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視2007年上半年的新聞事件,我的目光首先留駐在新年伊始的一則小事件上。據一家叫做《天府早報》的大眾媒體報道,2007年1月2日,一“妙齡女子”在成都市某酒店跳樓未遂,從她爬上六樓窗臺,到被警方帶離的近五小時,圍觀者的起哄聲不斷。一個鮮活生命在生死邊緣的痛苦掙扎,卻成就了有閑市民在元旦假期的視覺盛筵,我們所喪失的何只是對于生命本能的敬畏,何只是對于同類的基本同情,我們喪失的干脆就是相信的能力!
我們喪失相信的能力了嗎?我注意到,報道中的圍觀者對準跳樓者的基本判斷是拿來主義的,“她哪里是在跳樓嘛,根本就是在作秀”,“作秀”這一判斷構成了全部鬧劇的認知基礎,而諸如“跳樓秀”、“跳橋秀”、“跳塔秀”乃至一詞以蔽之的“自殺秀”,這些毫無人性溫暖的概念的發明權皆在媒體。換言之,站在觀客的立場將準自殺行為事不關己地推定為“秀”,并引領對于“秀”者的口誅筆伐的是媒體,站在“秀”者的立場冷眼審視觀客并痛擊觀客心態的也是媒體。依據我對大眾媒體的長時期觀察,這種立場的游移與其說是基于某種辯證法的深刻,不如說是“注意力經濟”在解構時代完全喪失立場的表征。在無立場的搖擺中,一些偶然的因素也能引發立場的轉換。比如,在該事件中,媒體對“秀”者表現出的難得的寬容可能就與當事人的“妙齡女子”身份以及實施自殺的時間地點有關——其時正值節假日,并且看來并非發生在可能產生重大交通擁堵的鬧市區。一旦實施自殺的地點轉到,比如廣州的洛溪大橋,又恰值上班期間,媒體與觀客的合謀關系即刻形成。去年8月16日,男性同胞杜仁政在此橋上上演“跳橋秀”,結果是,“‘要跳就跳’!遭受大塞車的市民火了,這樣督催杜仁政”。媒體借某人大代表之口伸張正義:“這是一種‘劫持大眾’的不法行為,一定要嚴懲!”(摘自次日的《信息時報》)
大眾媒體一向被雅譽為社會正義與良知的守望者。尤其,當快餐文化時代的人們日益依賴大眾媒體與其生存環境建立關系、建構或重構現代性共識的時候,它更應歷史地承擔起作為社會良心的使命。不幸的是,歷史再度跟中國開起了并不可笑的玩笑,全球化的突如其來將中國不容分說地推入了現代與后現代并立、建構與解構共處的悖論境地。對價值多元化的闡述與實踐剛剛起步,對官本位的價值改造尚未完成,“讓價值回歸經濟本義”的吶喊即利用了它與中國人固有的心性結構的契合,利用了“形勢比人強”的商業氛圍,以革命的名義在價值爭奪戰中攻城掠地,贏者通吃,最后在與官本位妥協通兌的基礎上,形成價值王國里定于一尊的權錢本位制。這種重新確立的價值一元化對媒體的最大戕害就是,它以產業化的標準制式將媒體理直氣壯地引入到對利潤最大化的單向度追求,從而消解了獨立而自由的道德評價空間和基本的倫理底線。在這一過程中,市民以目標消費者的身份和收視率(訂閱率)的杠桿要求大眾媒體的跟進與共謀,大眾媒體則依循“顧客即上帝”的商業邏輯心安理得地委身于對市民趣味的迎合而非引導之中。“自殺秀”之成為問題,是弱勢/邊緣群體在公共話語領域被扭曲、被歸罪的典型范例,對準自殺者的輕蔑、厭惡和戲謔心態在媒體與市民間因應互動,往來強化,以至形成可怕的思維慣性和話語圈套。
“作秀”的預設把準自殺者不分青紅皂白地推上道德的審判臺,一事件一旦被方便地歸于“自殺秀”的范疇,事件的定性即告完成,準自殺者的種種冤屈隱情——不幸的人們各有其不幸——則被這類本質化的范疇抽空了。在這種認知圖式中,“自殺秀”成了一種符號,一種與街頭野廣告相提并論的有礙觀瞻的疤癩,赫然呈現在十幾年美容手術造就的城市光鮮面孔之上,而符號與社會問題的鑲嵌關系和象征關系則被割裂,成為凌虛高蹈的存在。一些媒體如此決絕地與弱者作戰,忙于對乞丐資質的苛刻界定,忙于對自殺者的真偽甄別,忙于在對弱者居高臨下的鏡頭暴力中表現優越,忙于以中產階級價值觀的標簽兜售崇富媚富的劣質文字。在后現代話語的去政治性和去道德性的競走中,媒體一路凱歌高奏,無節制的反諷和解構廣泛地撕裂著所指與能指的關聯,終至自廢武功,癱瘓了語言的批判功能,出讓了批判者的主體身份,完成了鬧劇情緒對悲劇意識的置換,淪陷了道德的所有制高點。對海灣戰爭場面的審美化解讀,對藝人緋聞的如蠅逐臭,像“農民工工資不能拖欠”這樣沉重嚴肅的話題竟在上億的民工觀眾面前以輕松調侃的語氣出現在央視的春節晚會上。在這樣的背景下,對“自殺秀”的態度曖昧的報道也就不奇怪了。
