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艾略特發表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長詩《荒原》,震驚了整個英美詩壇。這首詩把一戰以后,失去愛與信仰的西方社會比喻為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被認為表達了一代人的精神幻滅。然而,艾略特本人對評論界的這種說法卻不贊同。他極力表明他所要表達的不過是個人生活中的滿腹牢騷而已,這首詩并不具備人們所理解的社會歷史意義。《荒原》的影響超過了作者的主觀意圖,但是,如果聯系作者的個人經歷,《荒原》的確是艾略特痛苦的個人生活的寫照。批評家J.M. 米勒在他所著的《T.S.艾略特的私人荒原:驅逐妖魔》一書中,把荒原解釋為艾略特個人生活的煉獄,這部作品釋放了詩人的焦慮。事實上,艾略特的大半生,一直在愛的荒原里躑躅,他的婚姻和愛情生活對他創作《荒原》起了決定性的影響。
1915年,艾略特在倫敦結識了英國姑娘維維安·海洛·伍德。兩人迅速墜入情網,相識三個月就瞞著雙方父母結婚了。維芬(維維安的昵稱)出身中產階級,具有良好的藝術修養,喜歡舞蹈,活潑美麗,充滿激情與冒險精神。雖然艾略特也很英俊高雅,但是卻害羞內向,總是表現得倦怠無力。他幻想維芬能為自己驅散壓抑與憂傷。
這場匆忙結合的婚姻很快就顯露出不和諧。婚前,艾略特對維芬的精神狀況不太了解。維芬在少女時期就顯示出精神方面的不正常,情緒不穩定,神經容易緊張不安,常常處于崩潰的邊緣。醫生總是用嗎啡等鎮靜藥來治療,最后竟發展到對藥物上癮,尤其是乙醚。
婚禮后的兩個禮拜,艾略特把維芬介紹給他的哲學老師羅素。羅素后來這樣描述:“她說她嫁給他是為了激發他的靈感,但是卻發現她做不到這一點。很明顯,他娶她也是為了被激發。我猜想她很快會厭煩他的。”
羅素憑直覺感受到他們之間的緊張關系,艾略特夫婦的關系似乎很快就發生了問題。艾略特是個性冷淡的人,不能夠給妻子帶來激情,而且還有一定的性焦慮。他這一時期的詩歌充斥著對女人的恐懼與厭惡之情。維芬總是向羅素傾訴婚姻的不幸。在羅素的邀請下,艾略特夫婦一度搬到羅素的公寓居住。維芬是多情的女子,而羅素也是風流倜儻的人,兩人關系曖昧。對這件事,艾略特保持沉默的寬容態度,或許是因為他非常遲鈍,沒有注意到;或許是因為他與維芬的性障礙,促使他選擇了緘默。羅素則自我辯白說他與維芬的親密關系是治療艾略特夫婦婚姻的一劑藥方。
1915年圣誕節前后,艾略特夫婦搬出了羅素家。他們在倫敦沒有固定的住所,總是搬來搬去。艾略特的工作也由中學教師變為銀行職員。他非常忙碌,而他本人的生理和情緒狀況也不是很好。但是維芬的健康每況愈下,要求細心的照顧,他很快就厭倦了。他也是一個判斷力有時會發生錯亂,有些神經質的人。一次,他告訴伍爾夫夫婦他不敢想象當著維芬的面刮胡子。他和維芬住在不同的房間。她當著客人的面欺負他。他與她講話經常被拒絕回應。艾略特把他的不幸歸于命運,這是他的性格。
《荒原》的具體寫作時間大概是1921年年初,正值艾略特的個人生活處于崩潰的邊緣。1920年年底,維芬因為照顧生病的父親徹底累垮了,只能成天躺在床上,艾略特不得不每天抓緊時間回家照顧妻子,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糟, 感情上一片空虛。《荒原》出版后引起轟動。《荒原》的一個突出問題就是“兩性關系”的不和諧,大地一片荒蕪,失去了繁殖能力。詩人所描寫的兩性關系幾乎沒有例外都是骯臟的、不正常的、獸性的,幾乎完全沒有感情基礎。有人根據《荒原》第二章“弈棋”中那個不斷詢問“現在我將干什么?我將干什么?”“我們明天干什么?我們到底干什么?”的女人形象,推測是描寫詩人與精神失常的妻子之間的關系。這對夫妻已經失去了共同語言,他們的思想已經脫節,妻子心神不寧,焦躁不安。丈夫沉溺于自己的幻想,心不在焉,對妻子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盡管艾略特認為詩歌是“非個人化”的,但是可以確定,詩中的一些細節還是離不開他的個人經歷,反映了他與維芬的婚姻已經變為愛的荒原。
《荒原》的成功并沒有減輕艾略特夫婦的經濟壓力與精神危機。維芬的精神越來越不正常,她的醫療費和營養費高得驚人,并且時常從一個療養院轉入另一個療養院。她非常敏感,十分恐懼艾略特會離開她,變得越來越依賴。他們常常把自己關在公寓里,門窗緊閉,屋里昏昏暗暗。夫妻兩人拒絕了所有的邀請,誰也不見。情緒低落、思想悲觀。這種生活讓艾略特痛苦萬分。與這樣一位精神不正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對他自身的精神狀況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他甚至一度求助于心理醫生。1927年他加入了英國國教,他需要宗教信仰來擺脫精神危機,但這也讓離婚成為不可能。
