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重生身披官袍,迎風站在領頭的官船上,望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船隊,不由得顧盼生輝,心滿意足。
這支船隊是為朝廷運漕糧的,蝶重生作為戶部主事,親自押運漕糧,是奉了自己岳父、當朝太師趙岳的密令,為他押送一批從全國各地搜刮來的金銀珠寶。這批金銀珠寶,就藏在他腳下的船艙中。
船隊到了京瓜渡,卻突然停了下來。蝶重生心生疑惑,急忙叫來船老大詢問。船老大答道:“大人有所不知,這京瓜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所有經過這里的船只,都要停下來接受檢查后才能走。”蝶重生不解地問:“這漕糧是國家命脈。誰吃了豹子膽,敢來檢查?難道是地方官員私設關卡,想要敲詐勒索?他們不要腦袋了么?”船老大道:“那倒不是。要檢查過往船只的,不是官府,而是一伙女俠!對過往客商,她們從不敲詐勒索,朝廷的漕米漕銀,她們也秋毫不犯。但是,如果船中夾帶有貪官污吏的不義之財,她們就會毫不手軟地掠得干干凈凈,對貪官污吏本身,也會根據他們所犯罪行,施以懲戒,輕則割鼻子耳朵,重則丟到湖里喂魚……”
蝶重生大怒:“私設公堂,虐殺朝廷命官,什么女俠,分明是一伙女匪!我帶了兩千精兵,倒要看看這伙女匪如何攔下我來檢查,給我開船!”
船老大無奈,只得重新起航。船隊行不出五里,只聽得一聲唿哨,兩邊的蘆葦里箭似的射出十八只小船,每艘小船上都站著一位身著艷麗服裝的女子。十八位女子仗劍而立,風吹動著她們艷麗的衣衫,正如十八只作勢欲飛的蝴蝶。
“十八蝶衣”!船老大驚叫一聲,躲進了船艙里。蝶重生卻冷笑一聲,喝令官兵放箭。剎時間,飛蝗似的箭撲向十八只小船。只見那十八位女子不慌不忙,解下身上的披風,舞成了一面面旋轉的盾牌,將飛來的箭都打落在地。蝶重生怒不可遏,令加派人手,繼續放箭。突聽“嗖”的一聲,蝶重生只覺得頭上一涼,一摸官帽已沒了,回頭一看,那官帽已被一箭釘在了船桅上!
蝶重生驚出一身冷汗。急忙躲進了艙里。這時官兵來報,說那十八只小船已經自行退去。蝶重生剛松了口氣,船老大卻又來報告,大船的舵被魚網纏住了,動彈不得。
蝶重生知道著了“十八蝶衣”的道兒,無可奈何,只得出艙查看。一看四周的景色是似曾相識,忙問是什么地方,船老大答道:“回大人,這是風陵口。”蝶重生吃了一驚:“風陵口?那‘十八蝶衣’的頭領是誰?”船老大說:“那‘十八蝶衣’的頭領是一個絕色美女,因為喜著艷麗衣衫,又精通一門神奇的‘蝶舞’之功,傳說舞動起來,會幻化成一片蝶影,好人看了只覺喜樂無限,百病全消;壞人看了,卻會心智失常,失去抵抗能力,所以大家都稱那女頭領為‘蝶舞’……”
“蝶舞,蝶舞,沒想到竟是你……”蝶重生喃喃自語,惘然若失。
第二天清晨,風陵口的一株大垂柳下來了一位落魄書生,只見他衣衫襤褸,容色憔悴。在樹下徘徊良久,終于解下衣帶掛在樹枝上,然后把頭頸伸到衣帶結成的環中,腳一蹬,他就懸空掛在了樹枝上,他自盡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嗖”的一聲,一支短箭像長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好射中腰帶,那書生“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樹林中走出一個艷麗的女子,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個面容丑陋的灰衣老婦和“十八蝶衣”。只聽那女子冷冷地說道:“蝶重生,你還想故伎重演?”
原來,那落魄書生正是化了妝的蝶重生。蝶重生一見這女子,顧不得疼痛,連滾帶爬地迎了上去:“娘子,想不到你還在人世,是天意讓我們重逢啊!”
