過分析字形，推本求源，解讀“民”的造字之義，闡釋其意義源頭。但是，甲骨文有無民字尚不能確知。對古民字的形象特征、早期文獻中民字的涵義和春秋以前民的身份等，學(xué)者們的認識也有重大分歧。由于史料的局限，對民字造字之時的字形及與原始字形最貼切的義項一時還無法做出確鑿無疑的答案。因此，這里側(cè)重考察“古人如是說”，從中感悟作為政治文化符號和重要政治范疇的民字的核心詞義。
　　對于民字的詞義特點及其作為社會角色符號的文化意蘊，可以從這個字的形象詞義、讀音詞義、描述詞義、指代詞義、評價詞義、引申詞義等不同角度體認。這幾種詞義的綜合展示了民的詞義特點，它們生動形象地闡釋了一切可以稱之為“民”的社會角色的基本特征。民字具有很強的符號性，其字形、讀音、詞義都表明，它原本就是為一些愚氓創(chuàng)造的。
　　
　　一、形象詞義：“古文民也，蓋象萌生繁蕪之形”
　　
　　形象詞義可以借助象形字的字形展示。字形是一個字的書面形式。漢字的字形大多與對象的形象或?qū)傩杂嘘P(guān)，其中象形字通過直接描寫客觀事物的形象特征來表達詞義，因此人們可以據(jù)形索義。一個象形字的形象特征是對客觀事物的再造。再造包括三個內(nèi)容：一是摹擬對象的形象或勾畫其主要特征，二是把感情注入形象，三是從形象概括出觀念。由此形成的意義構(gòu)成這個字所表達的詞義的核心部分。古代學(xué)者對于民字的字形有所解讀。其中與民字的常見詞義最貼近的有以下三類說法。
　　第一類說法以“萌”、“蒙”詮釋“民”的群體形象。
　　許慎的《說文解字》是典型代表。《說文解字?民部》：“民，眾萌(一作氓)也。從古文之象。”段玉裁
　　
　　（注：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歷代統(tǒng)治思想與民間社會意識關(guān)系研究”(項目號：05JJD84005)階段性成果。注：“(古文民也)蓋象萌生繁廡(蕪)之形。”民，又稱萌、民萌、萌隸、萌黎、群萌、兆萌、萌俗等。《說文解字?艸部》：“萌，草木芽也。”萌本義為草木初生的萌芽，亦可以用為民、氓、NB022的同義詞。《說文解字》是古代最具權(quán)威性的小學(xué)著作之一，其影響也最廣泛。因此，古代學(xué)者大多認為，民字最初的字形具有萬物萌生、繁衍眾多的意蘊。朱駿聲說：“按古文民從母，取蕃育也。上下眾多意。”（注：〔清〕朱駿聲編著：《說文通訓(xùn)定聲》，《坤部第十六》“民”字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4年，第846頁。）在中華元典中，民字確有這類用法。如《詩經(jīng)?周頌?載芟》以“民民”(一作“綿綿”)形容眾多綿密之意。以眾萌、群萌詮釋民字著意于描繪蕓蕓眾生的群體形象。
　　萌亦作蒙。“蒙蒙”為萌生繁茂之狀。“兆蒙即兆民。”（注：〔明〕方以智：《通雅》卷七《釋詁?NB037語》，中國書店影印本，1990年。）民亦可稱為蒙、群蒙、兆蒙、蒙俗。蒙有蔽、翳、暗、昧、欺、冒、犯、稚等義項。《尚書?伊訓(xùn)》：“具訓(xùn)于蒙士。”孔安國傳：“蒙士，例謂下士。”孔穎達疏：“蒙，謂蒙稚，卑小之稱。”蒙士為下士之名，蒙稚為卑幼之稱，童蒙為暗昧之意，蒙昧為幼小之象。以萌、蒙作為人際稱謂，貶義自在其中。
　　第二類說法以“氓”、“NB022”詮釋“民”的身份形象。
　　“萌，字與NB022同”（注：《漢書》卷《霍去病傳》“及厥眾萌”，顏師古注。）。氓、NB022、萌、民讀音相同，可以互訓(xùn)，亦可以互為假借字。在文獻訓(xùn)詁中常常可以見到“萌作氓”、“萌作民”、“氓作萌”、“氓作民”、“氓作NB022”、“NB022作氓”的說法。氓、NB022是民的同義詞。前者以民為形符，后者以田為形符，都展示了民的身份形象。
