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那個國王來訪,國王已經蒼老,隨同來的國王的女兒瑞莎公主,也已經不是當年的姑娘,半老徐娘了。瑞莎公主令人意外地提出,能不能讓她再見見她當年鐘情的那個中國武警,她說,只是想再見見,沒有別的意思。
這是一段被掐滅在萌芽中的國際戀愛,當年也真是顧及太多了。瑞莎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人都懷舊,尤其是初戀,還涉及兩國的關系,見見會有何妨呢?只是,那個叫邱承根的中國武警警官早已轉業了。首長交待我說,你趕緊去找找邱承根,如果他能來,就帶他乘飛機來北京。
說起邱承根,是有“王”命的,他有個綽號叫“大肚王”。二十多年前,一個接新兵的副指導員會帶他到部隊來,一開始就是個謎。邱承根個兒矮,黑瘦,在一百多新兵里顯不著他。來到新兵連第一天,邱承根就出洋相了,蒸的大白饅頭,隨便吃,邱承根一口氣吃了12個,說還沒吃飽,指導員聽說趕緊跑去了,因為每個新兵都吃了十來個。
饑荒年月,稀湯灌大肚,把腸子涮薄了,肚子灌大了。邱承根的肚子圓圓鼓著,像抱個籃球。指導員害怕了,落淚了,他把新兵集合起來講,說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后,又意外地死了一些人,是可勁兒吃撐死的。人的肚子餓透了,是不能一下吃飽的,更不能可著勁兒吃,要有個復原的過程。指導員指著邱承根圓鼓鼓的肚子說,像這大肚王,就已經危險了!
邱承根第二次出洋相,是他夜里站崗。指導員查哨,見哨位上沒人,就尋找,見廚房那兒有動靜,就摸過去。原來,是有人端著槍用刺刀隔著窗縫往外扎饅頭,扎出一個,三嘴兩嘴吃了,又扎出一個,又三嘴兩嘴吃了,吃了第三個,指導員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了他面前,邱承根嚇得槍掉到了地上。
指導員把槍撿起來,給他拿好,苦笑說:餓,是吧?邱承根低頭不吭。指導員又說:新兵都餓,可要都像你這樣做,會成什么樣子?指導員說的是實話。那時,部隊也定量,46斤半,要比市民的27斤高多了,可部隊吃的是干飯,量小,部隊是不準稀湯灌大肚的,那就沒戰斗力了。已經薄腸大肚的年輕小伙子一下適應不了啊!
指導員又對邱承根開導一番后,說:你要是能給我立個保證,今后不再這樣做,“晚點名”我可以不點你。邱承根豎槍立正,說:我能改!
指導員把新兵吃不飽的情況向團里反映,團里立即從老連隊調來了救濟糧。老連隊不存在吃不飽的問題,一是肚里都有油水,二是都開荒種糧,養豬種菜,改善生活。有了救濟糧,指導員還是要求炊事班在一段時間里做飯要稀稠搭配,他怕把他的兵吃出毛病來。
邱承根第三次出洋相,指導員不忍了,動怒了。那是新兵集訓一個月后開憶苦思甜大會,本來沒有安排邱承根憶苦發言,但安排的人講完了,會場上“不忘舊社會的苦,牢記新社會的甜”、“牢記階級仇,拼命干革命”的口號聲還是震天響。人人熱血沸騰,激情難耐,就像沖鋒號角吹響了,戰士們一個個爭先恐后奮不顧身要沖鋒陷陣!
當喊聲平息,指導員問:誰家還有深仇大恨要控訴?沖動得已經不能自已的邱承根舉起了手,站了起來,沖了上去,震天的口號聲又起,這是助陣!邱承根站在大家面前,激動得發喘,大肚子又鼓了起來,他兩手托著像抱個籃球。口號聲停頓間,邱承根“哇”地一聲哭了,哭著說:俺姐餓死了,俺兄弟也餓死了,就剩我自己了……指導員警覺,上去捂住他的嘴,拉他到一旁,劈臉質問:你大肚王憶的哪門子苦?傻了!
指導員不光對邱承根生氣,更生副指導員的氣!他對副指導員接新兵帶來這么個大肚王本來就不滿,現在又出了這么大個政治事故,他喪著臉說副指導員:邱承根明顯身體不合格,你眼睛是出氣的啊?他還犯傻,現在我才知道,是你傻!
