縮小娛樂帝國版圖的唯一方式,不是圍堵娛樂消費的渴望,強迫人民接納官方欽定的文化樣板戲,而是對權力做行政減法,以更加寬容的立場,去鼓勵各種思想流派的自由成長,鼓勵知識分子創造和生產娛樂以外的優秀文本,以擴展人民文化選擇的空間
與高漲的社會痛苦指數密切呼應的是,新的娛樂事物繼續大量涌現,“國民娛樂指數”也在日益高漲,從而為我們勾勒了盛世狂歡的迷人圖景。
娛樂浪潮是中國社會自主發展的必然結果
這場娛樂浪潮的來源是耐人尋味的,它首先與全球媒體時代的娛樂主義浪潮密切相關。晚期資本主義的消費核心正在發生本質性的變化,由純粹的物性消費,迅速轉向娛樂消費時代。這是一場徹底的消費主義革命,它終結了壟斷資本主義的痛苦噩夢。
戰后西歐的文化消費曾經是無限多元的,一方面是大眾的娛樂消費,一方面是知識分子的反娛樂文化消費,后者以痛苦和荒謬為消費的精神內核。但資訊資本主義的泛娛樂主義,卻改變了人類的表情,賦予它膚淺的酒窩與快樂。在伊甸園里,人民學會了用無花果葉遮蔽羞處,而經歷了數萬年的掙動之后,人民才學會用娛樂之葉遮蔽靈魂的痛苦。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21世紀的人民,從此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快樂之中。
娛樂浪潮同時也是中國社會自主發展的必然結果。它顯示了某種后期社會主義的明晰特征,即在市場的支撐下,用娛樂來解構意識形態的單一性和威權性。泛娛樂化成為超越泛政治化的柔軟武器。這種文化浪潮,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已經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那個年代,娛樂曾經是一種全新的概念。上世紀80年代的民眾,獨立自主地發展出了麻將文化,在那些堅硬而光滑的骨牌里,尋找金錢和娛樂的雙重快樂;與此同時,知識分子在高歌“瀟灑美學”,孜孜不倦地探求著流氓美學的真諦,為上世紀90年代后的高度娛樂化社會,開辟出一條光輝燦爛的道路。
解構是娛樂的最高使命,痛苦是娛樂的最后形態
21世紀最重要的意識形態事變,是公共知識分子喪失話語平臺,而平民則以無名氏身份執掌了互聯網話語權。人民主宰互聯網的時代降臨了。他們的權能還進一步擴散到平面和電視媒體。在消費主義邏輯的支配下,人民成為娛樂市場的主人,它的強大氣息籠罩了整個種族。
我們已經看到,娛樂主義原理超越了娛樂業本土,大肆侵入周邊地帶,擴張到包括政治、經濟、道德、教育、司法、管理等各個領域,形成所謂泛娛樂化的盛大格局。在意識形態的地圖上,娛樂帝國的版圖不可思議地擴張著,它的彩旗業已插遍了幾乎所有土地。
娛樂的本質,就是把生命(存在)游戲化,它尋求的是短暫的快感和快樂,并懸置起痛苦、信念和一切跟生命主體相關的核心YZ4X+2NONFhDMhRr+djpaw==價值。娛樂主義的信條就是“我樂故我在”。它要改變存在的根基,用感官愉悅的單一感受,去替換掉其他一切生命感受。正是這種快感的霸權,構成了消費主義帝國的最高律法。
暴力、色情和名人隱私,這是娛樂快感及其消費誕生的三大資訊元素。娛樂工業的生產方式,就是大規模搜尋、采集、爭奪和炮制這些元素,組裝成形形色色的文化消費品,推銷給如饑似渴的人民。在娛樂盛宴的菜單上,布滿了那些被犧牲掉的娛樂圈名流的姓氏。她們的所有隱私,從肉體、緋聞、生育到洗手間的手紙,都是媒體廚房的基本原料。資訊美食的特色大致就是如此。
