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初,法國的圣埃克蘇佩里,作為一個飛行員兼作家,在飛翔中體驗人生,在寫作中探求人的生存真諦。創作于二戰期間的一部童話——《小王子》記敘了“我”被困在撒哈拉沙漠時與來自B-612行星的小王子一周的生活經歷。其間,小王子講述了他從家鄉出走,途經6個小行星最后到達地球這一旅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不難發現,整個敘述滲透著對人類喪失純真天性的痛惜,這種痛惜就構成了作品的基調。
簡而言之,純真天性即兒童時期形成的例如善良、真誠、謙虛以及同情弱者與同類等品格。在作者看來,人對事物本質的洞察憑借的恰是充盈著這種純真天性的心靈而非眼睛,但多數兒童成人后由于逐漸喪失了“純真天性”而變得心靈麻木,整天忙碌于一些自認為很重要的事,而漠視真正有價值、有意義的事。所以有時兒童比成人更能看清事物的本質,更能了解生命的意義。就像童話中狐貍所說的,“人類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去了解那些無價的事物。他們在商店里購買所有現成的商品,卻找不到一家商店可以買到友誼。從此,人類也就沒有了真正的朋友。”
圣埃克蘇佩里對人類喪失純真天性的痛惜于創作《小王子》之前就已明顯表露。在一部名為《風、沙與星星》的哲理小說的尾聲中他曾特意描寫一位從法國被遣送回國的波蘭非法勞工妻子懷中的嬰孩:“我俯身注視著這個光潔的前額,這兩片可愛的微撅的嘴唇,于是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張音樂家的臉,這是童年的莫扎特,這是有錦繡前程的生命。傳奇中的王子跟他沒有什么兩樣,得到保護、關心和培育。以后他做什么不成呢!”
然而,這絕不單是針對人類個體發展而言,而是涵蓋了對整個人類文明喪失“純真天性”的痛惜。縱觀歷史,不乏血腥殺戮,而身經兩次世界大戰的作者更是頗有體會。他曾呼吁“我們為什么要彼此憎恨呢?我們在同一個星球上,是同一條船上的水手,我們風雨同舟。如果說文明的沖突可以促進新的總和,這點還有可取的話,文明的相互殘殺則是可惡的。”但戰爭終究不可避免。這不就是生產力的發展對人類及人類文明異化的結果嗎?
二
進而觀之,童話中這一基調的表現,離不開眾多富涵象征意味的感性形象(或言意象)。
“小行星”是文中的重要意象。B-612小行星作為一個遙遠而又神秘的地方,是擁有一切“純真天性”的小王子的故鄉,也是作者心中的“理想國”。而小王子所拜訪的六個小行星作為一個整體則是人類劣根、貪欲的寄居之所。譬如小王子拜訪的第一個星球,居住著一個自認為擁有宇宙間絕對權利的國王,這個小行星就是人生中無限膨脹之權利欲的居所。文本對小王子在六個星球上的游歷這一部分描寫得很有特色,以“小王子”的視角出發,借用夸張手法,使人類劣根、貪欲在六個小行星上更加具體化、極端化,并與小王子的“純真天性”形成強烈對比。
作為背景,“沙漠”意象不容忽視。《小王子》創作之時,世界正彌漫著戰火硝煙,人類相互殘殺,只有自然條件極端惡劣以至人類文明尚未涉足的沙漠,還保有一份純凈,只有它才能成為人類與外界溝通的介質。于是“我”與小王子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這里相遇了,這種相遇實是異化人性與理想人性的碰撞。也只有在“沙漠”——遠離塵囂的獨特空間里,人性的碰撞才能激發人類更為深刻的自省。然而,生存環境惡劣的沙漠向人提出警示的同時又寄托了一線希望。作者認為,在資本主義工業文明興起、物質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時候,人類在享受科技進步的成果同時,自身也在不斷地被異化,精神世界變成了一片沙漠,在這片沙漠中,人們“沒有根,因而也生活得很艱苦。”不改變現狀,人類文明必將自我毀滅。而小王子的到來,給荒涼的沙漠帶來一絲生機,作者正是希望小王子的“純真天性”這朵精神之花能以頑強的生命力在“精神沙漠”中扎根綻放、繁衍生息。