　　氓是民的別名，亦可以作為民之總名。《說文解字?民部》：“氓，從民，亡聲。讀若盲。”氓的主要詞義是凡庶、平民、百姓。氓庶、氓黎、氓隸等皆為百姓、庶人之稱，而氓氓為群黎、群萌之稱。在民的各種同義詞中，氓著重標(biāo)明民的田野村夫的形象，還多在外來之民的意義上使用。《孟子?滕文公上》：“愿受一廛而為氓。”趙岐注：“氓，野人也。”民眾中的大多數(shù)居于鄉(xiāng)野，故野民曰氓。
　　NB022、NB022隸特指在田野之中植桑種谷的農(nóng)夫。《說文解字?田部》：“NB022，田民也。lc7NNj/nnvsXcXVLX65r1Q==從田，亡聲。”這個字以田為形符，著重標(biāo)識田民務(wù)農(nóng)的從業(yè)特征。民眾的絕大多數(shù)屬于農(nóng)業(yè)勞動者。因此，古代學(xué)者常以俯首力作來解讀民的形象。《管子?揆度》：“良萌也，力作者也。”在文獻中，常常以“采桑力作”、“耕田力作”、“昏晨力作”描述農(nóng)夫小民、田夫蠶婦、百姓民眾。這類用法也含有貶低之義。
　　早期民眾的大多數(shù)是農(nóng)奴或奴隸，文獻中多有“民獻”、“獻民”的記載。民的初字很可能是這類社會角色的象形。因此，一些學(xué)者認為，鐘鼎文的民字“從女象械雙足之形”（注：陸宗達：《〈說文解字〉通論》，北京出版社1981年10月“民”，第70-71頁。），其本義是指一群被人捆綁牽曳的奴隸。
　　第三種說法以“盲”、“瞑”詮釋“民”的心智形象。
　　“萌、氓、NB022、盲聲義并同，古皆通用。”（注：《方言》卷三“萌，民也”，錢繹箋疏。）用這類字眼稱呼民眾有以聾瞽形象類比民眾心智的意味。《新書?大政下》：“民之為言，萌也。萌之為言，盲也。”所謂“盲”未必是有生理缺陷的盲者。“盲目”一詞可以比喻認識不清晰。“瞽說”一詞指沒有認識能力的人的不達事理的言論。目無眸子、視無所見、暗昧無識、不辨青黃、不知古今、不識道理等皆可謂之“盲瞽”。以盲釋民正是在心智缺陷的意義上賦予萌俗、氓隸等蕓蕓眾生的形象特征。
　　“民”的最初形象很可能與人為致殘的生理缺陷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以郭沫若為代表一些學(xué)者認為，民字“象利刃插入左目而盲之”，或者“象睛珠流下之目形”（注：康殷：《說文部首》，榮寶齋，1980年5月，第112頁。）。刺目、斷臂、械足、黥面等，都是早期社會管束奴隸及其它卑賤者的常見手段。從有關(guān)人類社會早期歷史的許多記載看，將奴隸刺殘一目(或斷一臂、鋸一足)而役使之的歷史現(xiàn)象確實曾經(jīng)存在過。這種現(xiàn)象很可能一度成為役使強悍戰(zhàn)俘、奴隸的常態(tài)。在古代學(xué)者對民字的意義解讀中，盲目蒙昧者的形象也躍然紙上。因此，郭沫若等人的觀點是頗有道理的。
　　一批經(jīng)典文獻及其注疏對古民字形體、本義的解釋未必契合先民的創(chuàng)字意圖和本義設(shè)定，卻對漢唐以來政治觀念有重大影響。從文化符號的角度看，他們的解讀在很大程度上為廣泛的古代社會人群所共享。許多讀書人一見到“民”這個字就很容易聯(lián)想到蕓蕓眾生“綿綿民民”的群體特征，種田務(wù)農(nóng)者“俯首力作”的職業(yè)特征，平民百姓“微賤低下”的身份特征和萌俗氓隸“懵懂無知”的心智特征。正是這些從形象概括出的觀念構(gòu)成了民的核心詞義。
　　
　　
　　二、讀音詞義：“凡民之派，皆衍民聲”
　　
