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的初中是一所半軍事化管理的學校,女生必須把頭發剪短,校服是黑色的,弄臟了也難被看出來。夏天,所有的學生在規定的時間里匆忙洗完澡后,整個寢室樓里便彌漫著洗衣粉和花露水的味道。
那時我是一個優等生,每次考試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參加各項比賽和培訓班,競選學生會干部,戴很厚的眼鏡。我很少上網,并且拒絕使用QQ。實際上,2002年網絡早已泛濫,聊天室不計其數,BBS熱鬧無比。仿佛那是一個新的星球,孤獨而好奇的人奔去那里,把頭埋進無比新鮮的泥土中,想要遺忘自己原本的樣子。
小西是我的好朋友。小西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會肆無忌憚地趴在我的身上,讓我感覺到她的溫度和重量。我們和別的女生一樣手拉手走路,傳一些亂七八糟的紙條。晚上熄燈后,她會把頭挪到床的這邊和我輕輕地講話,講到好笑的地方便把頭捂在被子里,免得讓舍監聽到。我們就這樣講啊講,直到睡過去。
那天,小西懇求我一起去電腦房。
“我不會玩電腦。”
“隨便上上網也行,我真的很想去,你陪我去吧!”
那天晚上,我看著小西興奮地啟動QQ,之后便再也沒有把眼睛從屏幕前移開。我百無聊賴,去了新浪上一個叫做“同齡十三四”的聊天室。
我的昵稱是“雩”。雩說:你們好!有人可以聊嗎?
沒有人理睬我。
三木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他打開我的窗口,說:“你的名字真奇怪。”
我們大致說了自己的生活.說了自己的愛好。話題很平淡,我卻喜歡上了那種感覺——把要說的話打成字,那個人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也能在瞬間看到。每個人都緘默無聲,但思想是活躍的,手變成了最重要的角色,它們從來沒有那樣開心過,翩翩地在鍵盤上跳舞。
三木說,在冬天,他郁悶時就去看冰雕,那些流光溢彩的東西會讓他好受許多。
我才知道三木是黑龍江人。我激動極了。學校里有日本老師,有美國老師,有韓國同學,我都沒有那樣激動過——他們畢竟在我面前,可三木卻在中國的最北端,他的話要經過多少高山和河流,經過多少城市和鄉村,才來到我面前。我被這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征服了。
鈴聲響起,我必須走了,三木發來一行地址:給我寫信吧,我很寂寞,求你了。
我有一絲猶豫,但還是把地址抄在了手心里。
小西開始戀愛了。晚上她把頭湊過來,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對我說,你知道嗎……
我終于知道小西固執地要去電腦房的緣由了。她說,那時他也在電腦房,但他們從不打招呼,裝作陌生人一樣。他們只在QQ里說話,讓QQ頭像興奮地不停跳舞。
作為回應,我給小西講了三木的事。我問小西應不應該給三木寫信。她說,你寫吧,我支持你!
我以前從未給陌生人寫過信.不知道該寫什么,該怎樣寫。于是只好胡亂地說那日的天氣,日語老師有雙漂亮的高跟鞋,吃早飯時湯滴在了校服上,學校里的鴿子一點也不友好.沒有一只會飛來停在自己的肩上。
信寄出后便如同石沉大海。我漸漸忘了它,學習忙碌起來,沒有太多閑暇去回想。
2003年,SARS像惡魔一樣突然來到。學校封鎖了校門。每個人心里都產生了不安全的感覺,死亡似乎隨時都會降臨。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收到了三木的信。淡藍色的鋼筆字很俊朗,猶如劃在干燥皮膚上的痕跡。三木比我有趣得多。他告訴我,哈爾濱的丁香花開了,滿滿的一路,風吹過的時候,會像下雨一樣漂亮。信封里有幾瓣丁香的花瓣,頑強地維持著昔日的美麗。
我開心地拿著信去找小西,卻發現她不在。有人告訴我,她被班主任叫去了。
直到傍晚,小西才回來,她眼睛紅通通的,像一只哀傷的兔子。我聽說有人告發了小西的愛情。我明白這種傷心,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突然間灰飛煙滅了,就像兒時用積木辛苦搭起來的華麗大廈被人輕易推倒。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小西,也許作為一個朋友,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晚上回寢室的時候.小西沒有等我,一個人先走了。我獨自走在黑暗的校園里,冷風在嘲笑我孤單的影子。
走到寢室門口的時候,我聽到小西在詛咒我,她說,這樣出賣朋友的朋友,不要也罷!