眾所周知,作家的創造沖動來自內心深處,“我們在自己的作品中所能找到的永遠只是我們自己,是我們自己發明了我們據以判斷作品的規則,我們在作品里認出來的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我們的愛情和我們的歡樂。”《小王子》即可視為圣埃克蘇佩里同世界接觸時直接感受的佐證,小王子的經歷就是作者的情感經歷,小王子就是作者的化身。法國戰敗后,圣埃克蘇佩里只身流亡美國,把妻子留在了法西斯鐵蹄踐踏下的祖國。文本多處顯然隱喻他與妻子康素愛羅的聚散離合。小王子曾深情地說“我得對我的花兒負責,它是那么脆弱,又那么天真。”決定離開他的星球時卻又掛念他的玫瑰會不會被“綿羊”吃掉。因此從“小王子”就能窺探到作者的內心世界。其一,小王子帶有作者童年的影子,其純真天性也正是他所極力贊美的完整人性,以此建構起人的全面主體價值,創造出小王子——與異化相抗衡的具有永恒價值的典型。其二,小王子的孤獨憂郁也是作者現實中的境遇。他意識到人是自由的,沒有先天價值存在,必須自由選擇,所以人處于孤獨境地,且未來是自己創造的,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意識到這點,選擇時就會陷入憂慮。小王子離開他深愛的玫瑰來到地球后,狐貍教會他“對于被你馴服的對象,你永遠負有責任。你必須對你的那朵玫瑰負責。”必須獨自對是否回去負責作出自由選擇時他感到了孤獨。同時他又意識到一旦選擇就必須負責,所以他又是充滿憂慮的。小王子最終選擇回去。現實世界中圣埃克蘇佩里面對人的異化地認識到這是人類世代不斷,自由選擇的積淀結果,人類塑造了自己,對此便負有責任,必須有所行動,基于異化現實做出選擇:或屈服或超越。選擇時孤獨無依,在選擇過程中又意識到一旦選擇就必須負責,作者感到了這種憂慮,最終選擇了超越,即用文字揭露異化,改變社會。
作者正是憑借上述意象,以童話形式闡明了他的人生哲理。
首先,他崇尚行動。認為“人類的生命固然是無價之寶,但是我們總是要行動,總是要有所作為……只有行進中的事情才有意義。” 小王子正是通過不斷的行動呈現出生命的意義。在第五個星球上居住著一名點燈人,不停地點燈熄燈,小王子說“這人也許有點荒唐,但總比那個國王、酒鬼、自大狂和實業家好多了。起碼,他的工作還算有意義。每當他點燃那盞路燈時,仿佛他就為一顆星星或一朵花兒帶來了生命;而當他熄滅燈火時,似乎也就讓花兒和星星睡去。”所以人應著眼于每個短暫的瞬間,通過行動呈現存在意義。而人總是在選就之中,“當人在投出自己,把自己消融于自己之外的時候,他就造成了自己的存在。”只有經常超越自己,生命的意義才會被呈現。就像坐在奔馳的列車上朝后看的人,在隨列車不斷前進時,他也看到了自己行進的軌跡。圣埃克蘇佩里,作為一個飛行員,不畏艱險,堅持驚險的飛行;作為一個法國人,在祖國陷入戰火時不顧安危,最終犧牲;作為一個作家,堅持用筆揭露異化。他所崇尚并實踐的正是一種行動。
其次,文本涉及一個重要主題:愛。強調了一個常被忽視的行為——“馴服”,揭示出“愛是一種責任”。
馴服即建立關系。狐貍對小王子解釋道:“一旦你馴服了我,我們就相互依賴了。在我眼里,你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對你來說,我也是世上唯一的”“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呀!面對金色的麥田,我會想起你。而我,也會愛上傾聽麥浪翻滾的聲音”只有馴服,才值得花時間去了解,愛就是一種馴服,有了愛世界才變得美好。“要是你愛上一朵長在某顆星星上的花兒,那么,你在夜里凝望星空時就會覺得非常溫馨。滿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開的鮮花。”而小王子決心離開地球時,曾說“我的星星只是群星之一。你就因此會喜歡看天空中的每一顆星……它們也都可能成為你的朋友。”正是“馴服”這個對人心靈有著重大意義的行為正在被忽視,人與人之間也被異化成赤裸裸的金錢關系。
愛是一種責任。小王子也常說“我必須對我的那朵玫瑰負責。”因為愛作為一種馴服,本身就是一種自由的選擇,所以必須負責。而圣埃克蘇佩里出于對康素愛羅、對祖國、乃至對全人類的愛,表現出的對康素愛羅的掛念,對祖國安危的憂慮,對全人類命運的關注,正是對“愛是一種責任”的最好詮釋。