　　讀音詞義借助讀音表達。讀音是字的口頭形式。漢字的特點是形、音、義一體，可以因聲求義。一個字造字之初的讀音承載本義并貫通詞義。如果某個字成為其它形聲字的聲符，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將自身的某些意義注入這些形聲字，或者這些形聲字原本就內(nèi)蘊與其聲符字相同的意義。因此，一些同根詞往往音同義通或音近義通。
　　民字具有與生俱來的低下、微賤、懵懂、無德等義項。從一些與民音近義通的字的涵義中也可以體味到這類義項。這些字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民字為聲符而音同義通的字，另一類是其它與民字音近義通的字。
　　在漢字體系中有一批以“民”為根字、聲符而孳衍的字族。這些字的指代對象有很大差異，卻與民字音同義通，含有同一類意蘊。朱駿聲以聲為經(jīng)，以義為緯，考察字的形、聲、意、事。他匯集“民八名”，即民、珉、NB023、NB024、NB025、NB026、NB027、愍，認為“凡民之派，皆衍民聲”。（注：〔清〕朱駿聲編著：《說文通訓(xùn)定聲》，《坤部第十六》，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4年，第846頁。）如果仔細考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珉、NB023、NB024、NB025、NB026、NB027、愍都內(nèi)蘊與民的核心詞義相關(guān)的義項。
　　珉亦作珉、NB050、NB051。《說文解字?玉部》：“珉，石之美者。從玉，民聲。”珉是一種似玉的美石，故即可從玉，亦可從石。據(jù)《禮記?聘義》記載，子貢問“君子貴玉而賤?”的緣故，孔子答以“君子比德于玉”。玉是君子之德的符號。玉與珉之別猶如君子與小人之別。珉似玉而非玉，因而內(nèi)蘊等次低、品質(zhì)差、價值賤之義，甚至可以作為道德相對低下的文化符號。
　　NB023，亦作NB028。《說文解字?攴部》：“NB028，強也。從攴，民聲。”又：“NB028，冒也。從攴，昏聲。”NB023、NB028的詞義為勉力、強橫、冒昧。《康誥》：“NB028不畏死”，孔安國傳：“NB028，強也。自強為惡而不畏死，人無不惡之者。”NB023、NB028顯然是貶義詞。在不明是非的意義上與民字音義相通。
　　NB024，即竹子青色的表皮。《說文解字?竹部》：“NB024，竹膚也。從竹，民聲。”NB024亦作蔑，即用竹皮制成的竹篾。《廣雅?釋草》：“竺，竹也，其表曰NB024，其里曰本。”NB024的命名之義與表里之表、本末之末、青黃之青有直接的意義聯(lián)系，含有相對輕賤的意蘊。
　　NB025本義為釣之別名，又可作網(wǎng)具之稱。《說文解字?網(wǎng)部》：“NB025，釣也。從網(wǎng)，民聲。”古人漁獵，布飛羅，施修NB025。網(wǎng)具、絲綸含有綿密之義，與綿綿、民民之義相通。有的NB025用竹篾制成，故與NB024的意義也有相關(guān)性。
　　NB026亦作NB029，本義為亂。《說文解字?心部》：“NB026，NB030也。從心，民聲。”又：“NB030，亂也。”NB026的釋義是NB030，NB030的釋義是亂，故紛爭、喧嘩稱“NB026NB030”。《詩經(jīng)?大雅?民勞》：“無縱詭隨，以謹(jǐn)NB026NB030。”毛亨傳：“NB026NB030，大亂也。”NB026NB026不明，NB026NB030紛亂，這個讀音為民的IgW0yJPRr+VUP14yzf4VGA==字顯然是一個涉及道德評價的貶義詞。