蝶舞秀麗的臉上像罩了層霜:“你早已賣身求榮,作了奸臣趙太師的乘龍快婿,哪里還認得我這個村野女子,‘娘子’這話再也休提!我們這次是專為趙太師那批金銀珠寶而來。”
原來,蝶重生原名張俊文,是個窮書生,八年前進京趕考,行到風陵口,黑心的船家奪去他的包裹,將他踢入水中。張俊文抱著一株枯木漂到岸邊,見盤纏和書籍盡失,趕考無望,一時傷心絕望,解下衣帶正要自盡,卻被蝶舞救下。
張俊文雖被救下,但因為受了風寒,竟一連昏迷數天。這數天之中,他全身滾燙,如身處烈火之中,忽而有一天,他夢見飛來一只艷麗無比的巨大蝴蝶,這蝴蝶輕揮翅膀,翩翩起舞,不僅令他賞心悅目,而且送來了陣陣涼意,就這樣,這夢中神奇的“蝶舞”竟令他漸漸痊愈了。
張俊文醒來后,才發現救他的是一位美麗的少女,這少女正是蝶舞。蝶舞不僅每天用“蝶舞功”給張俊文治病,而且冒著摔下懸崖的危險為他采來千年靈芝滋補身體,所以張俊文很快就康復了。
張俊文對蝶舞自然是感激不盡,他漸漸喜歡上了聰明美麗的蝶舞,蝶舞也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張俊文的英俊儒雅也令她怦然心動,兩人很快墜入了愛河。不久,兩人就在山寨里完了婚。
新婚燕爾,張俊文卻常常悶悶不樂,善解人意的蝶舞隨即從山下的大戶人家“借”來了書籍,愛書如命的張俊文精神大振,兩人的恩愛又深了一層。
可是好景不長,張俊文不久又開始了長吁短嘆,在蝶舞再三追問下,他才吐出心中的苦悶:原來朝廷科考在即,他左右為難,不去考吧,對不起這十年寒窗苦讀;去考吧,又舍不得新婚燕爾的嬌妻……
蝶舞卻深明大義:“夫君飽讀詩書,若不去一試身手,豈不辜負了自己?只是自古官盜不兩立,夫君他日高中,只怕放不過蝶舞一家了。”張俊文指天發誓道:“我張俊文從今日起,便改名叫蝶重生,以謝娘子重生之德。他日高中,定當隆重迎娶娘子,做一生一世的夫妻,若有違此誓,當自己割頭謝罪。”
于是,蝶舞為他備了盤纏,二人在風陵口揮淚告別。
數月之后,一隊官差披紅掛綠,吹吹打打進了山寨,說是奉了圣旨和蝶狀元之命,送御酒賞賜狀元郎的家人。蝶舞見蝶重生沒有同來,不禁大失所望。領頭的官差解釋說狀元郎一旦京中事完,當立即回來團聚。蝶舞這才綻開了笑臉,招呼寨中兄弟姐妹分享御酒。誰知道這御酒下肚不久,眾人便軟倒在地……
“當年我寨中眾多兄弟姐妹,都死于你的毒酒!我若不是內功深湛,也早已命喪黃泉!蝶重生,你好狠毒!”蝶舞銀牙緊咬,仗劍直指蝶重生。
蝶重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娘子,你誤會我了,這一切都是那奸臣趙太師所為啊!當年我中了狀元之后,心愿已了,日夜思念娘子,只想回來和娘子團聚。卻不料那奸賊要招我為婿,我不從,說已有了結發妻子。沒想到那奸賊卻將我軟禁起來,暗中派人以送御酒的名義,想將你們斬盡殺絕,以絕了我的念頭。那奸賊隨后又上表為我請功,說我大義滅親,誅殺悍匪蝶舞,弄得我有家不能回。這些年來,我雖身在太師府,卻如同身在牢籠,日夜思念娘子,又不敢在人前表露出來,實是痛苦已極!這次老賊要找個心腹押送金銀珠寶,我便騙取了他的信任,爭得這個差使,只想重回風陵口,死在娘子墳前贖罪。我聽人說娘子還在人世,便出此下策,引娘子出來相會。我想娘子若還念著舊情,定會出手相救,若娘子心中怨我,不出手相救,那我就只有一死以謝娘子了!”