最后,小王子用行動表明幸福在于責任的承擔之中。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不同,選擇實現幸福的方式也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選擇承擔相應的責任。同樣,承擔責任時想到因此可能會實現你的幸福,那么這時你就是幸福的。就像小王子決定回到他的玫瑰身邊時,他選擇了死亡,認為死亡是回去的最佳途徑,所以當面臨死亡時,他感到的并不是恐懼,而是無比的幸福。對他來說,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幸福的開端。圣埃克蘇佩里處身于當時,反法西斯和反對人的異化就是他的責任。這種責任的承擔無疑是充滿危險的,而就是在承擔之中,他與小王子一樣找到了幸福。
三
圣埃克蘇佩里作為二戰期間的一個作家,在納粹統治下,每個人隨時都有被捕受刑被處死的可能。頂得住嚴刑拷打,就是人人敬仰的英雄;如果屈服,就成為萬眾唾罵的叛徒。圣埃克蘇佩里這一代人就這樣發現了自己的歷史層面。《小王子》對此也有所體現。當“我”向小王子提議可以拴住綿羊以防跑丟時,他略帶傷感地說:“隨它一直往前走吧!誰都不可能走得很遠的。”作家意識到由于歷史局限即身處異化社會,現實不允許他們像理想中那樣生活,如果找不到突破的辦法就不能生活。這樣便迫切需要建立一種學說,在啟迪人們了解自己處境的同時,也提供實際的生活方式,即提倡一種建設文學。而建設文學又要求作家介入生活,保衛自由。努力向他人揭示世界,尤其是揭示人,以便使人們能夠負起他們的全部責任,改變圍繞著他的生活境遇,這才是實現人類自由的唯一方法。《小王子》的作者就是用文字向全人類揭露了人自身的異化,希望人類能夠反思并改變這種境遇,從而實現人的自由。
另一方面,想要實現上述要求,光靠作家的創作行為是不夠的,因為“精神產品這個既是具體的又想象出來的對象,只有在作者與讀者的聯合努力下才能出現。只有為了別人,才有藝術;只有通過別人,才有藝術。”而閱讀是一個自由的行為,作者只有向讀者的自由發出召喚,才能使其協同創造作品,所以“任何文學都是一項召喚”,題材只有一個即自由。作者決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讀者,應該讓讀者從作品中主人公的自由感受到自己的自由,從而承認作家的自由。
具體到《小王子》,文本對小王子的描述從“我”的視角出發,用第三人稱“他”稱呼,把小王子作為一個客體,而作家存在于作品中只是作為一個同謀,充當其中一個角色,而不是在作品之外作為全知全能的見證人。所謂“全知全能的見證人”是指作家創作作品就像上帝創造萬物一樣,他對自己的小說世界擁有全知全能的力量,可以隨意給筆下的所有人物安排命運,甚至讓讀者認為這是一種宿命力量,讓讀者猜到“主人公未來的行動已被他的遺傳因素,被社會影響或某一其它機制所預先規定。”而“作家作為一個同謀”則完全不同,作家置身于自己的作品中,作為與其他人物平等的一個角色“我”,與他人一樣不知事情將會怎樣進行。他沒有任何權力對人物作出絕對的判決。其筆下的人物是完全自由的,有著自由的呼吸,自由的意識,進行自由的選擇。文中作者對小王子從來不是全知的,他只知道“我”所見所聞所感的那個“小王子”,書中描寫的小王子在見到“我”之前的那些經歷也不是作者直敘出來的,而是由小王子對“我”的講述展現出來的。“他”沒有講述的,作者是不知道的。同樣,讀者也只能透過“我”來感受小王子而不能直接跳進“小王子”的內心世界,也不能預測小王子未來的行動而只能與他一起等待他的行為,因為他是自由的,從而又承認了作者的自由,作者就達到了召喚讀者的自由協同創造作品的目的。
當然,一千個讀者中有一千個《小王子》,筆者僅從文本是對讀者自由的召喚這一維度進行解讀。就像弗洛斯特在《沒去走的路》中所說的一樣,“在林中岔成兩條路的路口,我選擇了一條足跡比較少地走,而一切差別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