一陣冰涼直滲到心里,我覺得自己要被淹沒了。小西的確只把這個心底里的秘密告訴了我一人,因此她有理由懷疑是我告發了她。
小西大張旗鼓地換了鋪位。現在睡在我床鋪那頭的是一個胖胖的女孩,她不會把頭挪到床的這邊。晚上我聽到小西翻身的聲音,很想問她,你也沒有睡著嗎?
但我發現,我已經失去這個權利了。
我寫信給三木,一邊寫一邊哭泣,過去的場景在記憶里總是那么美麗,里面鋪天蓋地都是小西的影子。
我十分焦急地等他的信,就像一尾脫水的魚,迫不及待地想要遠方的清泉。
然而三木卻一直沒有回信。
一群群大雁在往南邊飛。每當這時,我都會黯然。
圣誕節快到了。
圣誕節是學校的狂歡日,一整天都不用上課,晚上是圣誕晚會,大家要鬧到很晚才睡覺。我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也許我可以在那天晚上偷偷去電腦房上網找他,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缺席。
我開始盼望圣誕節的到來。
小西終于肯和我說話了。那天吃過早飯,她像是不經意地問我,圣誕節那天你想扮成什么?我驚訝之余簡直樂瘋了,我毫不猶豫地把計劃告訴了她,求地把電腦房的鑰匙傳給我,因為她是財產管理員。
她顯出失望的樣子,那你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嗎?
我誠懇地對她說,小西,那件事根本不是我做的,你弄錯了。
小西沒有說話,低頭看著腳尖。
圣誕節果然很熱鬧,校工在學校門口的大樅樹上繞滿彩燈,到了晚上它們會讓星星也羞愧。
吃過晚飯后,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廳里等待晚會的開始。我捏著小西給我的電腦房鑰匙,往漆黑無人的電教樓走去……
我坐在電腦前按下開關,顯示燈亮了,我像破解了密碼一樣激動。遠處有喧鬧的聲音傳來,晚會應該開始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申請QQ號碼,我有三木的QQ號碼。就這樣,原本拒絕QQ的我擁有了第一個QQ號碼。
我剛把三木加為好友,就聽到了腳步聲。門被打開了,一個黑黑的影子投進來,又漸漸走近。我恐懼到了極點,直到看清小西的臉,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但我很快笑不出來了,在小西的身后,我看到了學校的政教處主任。
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全部:學生會的職務,老師的微笑。
小西每天飛揚跋扈地大笑,她身邊有了新的朋友。我猛然間發現,她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樸實的小西了。她用名貴的化妝品,穿顏色夸張的衣服。我想,沒有人會告訴她,她芽那些衣服真的不好看。
我像逃離地獄一樣逃回家里。我以為媽媽會來安慰我,起碼會抱抱我,讓我可以舒坦地大哭一場。
但她只給了我一個冷冷的眼神。
吃過飯。媽媽讓我坐下來。她拿出了一些信,在信封上我看到三木好看的筆跡。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一直沒有收到三木的信了。它們像電流一樣,遇到了太大的電阻,于是我這個燈泡永遠不會亮了。
媽媽很生氣,她說,你還在念書嗎?交朋友都交到了東北,真是荒誕!
我想無論我怎樣解釋,媽媽都不會理解的,我甚至不知道那些信里三木都說了些什么。我一邊哭著一邊保證,我會努力讀書的,我真的會!媽媽打開窗,把那些信扔了出去。我哭得癱坐在了地上。我知道那些信是怎樣飄落下去的,它們就像鳥兒,一直堅信自己擁有翅膀,但直到下墜的那一刻,才發現翅膀早已不見了。
晚上,我披著衣服悄悄走下樓去,借著月光拼命地搜索著地面。水泥地面像一張冷酷的臉,不給我半點憐憫。這時我發現,一輛清潔車正在遠去。
我開始認真讀書。就像一個筋疲力盡的舞者,沒有力氣再旋轉,沒有力氣再用手臂擺出優雅的姿態,只想在舞池里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
我如愿以償地考取了重點高中,它是這座城市里最漂亮的高中。
那年暑假家里買了電腦,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開啟QQ了。上面只有三木一個好友,他的頭像是一只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往上伸著。我點開那只跳動的手,他說,我當兵去了,QQ送給朋友了。
時光總是很著急地流走,我已經17歲了。我不會像年少時一樣輕狂,也不會再為年少時的輕狂后悔。生活變成了平淡的白開水,但我可以自如地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