蝶重生說罷,磕頭出血。
蝶舞執劍的手微微顫抖:“我怎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蝶重生道:“娘子,那奸賊如此害我,我已有妙計,要叫他人財兩空。只是要委屈娘子,蝶重生于心不忍。”
蝶舞冷冷地道:“什么委屈,只要能殺得了那奸賊,你只管道來。”蝶重生道:“只要娘子愿意暫時委屈,我便宣布納娘子為妾,今夜就辦喜事,那些官兵定然不防。我會派心腹去點燃漕糧。那奸賊的金銀珠寶都在大船暗艙中,我們駕大船逃走,豈不是讓他人財兩空?我是他的女婿,卻燒了漕糧逃走,皇上一怒之下,定會要了他的腦袋!豈不是替我們報了仇?有了這批金銀珠寶和這艘大船,我們就可揚帆出海,尋一個世外桃源,做永世夫妻了!”
蝶舞臉上露出了笑容:“你既有此誠意,我委屈點算什么,你我要做一世夫妻,又豈在乎那一時的名分?”
蝶重生和蝶舞攜手相視,陶醉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之中。
當天晚上,蝶重生的大船上張燈結彩,燈火通明,鼓樂喧天,其余各船上也是人人開懷暢飲,共慶蝶主事納妾。
吉時已到,在一片鼓樂聲中,蝶舞的花轎在灰衣老婦護送下抬上了大船,后面還跟著十數只披紅掛彩的大木箱。蝶重生問道:“娘子,這是……”蝶舞笑靨如花:“夫君,這是我的嫁妝啊!我在山寨中,也薄有積蓄,嫁與夫君,當然都抬上船了。”
“只可惜了‘十八蝶衣’,與我情同姐妹,她們都表示過慣山野生活,不愿去海外,所以我給了她們些銀兩,把她們都遣散了。”蝶舞黯然神傷。
蝶重生連忙安慰道:“娘子休要傷感,這大船上都是我的心腹之人,他們會盡心服侍娘子的。”
是夜,各船上的官兵頭領都來祝賀,一直歡飲到三更才散去。蝶重生帶著幾分醉意入了內艙,只見那灰衣老婦守在洞房外,不由皺了皺眉頭。他低聲問那老婦:“你叫什么名字?”那老婦卻不回答,蝶重生這才想起她是個聾子。蝶重生叫來兩個侍婢,讓她們帶老婦下去休息。誰知兩個侍婢比劃半天,老婦依然紋絲不動。正在無計可施,洞房門開了,蝶舞走了出來,她對老婦揮了揮手,老婦便跟著兩個侍婢去了。
老婦走到門口,蝶重生突然大聲道:“你回來,難得你如此忠心,我要重重賞賜你。”老婦卻充耳不聞,顧自走了。蝶舞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夫君,你難道懷疑她不是聾子?”蝶重生哈哈一笑:“人說瞎子見錢眼開,我要試試聾子是否會聽錢耳開,以博娘子一笑。”
蝶重生和蝶舞攜手進了內房。二人并坐床頭,蝶重生訴說了一番別后思念,就要熄燈就寢,蝶舞道:“夫君難道忘了我們今夜還要火燒漕糧?”蝶重生道:“我早已吩咐下去,此刻天色尚早,待那些官兵睡熟了再動手不遲。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就寢吧。”說著解下了蝶舞艷麗的披風,隨手扔到椅上。見蝶舞垂頭不語,蝶重生輕笑道:“娘子可是害羞了?待我吹熄了蠟燭。”說完站起來走到桌邊,手偷偷在桌下一按,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個大鐵籠突然從天而降,罩住了整張大床,將蝶舞困在籠中!