　　NB027即古“蚊”字。蚊蠅體型微小，故NB027首、蠅頭可用以形容微不足道。《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夫權(quán)輕重不差NB027首”。高誘注：“NB027首，猶微細也。”蚊NB052物甚微而群頗眾，故有“聚NB027成NB038”之說。《漢書》卷五三《景十三王傳?中山靖王劉勝》：“夫眾NB031漂山，聚NB027成NB038，朋黨執(zhí)虎，十夫橈椎。”顏師古注：“NB027，古蚊字。NB038，古雷字。言眾蚊飛聲有若雷也。”NB027的物微、群眾之義顯然與民有意義聯(lián)系。
　　《說文解字?心部》：“愍，痛也。從心，NB023聲。”愍與憫音義相通，主要詞義為傷、痛、惜、憐、憂、悲、哀等。《廣雅?釋詁三》：“愍，亂也。”愍亦作NB029或NB029，有糊涂、不明、昏昧、懵懂、迷亂、憂困之義。《爾雅?釋訓(xùn)》：“NB032NB032、洄洄，NB029也。”郭璞注：“皆迷NB029。”邢NB053疏：“皆迷亂NB029惑也。”愍的這類義項也與民的核心詞義有意義聯(lián)系。
　　在其它類型的與民字音近義通的字中，最常見的莫過于冥、瞑、昏等。這些字也含有低下、微賤、懵懂、無德等義項。古代文獻常常用這幾個字描述民的心智特征，故可以放在描述詞義中去考察。
　　
　　三、描述詞義：“民者，冥也，冥然罔知”
　　
　　描述詞義通過描述性、形容性的釋義申明。對一個字的準(zhǔn)確理解需要一定的注釋，而注釋的最佳方式是以同義詞、近義詞來表述，如以萌、氓、NB022、臣、眾、人訓(xùn)民。更常見的方式是用簡明的話語來描述、形容這個字所指代對象的屬性、特征和功能，以解釋其重要義項。這類釋義所使用的形容詞可以進一步揭示了這個字的詞義或為其注入新的內(nèi)涵。由此而明了或注入的詞義可以稱之為描述詞義。
　　古代學(xué)者常常用“冥”字來形容民的特征，即“民者，冥也。”（注：如《尚書?君陳》孔穎達疏：“民者，冥也。”《詩經(jīng)?大雅?靈臺序》鄭玄箋：“民者，冥也。”、《周禮?地官?黨正》賈公彥疏：“民者，冥也。”）民、萌、氓、冥是一聲之轉(zhuǎn)。冥的主要詞義是地勢低下的晦暗之處。冥亦作瞑。《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民之號，取之瞑也。”在政論中，這類說法很常見。由此揭示的民的描述性詞義依然不離其核心詞義，即一曰卑下，二曰愚昧。
　　冥與民音義相通。《說文解字?冥部》：“冥，幽也。”冥本義為幽、昧、暗、晦，取象于日冥月虧。常見用法有冥昧、幽冥、NB033冥、冥蒙、冥漠、冥冥等，詞義為幽隱、幽寂、幽昧、幽暗、暗昧、昏晦等。瞑亦與民音義相通。《說文解字?目部》：“瞑，翕目也。從目、冥，冥亦聲。”瞑本義為合目閉眼。或瞑瞑而寐，或瞑目而亡，或閉目不視，或視而不見，皆可以稱之為瞑。瞑與冥通。冥亦有閉目不視、視而不見之義。
　　冥的引申義之一是地、地下。《后漢書?馮衍傳下》：“赍此恨而入冥”，李賢注：“冥，謂地也。”冥有日落、黃昏、天黑之義。夕陽西下，日暮為冥，故冥有入地為下、沒于地下之義。冥的又一引申義是卑幼、幼稚。《詩經(jīng)?小雅?斯干》：“噲噲其正，噦噦其冥。”毛亨傳：“正，長也；冥，幼也。”《爾雅?釋言》：“冥，幼也。”郭璞注：“幼稚者冥昧。”古人以尊長為明，以卑幼為幽。這個義項也含有輩份卑下和心智暗昧的意蘊。更能清晰表述這類詞義的是“昏”字。
