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因為關心陳寅恪先生的相關資料才找來楊遇夫(樹達)的《積微翁回憶錄》(以下簡稱《回憶錄》)一讀,不想卻意外地見到了很多關于黃季剛(侃)的材料,而且,這些材料與我先前在腦子里形成的對季剛的印象頗有出入。士林樂于稱道季剛的逸聞趣事,也有對其人品略有微詞的,但對其學問,在先前的閱讀中似尚不見有異詞。而遇夫筆下,對季剛學問的微詞或與季剛所說商榷者,隨處可見。即使季剛逝后,遇夫對其評價仍時有出現,且不見什么褒贊之詞。而拿這些評論與《量守廬學記》(程千帆、唐文編,三聯書店2006年11月第2版,下文簡稱《學記》)和《量守廬學記續編》(張暉編,三聯書店2006年11月第1版,下文簡稱《續編》)的相關記載對讀,我才發現,黃季剛逝后,當時學界對其學術成就的評價似乎有過一翻爭論,而我們今天所能讀到的很多文字很可能并非泛泛之談,而是有為而發,甚至是針鋒相對的。
《回憶錄》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條:
《哀啟》云:“季將沒,自傷垂老無成?!苯諏W界人談及季死,均謂季生時聲望雖高,百年后終歸岑寂。據《哀啟》似季亦自知之矣。按清儒學問本分兩派:皖派江、戴,主實事求是;吳派惠氏,言信而好古。皖派有解放精神,故能發展;吳派主墨守,則反之。戴弟子有王、段、孔三家,各有創見?;莸茏訛榻?、余蕭客輩,抱殘守缺而已。俞蔭甫私淑高郵,太炎師蔭甫,實承皖派之流益光大之。季剛受學太炎,應主實事求是;乃其治學力主保守,逆轉為東吳惠氏之信而好古。讀詩必守毛、鄭,治《左氏春秋》必守杜征南,治小學必守許氏。于高郵之經學,不論今古文家惟是之從者,則力詬之,此俗所謂開倒車。世人皆以季剛不壽未及著書為惜,余謂季剛主旨既差,雖享伏生之年,于學術恐無多增益也。
而作為季剛生前摯友的胡小石,在同月四日的《追悼季剛先生講辭》則說道:
他對于治學的特點,我曉得很清楚。當清代乾嘉中,學術分二派,即蘇州的惠氏、徽州的戴氏。中國說經的所謂漢學,至唐后已亡失。蘇州惠定宇,能振起漢學,守先待后,保守漢人之說,不妄加一語。于清代可稱漢學者,惟惠氏足以當之?;罩荽鳀|原,治學用論證法,能開辟新途,其門人如段玉裁、如王念孫,都是如此。這才是清學。季剛之學雖為徽州戴氏之系,但自戴氏及段而王,至遜清俞氏而至章太炎先生,其師法相承雖如此,而季剛治學態度,則崇尚惠氏。在最后晤面的一次,他和我談及不著書而無關于學問的話,我也認為嘉興沈子培先生,博學不著述,而于先生之成就無關。(見《續編》頁21~22。)
將以上兩段文字排比在一起,不難看出,胡小石的《講辭》完全對應于楊遇夫的那些話。楊遇夫的文字論及兩點:一是季剛學宗惠氏是開倒車,且語氣中有譏諷季剛背叛師門之意;二是說季剛這樣的論學態度是寫不出什么學術著作的。巧的是,胡的《講辭》似乎恰恰回應了這兩點。對第一點,胡也主張季剛學尚惠氏,但不認為這是開倒車。他清楚地分析了惠氏的意義所在,而且在之后的講辭中還特意強調“現在是戴氏之學的末期,一班學者,故好疑古。疑古固然是治學問的方法,然而以推測為事實,幻想為斷案,所以我覺得季剛守先待后的精神高不可及”。在胡看來,季剛之宗尚惠氏是在“守先待后”這點上聲氣相通,而這點精神,在當時的學界風氣下顯得尤為可貴。別人非議季剛之處,在胡看來,正是季剛的過人之處,正是其意義所在。對第二點,胡也承認季剛并沒什么著作,但他以沈子培(曾植)為例,說明學問大小與著作多少并不存在直接的關連。這種針尖對麥芒的交鋒簡直就像是訴訟的兩造在對簿公堂!我并沒有堅強的證據證明,胡的講辭就一定是針對楊的觀點,從時間和地域上看,楊的日記早于胡發表講辭三日,而當時楊在北京,胡則在南京,以當時的通訊條件來說,胡也不大可能會知道楊的這些看法。但巧合到了這種地步,就不得不叫人作一翻懸揣了。而在我看來,則很可能是楊的那些記敘未必僅僅是他的個人之見,正如其文中所說“近日學界人談及季死,均謂季生時聲望雖高,百年后終歸岑寂”,很可能是當時學界比較普遍的看法。而惹來如許浮議的,也正是因為季剛身前樹大招風,在學界早著聲望的緣故。就好比一年后太炎逝世,也是浮議四起。大凡身前享大名者,及其死后,人們總設法對他“蓋棺論定”。而那些無識的話,夾雜著個人意氣的話又總會遭來反駁。