副指導員低著頭挨批評,無奈說了實話:他那個地方連年受災,可公社、縣里為撈取災年奪得大豐收的政績,隱瞞不報,弄得天災人禍餓死人。縣武裝部長對我說,你把邱承根帶走吧,給他個活命,他是已故邱將軍的兒子,給老將軍留條根兒吧,也算我們對革命先烈的一個敬仰和安慰……副指導員是低著頭說的,后來指導員也慢慢低著頭聽了。
我并沒見到過邱承根“大肚王”時的樣子,我們并不在一起。我見到邱承根的時候,絲毫沒有看出他大肚,他身材很勻稱,已經是個偉岸英俊的軍官,沖鋒陷陣的戰斗英雄。邱承根和很多新兵一樣,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成長很快,變化很大。
邱承根連年被評為五好戰士,被樹為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在新兵連時的傻氣早沒了,威武里透著精明。變化最大的是他的身子,像拔著長高一樣竄到了1.8米,腰桿筆直,國字臉,濃眉毛,閃亮的大眼睛,是個標準的美男子,現在叫帥哥。他們部隊參加了邊境自衛反擊戰,他帶領的尖刀排榮立了集體一等功。
我是在聽他做英模報告時看到他的,我在被他講述的戰斗英雄事跡感動的同時,也被他偉岸的身姿英俊的相貌所吸引。我們首都武警部隊儀仗隊正在挑選新人,就像現在的大導演物色新秀,我看中了他。通過組織調查,他是將軍的后代,政治條件過硬;他是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戰斗英雄,思想優秀;他的身材、長相、氣質更是一表人才。
至于說他在新兵連時是個大肚王,干過傻事,歷史告訴我們,凡是名人,都有軼事,那算不了什么。邱承根被特招,進了首都武警部隊儀仗隊。現在你看過去的電影上,國家慶典檢閱部隊,或是外國元首來訪列儀仗隊歡迎,儀仗隊隊首那個擎旗的,就曾是邱承根。那是國家的威風和儀表。昔日的大肚王,今日的擎旗手,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人生變化真是難料!
更使人難料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國王來訪,帶來了他的白雪公主瑞莎,瑞莎看上了擎旗手邱承根,為那堂堂儀表著迷,一見鐘情地愛慕。想那國王的掌上明珠,想啥要啥習慣了,想要天上的星星國王也得坐飛機去給她摘。
國王不好意思地說他女兒想見擎旗手,主隨客愿,我們答應了。儀仗隊的警官們都學一點外語,瑞莎和邱承根相見了,對話了,想那語言是很不夠用的,但愛情這玩意眼睛也能夠代替。相見回來,邱承根臉紅彤彤的。
我笑著問他:“那公主見你干什么?”邱承根羞赧地低頭不語,手沒處放,兩只腳亂擰。我又問,他說:“不干什么。”我見他不說,嚴肅了:“不干什么她要見你干什么?外事無小事,你應該如實向組織匯報!”他見我變了態度,一個立正,敬了軍禮,說:“報告隊長,她愛我!”我說:“你也愛她嗎?”“愛!”我趕緊笑了,拍著他說:“你小子好大的艷福啊,這可是國際戀愛!”他問:“我們倆能愛嗎?”我一下怔住了,爾后,我說:“你等等。”
我向首長報告,首長向上級請示,上級傳下話來,我們面對帝修反的圍攻,國際形勢很嚴峻很復雜,部隊是執行特殊任務的,這個國際戀愛不能搞!我一想也是,立時感到自己階級斗爭這根弦松了。我再給邱承根傳達時,把上級的話又加重了,什么間諜啊、特務啊又發揮了。邱承根聽了,害怕了,表態說:“隊長,我明白了,我不愛了!”我問:“你能從心里把她連根兒拔掉嗎?”“能!我在戰場上命都不要,還差一個女人?”
