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被稱為“無冕之王”,這在特別講究“輿論監督”、重視新聞自由的美國一點也不夸張。新聞媒體被稱為行政、立法、司法之外的“第四種權力”。那些掌握公共權力的官員都知道這樣的一個道理:要是哪天和某個老板在酒店里吃飯,一不小心被記者曝光,那就完了。
但萬一這個記者的報道在細節上有誤呢?比如,可能不是老板掏錢請官員吃飯,而是AA制?這個時候,官員是否可以告記者“誹謗”,法院又會支持誰?
官員是公共權力的行使者,算是特殊的“公眾人物”。而明星也是“公眾人物”。只要上網,人們就會發現關于明星隱私的新聞太多了。但是,我們很奇怪,很少有明星拿起“法律武器”把“狗仔隊”送上法庭。
道理很簡單,明星不混同于人民群眾,作為“公眾人物”他們具有某種公共性,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私人”。他們活在眾人的目光中,比人民群眾更多地利用了整個社會的資源,比如名氣。要過得那么爽,當然得付出代價,沒有隱私,至少是比人民群眾更少隱私。不混同于人民群眾卻又在隱私權上要求和人民群眾一樣,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明星如此,官員也一樣。準確地說,當記者披露官員和老板在酒店吃飯時,只要不是刻意的造謠污蔑,即使在細節上有出入,把AA制搞成了老板請官員,官員也不應該告記者“誹謗”(解釋一通就完了,即使鬧到法院,法院也不會支持官員)。道理和明星的一樣,要當官,就要面對“輿論監督”,也就少有“名譽權”。
這一點的標志是1964年美國的《紐約時報》訴薩利文案。
20世紀60年代,正值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風起云涌時期。為了擴大影響,爭取社會支持,1960年3月29日,一幫民權人士購買了《紐約時報》一個整版的篇幅,刊登題為《請傾聽他們的吶喊》的政治宣傳廣告,為民權運動募捐。這幅廣告其實不僅僅是廣告,還是一份戰斗檄文,它猛烈地抨擊美國南方各地政府鎮壓民權人士示威的行徑,公開譴責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警方以“恐怖手段”對待非暴力示威群眾的行為。
這一政治宣傳廣告因《紐約時報》的影響力而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然而,有人發現,它在個別細節上并不真實。于是,蒙哥馬利市警方首腦薩利文便寫信給《紐約時報》和部分民權人士,要求撤回廣告。但并沒有誰理睬他。于是,惱羞成怒的薩利文便一紙訴狀把幾個黑人民權人士和《紐約時報》告上法庭,認為這個政治廣告嚴重損害了他作為警方首腦的名譽,犯有誹謗罪,要賠償他50萬美元。
薩利文振臂一呼,立刻引來其他也被媒體罵過的官員的響應。他們紛紛效法薩利文,把新聞媒體告上了法庭,索求巨額賠償。一時間,《紐約時報》被要求賠償達五百萬美元之巨。
《紐約時報》位于美國的北方,但被告之一幾個黑人民權人士和原告薩利文都是在南方,根據美國聯邦法律,此案自然只能在南方的阿拉巴馬州審理。在當地法庭,官司很快審理完,《紐約時報》敗訴,由清一色白人組成的陪審團判決《紐約時報》賠薩利文50萬美元。
《紐約時報》當然不服。但它知道,根據當時美國南方各州的法律和南方的政治氣候,自己贏官司的可能性很小。但美國憲法明明要保護新聞自由,所以能做的只是把事情鬧大,最好鬧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由擁有至上權威的聯邦最高法院一錘定音。聯邦最高法院如果支持它,那么,就會留下一個判例,以后它進行“輿論監督”時,即使出現細節上的錯誤,也不會遭到這樣的麻煩了。否則,今天賠50萬,明天賠50萬,過不了多久報社就得關門。
《紐約時報》最后上訴到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聯邦最高法院接手后,覺得此案事關重大,又是涉及美國憲法所保護的新聞自由,又是涉及公共權力行使者的“名譽權”,幾乎碰到了美國社會最敏感和最基本的價值,必須謹慎對待。最終,1964年3月,聯邦最高法院以9∶0的比例,一致判決《紐約時報》勝訴,推翻了此前的判決。
這個判決背后的政治理念是:公共權力因為產生于人民的同意和授權,必須置于輿論的監督之下,以防它的暗箱操作或公權私用;因此,根據憲法,即使個別細節失實,也不能成為權力機構或公權力行使者以種種方式壓制新聞自由的理由。在這方面,新聞媒體的細節錯誤應得到赦免,公共權力行使者的“名譽權”應受到限制。
一個人永遠無法擁有或掌握“事實”,他所能做的只是努力接近事實的真相。顯而易見,記者在揭露官員與老板在酒店吃飯時,因為自己并不是一個自動監控一切的攝影機,他根本做不到報道百分之百準確。如果因為這方面永遠不能做到而出現失誤,就控告其“誹謗”,其結果只能是記者失業、報社關門,所謂的“輿論監督”只會被打壓下去,而這無疑威脅到了美國社會最基本的價值和政治的基本理念。
所以,你要想當官,就得付出不能和人民群眾在“名譽權”上受平等保護的好處。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