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在抗戰之前一直主張通過和平談判解決中日沖突,一度也參與“低調俱樂部”的活動。對于和平的努力,他認為“無妨一試”,并且還提出了一些具體的意見,所以也被戴上“主和派”的帽子。但是從“八·一三”滬戰后,尤其是1938年9月出任駐美大使后,根據國內外形勢的變化,胡適開始由主和轉而主戰,他到處發表演說,宣揚中國的抗戰決心,爭取美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持。他到任后發表的第一篇演說,題目便是《日本侵華之戰》(Japan's war in China)。但他過去鼓吹和平的“老樣子”,仍盤旋在人們的印象中,便有某些人抓住他演說中的一兩句話,吹毛求疵,斷章取義,捕風捉影,譏諷他“曲解和平”、“沒有抗戰之決心”,更以“破壞國策”的罪名相加。對此,高宗武給一位朋友寫信替胡打抱不平,他說:“適之先生并沒有什么消極的表示,他是一位無條件愛國者,而具備大無畏的精神,因此他的言論也許會被斷章取義者所曲解。”為了協助胡適演說的需要,高宗武答應胡大使寫一份對日宣傳的提綱式材料,但有一個請求,“請先生為此事保密”。胡適答應了。
很快,高宗武成稿三千余字,題名《關于對日宣傳事項》,立即寄奉胡適先生,并附一簡信:
適之大使閣下:
這個題目頗不易做,學生大有不能交卷之勢,現在只好就我所想到的幾點寫出來,通不通,能用或不能用,謹請閣下決定。
宗武
1941年9月12日
現將高宗武撰寫的這個材料抄錄于下:
自1937年7月中日開戰以來,日本政府對外國出版物之輸入、取締更嚴。日本上下國民除閱讀曾經日本政府檢查之出版物外,其他外國之出版物頗難到手。聞1937年秋,中日戰事發生未久時,中國上海出版之英文報紙,日本國內一般人皆視為珍品,每日每份最少索價一元方能買到。其國內知識分子及一般國民欲讀外國報紙之熱心可想而知。同時其苦悶之情緒,亦不言而喻。在另一方面,政府取締越嚴,其結果則一般人之好奇心越盛,故若能利用此種大眾心理,施以適當之宣傳工作,其收功必大,余以為對日宣傳,可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可利用出版品,如小冊子等等,向日本國內及其“九·一八”以來之軍事占領區域傳遞,一部分可利用短波無線電,向日本各地不斷廣播。出版物輸入日本雖然較困難,然少量的間接的輸入似當非絕對不可能之事,尤其上海一地華洋雜處,日本人出入其地者為數不少,若以該處為對日宣傳之中心地點,便利自多,惟印刷品最好用日文,以各種不同之方式印刷寄遞之,短波廣播最好用日語,蓋日本國民能讀外國文字者為數既不多,而能聽得懂外國語者則更少也。茲將關于對日宣傳事項應宜注意之點,就管見所及分述如左:
一、宣揚民主政治之根本精神
日本在上次大戰完了時民主思想頗盛,惟為時不久,全國被軍國空氣所彌漫,民主政治之思想不復存在,因之日本國民對民主政治之精神殊多隔膜,或因過去日本議會政黨政治之腐敗而歸咎于民主政治者。故現在對日宣傳,第一務須喚起日本國民對民主政治之興趣而善導之,同時須宣揚民主政治根本精神之所在,使日本國民明瞭此項民主國家對軸心國家作戰之真義。
二、宣傳美國之和平外交政策與平等建國精神
年來日本國民被軍國思想所蒙蔽,一般國民于不知不覺中相信軍事萬能者大有其人。同時日本軍閥為引起國民之排外心理計,時時刻刻作種種不利于其假想敵國之宣傳,尤其以對英對美為最甚,對于美國之和平的外交政策,平等的建國精神一般不甚了解,且最近之美國各種情形無從得知,故此刻美國當局似有對日本國民宣揚之必要,尤其應致力于宣揚美國和平外交政策對人類及國家之福祉。