那國王帶著女兒回國后,又打來電話,問她女兒的戀情,我們只好支吾。顯然,那國王明白了;又顯然,那女兒同國王鬧騰;國王再次打來電話,要我們給個回復,就說那個擎旗手不愛她了,好讓他女兒死心。電話是可以按照國王的說法回的,而且邱承根也表態不愛了。可是上級考慮得很深很細,那樣回話,就傷了對方的感情,與外交不利。為了部隊的純潔,為了儀仗隊的使命,就讓邱承根轉業了,這種事兒讓地方去處理吧。
這次老國王又帶著半老徐娘的瑞莎公主來,聽話音,當年那場國際戀愛沒有繼續,老公主想再見見當年的擎旗手,也不過是人生的一種懷舊。去找邱承根,我坐在飛機上想,姻緣這個東西有時是很傳奇的,難道是瑞莎公主大半生沒有出嫁,一直等著她心儀的擎旗手?或是瑞莎公主嫁人了,丈夫死了,聽說中國改革開放了,來續前緣?要不然她為啥還要跟來呢?
如果是這樣,我們的邱承根要是也大半生沒娶親,或者是娶親了夫人死了,這可就是太奇巧的姻緣了!千里姻緣心相牽,有情人終成眷屬,我一定要促成這遲暮的國際戀愛。我正為我的奇思妙想發笑,空姐問我:先生,您需要什么?我下意識地說“姻緣”。空姐一愣,我趕緊不好意思地朝她揮手。
飛機在這個城市降落,我很容易就查到了邱承根,因為他現在已經是這個城市的一位副市長。電話一聯系上,邱承根就驚喜地要我在機場等候,他來接我。他是坐著一輛我叫不上名字的豪華轎車來的,他從轎車里艱難地出來時,我對他簡直不敢相認,不是人老了,他的面目還在,但是他的肚子大得驚人!圓鼓鼓的,像抱個籃球,褲帶松弛地在小肚以下兜著,人沒到我跟前,肚子先到了。我怎么也不能將他和當年的擎旗手對上號,卻想起了他在新兵連時大肚王的樣子。我在心里哀嘆,他現在這個熊樣兒,怎么好和瑞莎公主相見呢?那不破壞了公主一直心存著的美好形象嗎?
轎車直接開進了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山珍海味要了一桌。我說:“咱倆能吃得了嗎?”他說:“老領導,我可不是給你擺譜,天天是這樣,頓頓是這樣。只不過平時都是人家請我,今天是我請你,實話告訴你,也不需要我花錢,簽個字就行了。”
他問我:“喝什么酒?”我說:“你還不知道,我不大會喝酒。”他說:“老領導謙虛啦,現在官場上還有不會喝酒的?酒精(久經)考驗,酒精(久經)考驗,經不住酒精考驗的,早下去了!”我感到他比過去健談了,油嘴滑舌了。但他對我是實話直說,是把我當成親人。我說隨便吧。他說那咱就喝茅臺,茅臺不醉人,咱用小盅,三錢盅。
小姐把酒拿來,盅擺好,開瓶,斟酒。他激動地舉盅和我干,喝一盅,小姐恭敬地倒一盅,連喝三盅。他饒有興致地對我笑:“想死你了!”他給我夾菜,小姐伸出玉手代勞,他竟把小姐的手打開,生硬地說:“下去!”那小姐趕緊縮手頷首,退出門外。
我瞪他,他曖昧地笑,說:“我叫兩個漂亮的來!”說著站起來要去。他誤會我了,我拉他坐下,他不坐,說:“老領導,別不好意思,興啥啥不丑,現在興的是,家里有個能干的,外面有個好看的,床上有個發賤的,遠方有個思念的。咱不會那樣,要兩個好看的陪酒算啥?”
吃著喝著,他見我苦著臉老看他的肚子,說:“你是嫌我又變成大肚王了吧?沒法啊,現在當官掌權的,工作就是開會,管理就是收費,服務就是受賄,協調就是喝醉。成天這個飯吃的酒喝的喲,是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老婆靠背睡。我還算好,老婆還是原配,只是胃喝壞了,喝了個胃下垂。老領導,沒法啊,我也不想這個熊樣兒,可不這樣就沒法在官場上混啊!我做夢都在想,咋不打仗呢,打仗我好回部隊去,再把這大肚消下去。老領導,你說對吧?”
他見我不言聲,忽然說:“老領導你一直苦著臉,來找我是有事吧?啥事兒你盡管說,在這個地盤上,沒有我辦不了的!”
我說話了,說了一句瞎話。我說我是路過,順便來看看你。我心里一直壓著,使勁壓著,我怕說多了會把那件事兒露出來。
〔本刊責任編輯 馮 因〕
〔原載《小說月刊》總第2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