　　昏也是一個與冥、瞑、民音義相通的字。它常常作為形容詞用于描述民的心智特征。《說文解字?日部》：“昏，日冥也。從日，氐省。氐者，下也。一曰民聲。”昏與明相對而言，日照為明，日暮為昏。夕陽西下，天昏地暗，故昏字從日從氐。氐的主要字義是根、底、柢，可以引申為高低之低、上下之下。因而昏也有下的引申義。昏不僅與冥、瞑同訓(xùn)，還可能曾經(jīng)有過與民相同或相似的讀音。昏的一個異構(gòu)字是NB034。《廣韻?魂韻》：“昏，亦作NB034。”NB034由民與日構(gòu)成。《爾雅?釋詁》：“昏、NB028，強也。”在文獻訓(xùn)詁中，昏與NB023、NB028、NB026、NB029、愍、泯等以民為聲符的字可以互訓(xùn)互借。由此亦可以推定：民字的本義中就有低下、暗昧、昏憒、迷亂、愚囂的含義。
　　
　　以冥、瞑、昏訓(xùn)民旨在強調(diào)民的愚人屬性。《周禮?地官?遂人》賈公彥疏：“民者，冥也。NB022者，懵懵。皆是無知之兒也。”《史通?自序》：“民者，冥也，冥然罔知。”民者冥冥，NB022者懵懵，萌者蒙蒙。這是對民字最常見的訓(xùn)詁。愚昧是目盲的引申義。在古代人看來，耳聰目明方能通達無礙，而雙目失明者則冥頑不靈。因此，盲人可以用于形容愚昧。如果一個人茫茫無所見，不知古今，不明是非，他就宛如目無所見、耳無所聞的盲瞽。在文獻中，“民”常常被用為聰明、明智、開通的反義詞，諸如“愚氓”、“NB022愚”、“萌愚”等。民的字形頗似盲目者的象形，讀音又與冥、瞑、盲相近，因而它的最重要的描述性詞義是愚昧無知。
　　
　　四、指稱詞義：“民，庶民也；人，在位者也”
　　
　　指稱詞義通過一個字在實際運用中的指稱對象表達。一個字所指對象的實體可以直觀地、清晰地、通俗地表達其內(nèi)涵與外延。這個對象是什么？有何特征？發(fā)揮何種功能？人們可以從一個字的各種指稱對象體察到它的核心詞義。
　　民的指稱對象比較復(fù)雜。然而，只要細細玩味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特點：無論用民來指稱誰，都或明或暗地有一些貶義。在古代文獻中，民字的指稱對象可以分為以下幾類，這些用法都有“相對卑賤者”的意蘊。
　　第一類用法是泛指人類。《詩經(jīng)?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時維姜NB035。”生民顯然指人類而言。《左傳?成公二十五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這里的民即天地人之人。《國語?楚語上》：“地有高下，天有晦明，民有君臣，國有都鄙，古之制也。”這里的民涵蓋君臣上下。不難看出，這類用法具有民與天相對而言的意味，天生之民是天的派生物。在天人關(guān)系中，天是在上者、主宰者、養(yǎng)育者，人是在下者、從屬者、被養(yǎng)育者。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用“人”還是“民”，都不屬于高貴的稱謂。
　　第二類用法是指代君主。《尚書?高宗彤日》：“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對天而言，先王為民。《尚書?多士》：“予大降爾四國民命。”孔安國傳：“民命，謂君也。”在這類用法中，民也內(nèi)蘊貶義。天與君相對而言，天為尊、為君、為父，而君為卑、為臣、為子。在“上帝”面前，“下帝”無貴可言，在“天”面前，“天子”無尊可言。“由上帝視之，王亦下也。王特下民之為首者耳。”（注：〔明〕胡居仁：《易像鈔》卷一一《蠱卦》。）君主之所以尊貴是因為他是民眾之首，而在天帝面前他依然是卑賤者。