胡的講辭頗有理據,但爭論似并不因此而圈上句號。在季剛逝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36年,《中央大學文藝叢刊》為季剛的遺著連著出了兩個專號,由乃師章太炎作序。太炎于序中又重點提到了季剛學風宗尚的問題:
說經獨本漢唐傳注正義,讀之數周,然不欲輕著書,以為敦古不暇,無勞于自造……或病其執守泰篤者,余以為昔明清間說經者,人自為師,無所取正。元和惠氏出,獨以漢儒為歸,雖迂滯不可通者,猶順之不改。非惠氏之戇,不如是不足以斷倚魁之說也。自清末訖今幾四十歲,學者好為傀異又過于明清間,故季剛所守視惠氏彌篤焉。獨取注疏,所謂猶愈于野者也。
本來非議季剛的主要論點之一就是從師承上說,太炎是徽州戴氏一脈,而季剛則宗尚惠氏,有背叛師門之嫌。那么,現在由太炎本人出來說話,來論說季剛崇尚惠氏的意義,就再好不過了。自家老師都不說弟子背叛師門,則其他人同一主題的評論就不攻自破了。
論理,太炎一席話振聾發聵,且太炎又是遇夫所敬服的前輩,此后遇夫當噤口不談此問題才對。但細檢《回憶錄》,又見1936年6月29日尚有一條記載云:
景伊能自用其心思,非其他低能兒一味捧黃者所能及也。
所謂“低能兒一味捧黃”,無非是指季剛逝后,其師友弟子悼念追懷的文字接連不斷(考諸《學記》和《續編》,知季剛逝后,紀念之文章及紀念之舉動確實很多,主要以南京的兩所大學——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以及在蘇州的章氏國學講習會為中心,《中央大學文藝叢刊》為季剛遺著連出了兩期的專號,上文已述及,時間在1936年4月,在遇夫此條記錄前兩個月?!督鹆甏髮W??穭t出了紀念文章的專號,時間在1935年11月。國學講習會的《制言》半月刊則是自第五期直至第十一期也就是1935年11月至1936年2月,幾乎每期都有紀念季剛的內容。這些遇夫當是知曉的)。這本是人之常情,而遇夫竟惡語相加,于一個熟讀經書的人(遇夫以小學名家,而深詣小學者必稔于經書)來說,真可謂大失溫柔敦厚之旨。之前他不服季剛的學問是有理有據,錚錚有詞,而經太炎的一翻宏論則似已無話可說了。但心底里,遇夫怎么會服季剛的學問呢?第一,季剛立身行事頗有可議之處,這點連愛他護他的人也不諱言;第二,遇夫與季剛同業,且說實在的,其學問不在季剛之下,又怎甘心將當今小學“第一人”拱手讓之他人呢?所以,在季剛生前,遇夫聞其對于研治《說文》“乃自負為天下第一人”后,便表示“殊可詫也”,因為在遇夫看來,“季剛于《說文》并無真知灼見”。后來陳寅恪先生為遇夫《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作序說:“當世學者稱先生為今日赤縣神州訓詁小學之第一人?!倍艘惶岱ㄔ谙惹瓣愊壬鷱陀龇驎鴷r曾明白表示過的:“論今日學術,公信為赤縣神州文字、音韻、訓詁學第一人也?!庇龇螂m說“良友獎藉,令人感愧”,可并不見得他說“實難克當”之類的話。且最后默認此話出現在正式出版的序言里。這些均明白顯示,遇夫于小學這一領域是極有爭勝之心的,故而不服季剛是情理之中。既然心里不服,而口頭上已理屈詞窮,也便忘了辯論的風度,而出之以謾罵之語了,況且這本來只是記載在自己的日記里頭的。
1936年6月,太炎逝世。章黃學派的兩位核心人物相繼謝世,其學派之聲勢也自然消沉下去了。緊接著日本人的鐵蹄迅速踏遍了華夏神州,全國都激揚起抗日救亡的聲調。這時,學界的這些爭論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今天,對這段爭論、這段歷史鉤沉探賾,對其中摻雜著的個人意氣自可不去理會,而爭論的焦點卻值得回味一翻。仔細辨味,不難發現,爭論的焦點并不是季剛的學問問題,而是其學風問題。季剛謹慎乃至保守的學風,其意蘊已被胡小石、章太炎闡發無余。而這種“守先待后”的精神,對當今的國學界似仍有意義。當下,隨著西方社會科學評價體系的引入,國學界的人們不得不拼命撰作,硬是將本該坐冷板凳的人趕鴨子上架,結果本該是淡泊寧靜的國學界也沾染上了這個時代的浮躁之風。章太炎說“自清末迄今幾四十歲,學者好為傀異,又過于明清間……”我們今天的國學界視當時如何,明眼人自是心知肚明。當下人們在談及季剛時,除了樂道于其倜儻不羈外(這在嚴肅的學術討論中自當撇開不談),說得最多的便是其讀書如何之精勤,下筆如何之審慎。我想,這或許正是當下國學界在呼喚著的這種保守的學風,這種“守先待后”的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