從1925年起,艾略特就與朋友們談論與維芬分手的可能性。為此,他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見,包括維芬的哥哥莫里斯以及他的靜修導師昂德希爾神父。神父建議他與妻子分居。1932年秋,他的母校哈佛大學向他發出了邀請。這對于打破婚姻的僵局無疑是個好機會。可憐的維芬對于丈夫積極準備與她分手一無所知。1933年9月17日,艾略特登上遠行的輪船,維芬在岸邊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丈夫。她沒有想到,從此他們將永遠分離。
艾略特回到美國時,已經是名滿天下,受到熱烈歡迎。在美期間,他見到了十幾年前的女友艾米莉·赫爾。當年他在哈佛大學讀書時,曾經愛過她,但是遭到了她的拒絕。赫爾給艾略特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如果說在他筆下,維芬代表了病態的女性角色,而赫爾則是他詩歌中溫情、美麗的女性原型。如《荒原》中的“風信子女郎”:“你的臂膀抱得滿滿/你的頭發濕透/我不能說話/我的眼睛也不行/我神魂顛倒/一無所知/注視著光明的中心/一片寂靜。”這段荒原中唯一美好的場景就是來源于對赫爾的回憶。當年,他經常送鮮花給她。如今,赫爾已經成為一名大學里的戲劇教師,還沒有結婚。她開始專注于艾略特。但他們的關系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
一年以后,艾略特在返英之前,讓律師起草了一份分居書,并且附了一封信,要律師親自交給維芬,說明自己分離的意向。返英之后,他就藏起來不見維芬。維芬到處尋找她的如今已經是名人的丈夫,一直找了5年,卻從未發現他住在哪里。維芬通過艾略特所結交的大多數朋友都拋棄了她,她的行為變得日益不可捉摸。1934年,她加入了英國的法西斯分子聯盟,喜歡當眾穿法西斯的制服。 1938年,她的哥哥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她于1947年死在那里,時年58歲,可能是由于有意的藥物過量。艾略特聽到這個消息悲痛欲絕,自責與恐怖每天纏繞著他。維芬是一個非常值得同情的不幸的女人,在一位情感過于冷漠、自我的文學大師的陰影下了卻此生。事實上,她一生都深愛著艾略特。她與羅素偷情,只是為了激起艾略特的妒火而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艾略特的弱點,認識到才華出眾的維芬對艾略特創作的影響。艾略特最優秀的詩歌大多誕生在他與維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對此,艾略特的嫂子說出了一句非常中肯的評價:“維芬摧毀了作為男人的艾略特,卻造就了詩人艾略特。”1994年英國著名導演布雷恩·吉爾布特把艾略特的不幸婚姻搬上銀幕,取名為《湯姆與維維安》。在這部電影中,維芬被塑造成一個敏感、容易受傷的富有天賦的獨特女性,她經常給艾略特以靈感,并在具體的創作中幫助他。她毫不掩飾地說:“《荒原》的名字是我取的。”“我與湯姆一起創作了詩歌。”飾演維芬的女演員米蘭達由于對一個歇斯底里的女性的出色表演獲得了當年的奧斯卡女主角獎。
維芬死后,艾米莉·赫爾天真地認為她會成為第二個艾略特夫人的首選。但是艾略特卻告訴她,盡管他愛她,但并不像她告訴朋友們的那樣,是那種普通男人在婚姻中的愛。赫爾決定滿足于這種沒有婚姻的不完整的愛情。
艾略特又熟識了另一位崇拜者,一位叫做瑪麗·特里維廉的英國女人。像赫爾一樣,她與艾略特也沒有性關系。艾略特立下規矩,就是二人從不在連續的夜晚在一起吃晚飯。他們保持了20年的朋友關系。在此期間,瑪麗曾經三次向艾略特求婚,但都遭到他的拒絕。1954年,艾略特68歲的時候,在沒有通知赫爾和瑪麗的情況下,突然與他30歲的秘書瓦萊莉·弗萊徹結婚。艾略特與瑪麗從此中止交往;赫爾則精神崩潰,住進醫院。艾略特的第二次婚姻是幸福的。瓦萊莉性格溫柔,她安排著艾略特的日常生活,并且守護著他,給了他一種特殊的安全感。艾略特的性格也變得更加溫和、親切,一改過去的刻薄、緊張、拘謹。與瓦萊莉結婚以后,艾略特還寫過一首深情的愛情詩《獻給妻子的獻辭》,這首詩調子歡快明朗,是一曲愛的頌歌,也是艾略特創作生涯的終點。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發表新作。早年,艾略特的詩歌主要是表現愛情的枯萎,而他的最后一首詩卻在謳歌“永恒不變的愛情。”1965年1月4日,艾略特在家中逝世。彌留之際,口中還輕輕呼喊著妻子的名字。這位在愛的荒原里躑躅大半生的詩人,晚年終于能夠采摘到愛情的玫瑰,無疑是令人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