　　第三類用法是指代某類或大或小的人群。《尚書?梓材》：“皇天既付中國民。”中國民即天下大眾，王的臣民。《左傳?昭公十三年》：“有謀而無民，四也。”杜預(yù)注：“民，眾。”民的這種用法指代統(tǒng)治者之外的眾人。民還可以用于指稱學(xué)子、弟子。例如，《周禮?天官?大宰》：“四曰儒，以道得民。”賈公彥疏：“民，謂學(xué)子也。”與師儒、師傅相比，學(xué)子、弟子的學(xué)識低下、輩分低下、地位低下。不難看出，民的這類用法也有下與上相對而言的意味，民要么是君主的臣民，要么是老師的弟子，要么是其它為上者的下屬。
　　第四類用法是指稱庶民的個體或群體。這是民字最常見的用法。普通民眾有士、農(nóng)、工、商之分，有貧富之別，而他們最重要的共同特征是沒有任何政治身份。《論語?微子》有“逸民”、《孟子?盡心上》有“天民”，朱熹集注：“民者，無位之稱。”一般說來，無爵位、無官職、無功名者為庶民。這類用法明確地將民眾定位于在下、居卑、從屬的地位。庶民雖是人類的大多數(shù)，卻又是人類中的卑賤者。《詩經(jīng)?大雅?假樂》：“宜民宜人，受祿于天。”毛亨傳：“宜安民，宜官人也。”朱熹注：“民，庶民也；人，在位者也。”在經(jīng)典文獻及其注疏中，凡人與民對稱時，二者往往有地位或道德的上下之別。《論語》的用法最為典型。在《論語》中，“人”的用法有明顯的褒義，而“民”的用法內(nèi)蘊貶義。“人”的指稱對象有三：一般意義上的人、人類；君王、諸侯、卿大夫等各級統(tǒng)治者；在位的或不在位的圣者、仁人、善士、賢才等。“人”與“民”有明顯的地位、道德、智慧的上下、高低、優(yōu)劣之別。這類用法含有濃重的價值評價的意味，它強化了民字的貶義。
　　上述事實表明，無論用民字指稱何種對象，其基本詞義都是派生者、從屬者、在下者、卑賤者。即使以民稱君亦不例外。由此可見，民之字原本是一個賤字，民之稱原本是一種卑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它后來成為君、臣、民三大政治等級中最低一個等級的一般性稱謂。
　　
　　五、評價詞義：“困而不學(xué)，民斯為下矣”
　　
　　評價詞義來自對一個字所指稱的對象的價值判斷。它是經(jīng)驗積累、認識拓展和情感注入的結(jié)果。評價詞義有濃烈的主觀色彩，從中可以體味出文字符號的使用者的最基本的價值取向。一種評價詞義一旦獲得廣泛的認同，就會強化這個文字符號固有的某種意義或為這個文字符號注入新的文化意義。
　　地位低下、身份卑微、心智愚昧等都涉及價值評價，而民的最為引人注目的評價詞義是道德有瑕疵。在儒家經(jīng)典及其注疏中，民的這種評價性詞義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其中《論語》最具典型性、權(quán)威性和影響力。
　　在《論語》的詞義體系中，民的地位特征是卑下，心智特征是愚昧，道德特征是好利。在孔子看來，民眾的絕大多數(shù)目光短淺，見利忘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民眾不具備最高的道德水準(zhǔn)，故“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注：《論語?雍也》。）因此，施治的關(guān)鍵是統(tǒng)治者率先垂范，使民歸于醇厚，即“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fēng)，必偃。”（注：《論語?顏淵》。）因此，人類必須實行“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制度，而“庶民不議”是“天下有道”（注：《論語?季氏》。）的重要標(biāo)志。依據(jù)這類說法，很容易推導(dǎo)出這樣的思路：由“天子”治理“庶民”，由“上智”管理“下愚”，由“君子”教化“小人”。