我們喪失相信的能力了嗎?準自殺者的基本隱情在于社會性的不公,比如民工追討欠薪,無法通過制度性的渠道予以解決,又無力或無意訴諸權力尋租或非制度性暴力,而對公正的關懷又超過了對生命自身的關懷,于是,“為了爭一口氣”,以自殺相要挾,寄望以此喚起公眾的關注與同情,進而對問題的解決造成輿論的和道義的壓力。“自殺秀”要達到預期效果,當然只能將地點選擇在車馬如流的都市,“自殺秀”的上演,由此成為測定市民社會道德走向的風向標。然而,中國的城市不相信眼淚。“我們是個親情的社會,卻不是個陌生人的社會。我們缺乏陌生人之間的信任和友愛”。城市的道德天空只有“單位”那么大,在畫地為牢的各類企業事業性單位之外和之上并沒有展開比鄉土社會更大的公共空間,反而,城市的匿名狀態助長了公共道德的荒蕪化,使它的麻木與冷血在時下狂飆突進的城市化運動中成了毒化整個社會道德空氣的污染源。依法治國被解讀成取消道德的辨護辭,人類本有的同情心在冬烘般的法治理念下被一再反思,即便是對見義勇為的急迫呼吁,對愛心行動的廉價叫好,也只是意味著在對他者的道德要求中再度放棄自己的道德責任。而工具理性在物質化都市的搶灘成功,并結合以傳統倫理資源相對匱乏的現實——匱乏源于形式宗教所賦予的終極關懷和悲憫氣質的缺位——更把中國市民義無反顧地推向信仰的荒漠,以對金錢的持有面對人生的全部意義。成都女子和廣州男子的催命者們的臨床表現正是都市的道德貧血癥,在這種癥候下,對準自殺者的虛擬的或現實的凌辱,成為激發市民脆弱生存意志的強心劑;在這種癥候下,精神為肉體所綁架,道德為金錢所羞辱,對“自殺秀”的意淫式想象不過是自我陰暗心理的投射,對“自殺秀”的鄙夷和嘲弄其實是自我指涉的。我相信,隨著都市道德貧血癥的大面積發作和擴散,“自殺秀”將自行絕跡于中國城市,成為一代觀客的遙遠記憶——根本不需要法律的“嚴懲”。問題是,在當下公力救濟體系和民意表達渠道尚有缺憾的背景下,自殺秀的絕跡,吉邪?兇邪?
我們喪失相信的能力了嗎?那位倡言“嚴懲”的律師身份的人大代表已然涉嫌知法犯法:司法判斷的依據在乎事實,不在主觀意念,而“自殺秀”的有罪認定依據的正是主觀推定,據此對“自殺秀”的懲治意味著,除非你能證明自己是真誠地要自殺,否則你就可能被判有罪。
促使這位律師犯下如此低級錯誤的是交管部門提供的一組統計數字:此次“跳橋秀”使洛溪大橋塞車四小時,車龍長達十公里,約七萬輛車次受到影響。由此造成的以人民幣為計量單位的經濟損失到報道發稿時當還在緊張的換算中,因為經濟指數總是作為最高政治出現在今天經濟自由主義的宏大敘事中。但是,借用非典時期鐘南山的名言——還有什么是比拯救生命更大的政治?還有什么是比拯救生命更大的經濟?“自殺秀”的頻繁上演同進京上訪一樣,都是對基層的司法救濟和申訴渠道喪失信心的表現,在依法維權頻頻遭遇“腸梗阻”的現實下,對準自殺者的嚴懲只會把他進一步地推向絕望。“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對于不惜以生命做賭注的準自殺者,懲罰只能是抱薪救火,而且無異于二次傷害,是對原本造就“自殺秀”的非正義的追加,是非正義的二次方。自殺不能入罪,我國的《治安管理處罰法》和《刑法》都沒有對其做出明文的處罰規定,依據“不禁則入”的現代法治理念,對“自殺秀”的懲罰將破壞公民對于自身行為后果的合法預期,從而在“法治”的名義下敗壞法治的精神。“自殺秀”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其源頭是社會公正和司法正義問題,對“自殺秀”的妖魔化處理因而是卑怯的策略,是對真正問題的掩蓋和轉移,把體制性弊端轉化為個人的道德性缺陷,把社會正義問題轉化為對“刁民”的聲討,而造成“自殺秀”的職能部門的瀆職責任被免于追究。一句話,對“自殺秀”的嚴懲,其產生的問題將遠多于、遠嚴重于其解決的問題。
古丁在《保護易受傷害者》中認為,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在特定人際關系中都可能成為易受傷害者,即“弱者”(disadvantaged),因為“弱者”并非是用所謂“客觀”經濟或社會指數就可以標定的概念。禁止傷害弱者因此成為與每一個人有關的公共道德規范,具有其他道德禁令無法替代的根本原則意義。而這也是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