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劍橋,與大家上課的教室相比,圖書館倒像是更為重要的課堂。一周內不見得每日都有課,有課也不過三四個小時,但在圖書館查閱資料、借書還書、復印打字,算下來卻占了一天中的大半時間。學會利用圖書館是一門大學問。劍橋大學的圖書館系統紛繁復雜,每個系或研究所都有自己專門的圖書館,31座學院也都建有或大或小的圖書館。不過最有名望的還屬藏書豐富的大學圖書館,據說英國每出版一部新書,都會送一冊到這里收藏。
劍橋大學圖書館有一幅突兀的外表,像國內抗日戰爭時期碉堡炮樓的樣子、粗瓦陋磚地矗立在一片青翠之中。“9·11”后盛傳恐怖分子轉戰英國,我總暗自擔憂這座高大的建筑可能被他們相中、成為下一個慘遭攻擊的目標。不過一踏入圖書館的大門,卻是另一番景象。每一次我推動那厚重的旋轉門,就仿佛開啟歷史的暗道,隨著一股紙張與腐木混合的幽香,滑入塵封的中世紀。頭頂上都鐸王朝的華麗吊燈搖搖欲墜,柜臺后永遠站著神情肅穆的圖書管理員先生。他微一頷首,你便得趕緊掏出那張寶貝似的學生卡,就像掏出一張通向魔法師迷宮的通行證。我至今仍然記得第一次走進這座迷宮時,光是在大廳的圖書館方位地圖與索引面前,我就駐足了近一個小時,終于發現我所學經管類的專業書籍只占據了偌大一座圖書館南翼六層、七層的兩個夾道。更大的空間則被物理、化學、機械、電子、醫藥、哲學、歷史、藝術、宗教、各國文學等等學科所瓜分,年代久遠的書籍還單歸入珍本閱覽室,只可在館內閱讀,不能借出。這每一塊空間單劃出來,都稱得上是一座獨立的圖書館,但在劍橋大學圖書館中,卻都只能是不可或缺的一小部分。由于藏書眾多,每年新增書目速度太快,圖書管理就成了一項繁重而艱巨的工作,為新書編碼、做索引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因此盡管當年出版的新書已收入館內,卻無法在這座圖書館中查到。
大概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也自知這太過豐富的圖書館藏會令學生卻步,每學期初都會義務舉辦各類主題的圖書館使用講座,從最基本的概況介紹,具體至某一專業的資料查閱、電子閱覽的輔導,可謂細致入微,用心良苦。即便參加了這樣的活動,我仍是一頭霧水,愈發震撼于這座迷宮的博大和自己個體的渺小。對我而言,較之劍橋其他圖書館,大學圖書館更為神圣、更有詩意,我一直堅信在這兒我得以更貼近劍橋精神的內質,獲求更純凈的學術信仰。
頭幾次去大學圖書館對于我來講,更像是一種瞻仰,而非借閱的行為。走在狹窄幽暗的書架之間,書脊上寂靜的塵埃讓我的呼吸都沉淀下來,怕驚動了正沉溺書海的學者,更怕驚動了書頁間、地板下那些不朽的靈魂。晴朗的午后,在走廊里游走就是最好的享受,當我的指尖無意中擦過幾百年前刻在橡木書桌上的凹槽,抬頭瞥見墻上巨幅肖像的溫柔目光,或是在岔道中迷失、穿過一扇未知大門時發現門腳邊流動著自己的影子,與圖書館融為一體的欲望和體驗便會在一瞬間電流般將我擊中,我幾乎忍不住雙膝跪倒在地,幸福地淚流滿面。
然而更多的時候,是無數個凄風苦雨的清晨黃昏,我徘徊著,尋找著陰影里那些寂寞卻永恒的精神。手扶著冰涼的鐵質懸梯欄桿往上去,四周是無邊的寂靜,鞋子觸碰鐵板樓梯的聲響因而更加刺耳,直叫我脖頸后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有一種探險的恐懼和快感。上面一層更加沒有人,光線從密密麻麻的書架間吝嗇地透過來,帶著紙張濃重的霉味。卻是這般不那么好聞的味道,讓我至今思念不已。
大學圖書館的藏書往往比院系圖書館的破舊,想來是因為年代更久遠,借閱的人更多。同樣一部書,系里收藏的是最新最近的版本,而大學圖書館里的則是最早的那個版本。一冊書從書架上抽出來,手指或許就黑了,浮塵日久天長浸蝕到書皮的紋理之中,再怎么擦拭也褪不去那層暗淡。我總是有一種錯覺,以為這里的書比其他圖書館的書更重。難道是灰塵的重量嗎?灰塵是大學圖書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猜想我所孜孜尋找的那些偉大的靈魂——寫書人的靈魂和讀書人的靈魂,也許就寄居其中。于是,兩百頁的一本薄書,在手中掂量,竟然有不可承受之重。
在一個陰霾的下午,我又登上人跡稀少的南翼六層。窗邊的長桌,正襟危坐著一位銀灰色頭發的先生。從側面掃了一眼他的輪廓,我突然心中一緊,他不正是商學院德高望重的渥什姆教授嗎?他穿著淡紫色的襯衫,全神貫注在面前的一大摞書里,像個年輕的學生一樣埋頭做著筆記,只聽得見他鋼筆擦著紙面沙沙的聲音。我有一剎那的沖動想走上去與他攀談,請教他讀書心得。不過我沒有那么做,不論是大聲喧嘩或竊竊私語,在這座圖書館里都顯得突兀和多余。我只是靜靜從他身后走過,一種溫暖悄悄在我心底蔓延。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日子,看到我所崇敬的師長如此沉醉于治學,這個雕塑般的畫面比任何叫人勤奮讀書的訓導都更打動我。
然而,當抽象的感覺變為具象的借書行為,劍橋大學圖書館就成了真正令我頭痛的藏寶地。也許是因為藏書太多,這座圖書館書籍代碼的編排方式十分特別,找起書來不很容易。沒有經驗的我好幾次借書都大費周折。明明在網上查到要借書目的代碼,確知它此刻就乖乖躺在圖書館的某個角落里等我來借,卻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藏身所在。運氣好的時候,遇上熟悉索引又熱情的好心人指點迷津,才在燈火闌珊處覓見了它的身影。運氣不好時,求助的對象也毫無頭緒,有時頭發花白的老先生為了我瞇起眼睛一排排書架查找,找不到便臉紅紅的,比我還難過,仿佛倒像是他們對不住我似的。
盡管有著許多的煩惱,在我的記憶里,大學圖書館卻總是同至純至美聯系在一起。從系里去大學圖書館,便必須經過空闊的皇后大道。一次又一次,國王學院雄偉的禮拜堂就在我毫無防備之下,突然撞進我的視線。我至今仍記得第一次它撞入我眼簾所帶來的那種震撼。那天天氣晴朗,柔和的陽光中,禮拜堂也被染成了金色。高大,肅穆,不動聲色地佇立在一片綠野之中,仿佛是天堂的人口。如果是從學院里去圖書館,便得拐到一條蜿蜒狹長的綠色小徑上去。兩旁的植物濃密得幾乎搭起一座彎彎的花棚,腳邊總有色彩艷麗的無名野花高傲地怒放,空氣濕漉漉的,隱隱有股世外桃源般的清涼味道。不論是騎車匆匆經過皇后大道,還是靜靜走進綠色小徑,通往大學圖書館的路上,我胸中懷著的,總是一顆“朝圣”者的心。
用“朝圣”者來形容這些在知識階梯上攀登的人們,再恰當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