甚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由于孔子在學(xué)術(shù)史和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他的思路從整體規(guī)模上系統(tǒng)地、深刻地影響、制約后代漢語詞義的發(fā)展。大力鼓吹民本思想的孔孟大儒及其歷代傳人常常把民說成無知無德、追逐利益、亟需教化的一群，原因之一就在于民的詞義中原本就有這類義項。
　　民智低下，素質(zhì)不高，需要教化，政治制度理應(yīng)實行圣賢在上、君子施教、上行下效、等級分明的模式，這是儒家政論的基本思路。這種思路的邏輯前提是：民眾有智能、識見、道德、品行等方面的缺陷。董仲舒對民因何以“瞑”為號的解釋就是遵循這一邏輯的典型事例。他認為，“性有似目，目臥幽而瞑，待覺而后見。……今萬民之性，有其質(zhì)而未能覺，譬如瞑者待覺，教之然后善。”（注：《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孔子依據(jù)上智下愚不移提出君子之德風(fēng)，孟子依據(jù)人性善而提出先覺覺后覺，荀子依據(jù)人性惡而提出化性起偽，董仲舒依據(jù)性三品而提出天立王以成民性，朱熹依據(jù)氣質(zhì)之性的差異而提出盡其性者為君師，都是這一基本思路的產(chǎn)物。
　　如果說社會地位低下是一種社會現(xiàn)實，那么心智能力和道德素質(zhì)低下則是一種價值評定。社會現(xiàn)實中的上下之別歸根結(jié)底是社會地位的差別。與高貴者群體相比，卑賤者群體的受教育程度和生活水平普遍偏低，因而在認識能力、知識水平和文化教養(yǎng)方面難免存在瑕疵。以孔子為代表的歷代大儒清晰地認識到上下之別集中體現(xiàn)于地位、智慧、道德，卻將因果次序顛倒過來。《論語?季氏》：“困而不學(xué)，民斯為下矣。”在他們看來，人類社會存在等級差別的根本原因是人與人之間有道德差別，導(dǎo)致道德差別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廣大民眾“困而不學(xué)”乃至貪鄙好利，因而廣大民眾只能充當(dāng)“使”、“令”、“教”、“養(yǎng)”的賓語，而圣人、君子則是理想的統(tǒng)治者。儒家的政治學(xué)說體系正是建立在這樣的邏輯基礎(chǔ)之上。
　　
　　
　　六、引申詞義
　　
　　引申詞義由一個字派生的新義表達。引申是詞義運動的基本形式。導(dǎo)致詞義引申的原因和途徑多種多樣，如事物類比、社會變遷、理性認識、文字假借、文化注入等。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引申義都會為一個字添加新的內(nèi)涵。
　　民字最重要的引申義來自對民的群體的理性認識，即民為“本”、為“重”、為“貴”。這一類引申詞義有兩個重要來源：一是從“人為貴”到“民為貴”。《孝經(jīng)?圣治章》：“天地之性，人為貴。”從《尚書》、《詩經(jīng)》保存的材料看，華夏先民早就認定：人為萬物之靈。這無疑來自理性認識。“人”與“民”可以互訓(xùn)，人類的絕大多數(shù)為庶民，所以由人為貴、人為重、人為本很容易推導(dǎo)出民為貴、民為重、民為本。二是從“民為眾”到“民為本”。《五子之歌》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其主要理據(jù)是：“民可近，不可下”，君主無德，不敬民眾，則“黎民咸貳”，甚至?xí)?dǎo)致亡國。君主必須明白一個道理：“愚夫愚婦，一能勝予。”從《尚書》、《詩經(jīng)》保存的材料看，華夏先民早就懂得君主必須依賴民眾守衛(wèi)國家，保住權(quán)位。這無疑來自理性認識。從這個思路很容易推導(dǎo)出民為貴、民為重、民為本。