娛樂資本是這場革命的幕后操縱者。人民對快感的狂熱求索,成為推動社會消費的動力,由此醞釀著關于娛樂經濟學的不朽神話。那些電視選秀狂歡、芙蓉姐姐式的互聯網起哄事件以及關于明星的各種緋聞,并未給文化本身增值,卻制造出大量消費泡沫,彌漫在零度價值的空間,照亮了文化繁榮的幻象。
娛樂快感的另一個令人深感意外的功能,就是融解民眾的自主意志,把反抗、顛覆和原創的“力比多”,轉移到日常生活的愉悅之中。那些感官的碎片引導著疲憊的靈魂,把它們送進了塵世的天堂。
娛樂過度導致了某種強大的負面效應。解構,似乎就是游戲和娛樂的最高使命。它解構善、正義和基本的道德尺度,解構必要的政治立場,解構人類的美學底線,解構內在的信念,解構價值與尊嚴,并解構了人的存在本質。娛樂不是邪惡的,也不是一種無可救藥的丑聞,它僅僅是一種精神煙草,充填著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進而成為那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樂,并大步走向它自身的反面。
國家(種族)被過度娛樂所解構的事例,遍布人類歷史的每個角落。為娛樂而殉難的帝國或王朝,書寫了那些毫無出路的歷史。我們早已看到,正是偉大的羅馬帝國,開創了娛樂的歷史紀元。貴族的奢靡腐敗,加上底層平民的瘋狂娛樂,所有這些都滋養著一種狂歡的罪惡。暴力和情色的消費火焰,狂亂地燃燒在角斗場上,塑造著羅馬人的腐敗靈魂。這種全民性的娛樂中毒,引發了帝國的衰弱和覆滅。歷史就這樣幫助我們確認了事物的本質。在某種意義上,痛苦就是娛樂的最后形態。
實現娛樂歸位要用行政減法
社會平衡原理如此啟示我們,一方面要確認“娛樂無罪”的原則,捍衛“必要的娛樂”的權力,避免走回到極權主義和泛政治化的舊途,另一方面也要制止“過度娛樂”和泛娛樂化的偏差。而糾正娛樂過度的解決途徑似乎只有一種,那就是實現娛樂歸位,即讓娛樂退離非娛樂領域,把政治還給政治,道德還給道德。我們被嚴肅地告知,娛樂應當被限定在自身的領域,也就是影視、歌舞、卡拉OK等日常感官生活的空間。
這無疑是一種理想主義的行政設計,事實上,文化的“總體性偏差”,幾乎支配了華夏文明的整個進程。在儒家社會,人們曾經面對泛道德化的危機;在20世紀后半葉,人們又曾經歷泛政治化的劇烈痛楚;而在新時代,我們則被迫卷入泛娛樂化的浪潮。上述三次泛化事變,顯示了文化均衡主義的挫敗。任何對文化進行集權式管制的企圖,都是注定要失敗的。打造健全的公民社會,僅僅是一種美妙的愿景,沒有任何一個政府能夠依靠嚴酷的律令來實現上述目標,恰恰相反,它只能為另一種意識形態的泛化開辟道路,從一種危機躍向另一種危機。
縮小娛樂帝國版圖的唯一方式,不是圍堵娛樂消費的渴望,強迫人民接納官方欽定的文化樣板戲,而是對權力做行政減法,以更加寬容的立場,去鼓勵各種思想流派的自由成長,鼓勵知識分子創造和生產娛樂以外的優秀文本,以擴展人民文化選擇的空間。毫無疑問,只有大幅度增加文化生產和供應的品種,才能有效調節人民的趣味,重建包括娛樂在內的、更加理性多元的文化譜系。只有這樣,娛樂帝國才能轉型為娛樂公社或娛樂小組,還原到它的歷史原點。無論如何,娛樂不是我們的敵人,它只是那種需要加以節制的笑聲而已。(作者系著名文化評論家、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