蝶舞大驚,顫聲道:“夫君為何如此?”蝶重生冷冷地笑道:“夫君?誰是你的夫君?我乃當朝太師之婿,你一個草莽女子也配稱我夫君?當年我金榜題名,又被太師選做乘龍快婿,眼看就要飛黃騰達,豈可讓人得知你我這段孽情?只可惜那毒酒沒能毒死你!當日我討這差使,我岳父大人就許下了回去給我升官。今日生擒了你這女匪首,更是奇功一件,戶部尚書一職已是我囊中之物了。只是我得先給你吃點啞藥,讓你像那老婦人一般,免得你到了京城胡說八道,惹我嬌妻和泰山生氣,哈哈哈……”蝶重生說完得意地大笑起來。
蝶舞冷笑道:“你不怕我的‘蝶舞’之功么?在這籠中我同樣施展得出,那時你就后悔莫及了!”蝶重生道:“不錯,當年你用這蝶舞之功治好了我的病,那‘十八蝶衣’只學了些皮毛便能抵擋飛蝗般的羽箭,我確是很忌憚你的‘蝶舞’之功。可惜我早看出了你這功夫的破綻——你要發功,離不開那艷麗的披風,我拿走了你的披風,看你還有什么辦法!”說罷,狂笑不止。
突然身后有人幽幽地長嘆一聲:“蝶重生,你果然聰明,只可惜走錯了道,你忘恩負義,將被萬世唾罵!”
蝶重生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房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正是那灰衣老婦!丑陋的臉上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正盯著他!
“蝶舞!你才是真正的蝶舞!我聽出了你的聲音!”蝶重生顫聲大叫起來。老婦的眼中流下了兩滴清淚:“蝶重生,你總算還記得我的聲音,這也是我裝聾作啞的原因。當年你的毒酒沒有毒死我,可殘留在身體中的毒物卻讓我花容盡失,變成了今天這副模樣。八年來我天天活在痛苦的煎熬中,蝶重生,你可還得起這筆債?你那天在垂楊柳下花言巧語,我若不是經歷了這八年煎熬,只怕又被你騙了!我讓你死個明白,你可知床上被你罩在籠中的是誰?她是我的孿生妹妹蝶影,當年在外拜師學藝,才僥幸逃過了你的毒手!”
蝶重生知道自己不是對手,高聲尖叫起來。誰知艙外卻毫無動靜。蝶舞冷笑道:“想叫人救你,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你可知我抬上船的木箱裝了什么嫁妝?就是‘十八蝶衣’啊!那天你說出你的妙計,我就決定將計就計,你這幾十條船,要我一艘艘攻打,確是不易,今天眾將領來喝喜酒,正好被‘十八蝶衣’一鍋端了。此刻整艘大船,也都被她們控制。還有你的船隊,已經不復存在了。”說完打開窗,窗外一艘艘官船正在沉入水中,水面上滿是呼喊掙扎的士兵。原來,蝶舞的部下沒有用火攻,而是偷偷潛入水中,鑿穿了船底。
蝶重生絕望地大叫:“你以為我蝶重生是那么容易認輸的么?”他握住桌上的燭臺,猛地一擰,桌子移開,艙板上出現了一個大洞,蝶重生把蠟燭舉到洞的上方,狂笑道:“你可知道下面艙中裝的是什么?除了那批金銀珠寶,便是滿滿一艙火藥!運送如此貴重的東西,我蝶重生豈能沒有防備?你把你妹妹留在船上做人質,你和‘十八蝶衣’趕緊下船!否則我把蠟燭扔下去,大家同歸于盡!”
“夫君,你看我的眼里有什么?”蝶舞突然輕聲說道。這聲音柔媚入骨。蝶重生不由自主地看著她的眼睛。這一看就再也無法移開。只見蝶舞緩緩解下灰色披風,反穿在身上,竟然是一件艷麗至極的蝶衣!蝶舞柔聲道:“夫君,當日你說我這‘蝶舞’天下無雙,今天可愿意再看一遍?”蝶重生不由自主地點頭。
“蝶舞”輕輕地舞了起來,燭光中,她的身影幻化成了無數只美麗的蝴蝶。蝶重生看呆了。突然間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當年的落魄無助,蝶舞的仗義相救,山寨中的恩愛時光,自己的忘恩負義,賣身求榮,剎那間只覺得羞愧難當,萬念皆灰,只剩下那句誓言還在耳邊回響:“若違誓言,定當割頭相謝,若違誓言,定當割頭相謝……”
蝶重生將燭臺放在桌上,拔出了壁上的寶劍,他對著蝶舞“咕咚”一聲跪了下去,鄭重地說道:“娘子,我對不起你。”說完,猛地揮劍割下自己的頭顱!
〔本刊責任編輯 徐 卉〕
〔原載《上海故事》總第25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