三、宣傳世界各國反侵略之情緒
日本現在報章所載之消息以有利于軸心國家之新聞為主體。所有世界反侵略之情緒一概略而不詳。日本國民亦相當苦悶,故若能以現在世界反侵略之新聞供給日本國民,必為一部分日本國民所歡迎。
四、揭破納粹利用日本之陰謀
德意志之于日本乃完全利用主義,日本之于德意志亦毫無所愛,此中關系非常微妙,應一一揭破之,減低日本國民對德意志之信仰而生思想上之轉變。
五、揭破日本少壯軍人之專擅
日本現代政治之支配權完全操在陸軍校官之手,知其內幕者皆名曰“陸軍科長政治”,換言之,即日本政治之支配權在于陸軍,而陸軍之支配權決之于科長階級。例如余數年前即親聆日本陸軍部軍務科長影佐(Kagesa)上校面告渠必擁松岡(Matsuoka)擔任外長,近衛(Konoye)再組內閣,后來不出一年半,其所言果然實現。其他如政客之拉攏,少壯軍人出入于待合室者,乃極普通之事。此種情形日本國民不盡知之,若能一一道破之,則必引起相當反響。
六、揭破日本在華所樹傀儡政府之失敗
日本政府自“九·一八”事變以來,大用其傀儡政策,尤其自七七事變后,日本軍人對其國內之宣傳,不曰在華占領區之廣大,即曰中國事變可以利用傀儡政權逐步結束,例如阿部內閣時謂中國事變可由汪精衛解決之,汪政權成立之日即中日戰爭結束之時。蓋日本國民期望結束事變之心理甚切,非此不足以安定人心。嗣后恐所言不能兌現,失信于國民,復設法修正之,以致前后言行全不一致,為人所攻擊。實際上七七事變后日本軍人所樹立之傀儡政權,大大小小者不知幾何,其時間最長者,如華北傀儡政權,有在三年以上者,而中日事變之結束仍遙遙無期,日本國民已由極端懷疑而至怨恨,若能將日本軍人與中國之墮落腐化分子狼狽為奸之內幕,暴露于日本國民之前,則必為日本反戰者所喜聞,同時日本軍閥與占領區內之傀儡,根本彼此不相信,彼此怨恨之情形,亦可一一公開之,至于自由中國抗戰陣容之堅強,尤有在日本內部宣揚之必要。
七、集中攻擊坂垣系之軍人
中日事變繼續四年之久而仍無解決之眉目,日本國內生活日高一日,壯丁入伍,物資缺乏,一切內外之困難情形與日俱增,軍人在日本民間之威信已失去大半,任何日本國民皆知日本國內外一切不自然之政策與現象,皆日本軍人所造成。日本陸軍軍人中之最握實權者莫過于坂垣征四郎(Deishizo Qtadaki)。現板垣自居朝鮮軍總司令,派其部下東條中將為陸軍部長,其同班學友土肥原(Doihaza)大將為航空署長,所有日本軍部之要職,皆為板垣一系所把持,現在之日本政府無異于代表貴族之近衛文磨(Fumimaro Konoye)與代表軍部之板垣征四郎相結合(板垣為第一次近衛內閣之陸軍部長)。近衛之意欲拉板垣以制少壯軍人,行其“百面美人”之政策,板垣之意則在挾近衛以制國內貴族元老重臣中之反對軍部者,結果當然近衛之目的失敗,板垣之策略成功。此種情形,日本政界內層知之甚明,故欲攻擊日本之武閥政策,以攻擊陸軍之板垣系收功最大,最易引起各方面之同情,一則“九·一八”以來之侵略政策幾全部為板垣所主使,功魁罪首,皆是板垣,二則日本軍部中之反對板垣者頗不乏人,若再加外來攻擊,較易動搖。
八、暴露日本各派意見之不統一
日本內部意見之不一致,實為現代政治上所鮮見。各界有各界對國策之意見,例如謹就軍部論,姑無論陸海軍之意見不能一致,即謹就陸軍部分論,中央軍部與前方作戰軍部意見往往不能一致,而前方作戰部隊中亦各因其所管地域之不同而各持異議,往往以極無關重要之問題而相持至數星期而不決者,已有甲地軍部執行而乙地軍部妨礙之者,此種情形似應使日本國民知之。