　　實際上，人為貴與民為本有一種互證關(guān)系。因此，在文化觀念和政治理念的演化過程中，上述兩個來源相輔相依，彼此交織在一起。這種現(xiàn)象可以追溯到久遠的年代。《尚書?泰誓》：“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孔安國傳：“天地所生，惟人為貴。人誠聰明，則為大君而為眾民父母。”孔穎達疏：“人是萬物之最靈，言其尤宜長養(yǎng)也。”（注：《尚書正義?泰誓上》孔安國傳、孔穎達疏。《泰誓》及其歷代注疏者還從“撫我則后，虐我則讎”和“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角度，反復(fù)論證以民為本的思想。要點有二：一是天作君師，立君為民。天地為萬物之父母，萬物以人類最貴，上帝關(guān)切萬民的生存與發(fā)展，故立君作民父母。二是天從民欲，政在養(yǎng)民。君主必須履行天地托付的重任，切實履行為君師的天職，否則天可以依據(jù)民意改換君主。這就把“天地之性人為貴”與“民為王政之本”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
　　乍然看去，從微末到根本，從輕賤到貴重，民字的引申詞義與其核心詞義背反，甚至本末、輕重、貴賤倒置，有進而分裂成兩種截然對立的政治文化的可能性。但是，一般說來，民為本、民為重、民為貴的引申義并不具有背離民字的核心詞義的屬性。其基本思路是：民雖賤，卻不可輕，民雖愚，卻不可欺。這種思路既沒有徹底改變民眾等級地位的訴求，也沒有恰當(dāng)評估民眾心智的意蘊。孟子最先明確提出“民貴君輕”，同時主張“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注：《孟子&5cf88d0c9a40a384a8f4a24120ce6517#8226;萬章上》。），認為邪惡莫大于“無父無君”（注：《孟子?滕文公下》。）。由此可見，他所說的“民為貴”不是指高貴的等級地位。從主流政治文化的內(nèi)在邏輯看，“君貴”與“民貴”可以相提并論。朱熹的觀點很有代表性：“以理言之，則民貴；以分言之，則君貴。此固兼行而不悖也，各于其時視其輕重之所在而已爾。”（注：《四書或問》，《孟子或問》卷一四。）民為貴并非指等級名分而言。賈誼提出“民者萬世之本”（注：《新書》卷九《大政上》。），同時他又以“瞑”訓(xùn)“民”，以“盲”訓(xùn)“萌”，論證“故惟上之所扶而以之，民無不化也。”（注：《新書》卷九《大政下》。）在歷代論說民本思想的文章中，常常可以見到“愚夫愚婦”的提法。民為本并不意味著否定民眾愚昧的評判。
　　綜合考察形象詞義、讀音詞義、描述詞義、指稱詞義、評價詞義、引申詞義，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民字有與生俱來的貶義，其核心詞義是派生者、從屬者、卑賤者、愚昧者、無德者。在中國古代社會數(shù)千年的詞義變遷中，民字的這個核心詞義始終保持穩(wěn)定。在解讀古代文獻的時候，必須充分注意到這一點，否則就會產(chǎn)生誤讀。
　　
　　作者單位：天津南開大學(xué)社會史研究中心
　　責(zé)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