九、注意日本之情報
搜集日本情報亦為對日宣傳之重要工作,此所謂對癥下藥也,例如無線電話之宣傳。最重要者,須先知日本無線電話中每日所報告者為何種消息,而后設法更正之或反駁之。惟日本參謀本部歷年訓練軍人、新聞記者、傳教師、大學教授、醫生、旅館主人等,分別供給各國情報員所樂聞之情報,而從中利用操縱,做其反間諜之工作,此不可不察也。
十、確定民主國家必勝之理論以及英美合作到底與戰后維持世界和平共謀人類幸福之決心
日本國民眾多重視英美,心理上亦相當畏懼英美,對英美之經濟力量更視為無法競爭,日本大學教授中有親告余云,日本人只知攻擊中國依賴英美,而實際上日本之依賴英美較中國有過之而無不及。日本實業界對此點更不能否認,而軍部中人亦承認以日本之經濟力量無法建設其所謂東亞新秩序。同時竟亦有夢想與英美暫時妥協,利用英美之經濟力以遂行其目的者。一言以蔽之,目前之日本不論任何方面,皆以為日本不能與英美沖突,換言之日本今日仍彷徨于十字街頭,若能于此刻斷然向日本國民表示英美之決心,實為最適當之時期。
十一、避免攻擊日本國體皇室等。日本一般人常常自耀其國體,日本教育方針奉皇帝為無上至尊,神圣不可侵犯,故一切宣傳材料攻擊日本政府則毫無關系,但以避免傷及日本人所自耀之國體與皇室為上策。
十二、避免傷及日本整個民族。日本人常自稱為天孫或大和(Yamato)民族,雖所傳毫無依據,但建設民族自尊之心理亦為日本教育方針之一,況日人量狹而性躁,若有人傷及其整個民族者,勢易激起反感而達不到宣傳之目的。
十三、避免傷及日本整個陸軍或海軍之軍譽。日本軍人相當自負,談話之間皆自稱陸海空軍之一兵一卒皆屬天皇之私物,任何人不能侵犯,雖此種淺見,無足輕重,但做宣傳工作者,一方固可盡量揭破日本軍人之腐化或專擅等事項,然最好以某一部分某一系為限,以勿涉及日本之整個軍譽為佳。
十四、力避批評日本人之風俗習慣。日本人確有其可笑不自然或其他習慣,然若有外國人譏諷之,必認為奇恥大辱,發生反感,不僅如此,在宣傳工作中最好贊許日本人所自稱之良風美俗幾聲,則易見效。
以上諸點,皆偶然個人所想及者,既無系統,亦未必適用,不過聊供參考耳。
后來胡適在美國各地作巡回演說,參照高宗武寫的《宣傳事項》,對日本軍閥大張撻伐,強調中國抗戰是為全球民主而戰,并痛斥日本侵華罪行,引起美國人民的共鳴,同時也引起日本輿論的憤怒以及對胡適的個人攻擊。東京《日本時報》的一篇專電稱:“中國駐美大使胡適在美國大選年,公開作巡回演說,激發美國群眾的仇日情緒,引導美國進入戰爭危境……實為危險之事。”
胡適在美國積極堅定的抗日行為,引起日本人對他的仇視與厭惡,把他看作是“排日的煽動家”。據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者胡明先生說:“通觀整個日本學術界,幾乎沒有一個研究胡適的人!與魯迅、周作人、郭沫若的研究隊伍擁擁簇簇躋躋蹌蹌,形成了尖銳的反差——恐怕日本人至今仍把胡適當作不受歡迎的人,甚至是挑起日美太平洋大戰的‘煽動家’。”(胡明:《抗戰前夕胡適反日思想探微》,載《社會科學戰線》1996年第3期,第209頁)驚愕之余,甚為日本學界悲嘆!
由此可見,胡適先生的演說對于策動美國民間輿情已發生實際影響,而高宗武之幕后襄助似不可湮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