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新科進士葉德輝在做了幾個月的吏部主事之后,告假回到了長沙。風塵尚未洗盡,行裝尚未整理,湘中名儒王先謙便登門拜訪。交談中,王先謙盛稱葉德輝的科考答卷“典重高華,有雍乾作家風范”;又詢問葉德輝平日所讀何書、所治何學,殷切關懷,溢于言表。當得知葉德輝準備請長假養親、不再出仕之時,王先謙竟頻頻點頭,說出這么一段話來:
是也。吾在江蘇學政任內,成《皇清經解續編》千余卷,因是感觸吾湘經學之陋,未免見笑外人。當編輯時,僅得船山諸書及魏默深《書》《詩》古微二種,猶未純粹,乃以曾文正讀書日記析其讀經筆記,雜湊一家,而生存人如胡元儀、胡元玉所著書亦錄入,蓋不得已也。歸田后,遂以提倡經學為己任。如閣下年國富強,任擇一經為之,必遠出前人上。吾觀閣下會闈三藝,知必深于經學矣。今日同居一城,吾有書必就商,名山之約定于今日。
三十年后,當初度甲子的葉德輝回首前半生、提筆寫下《郋園六十自敘》之時,雖然他“數十年轟轟烈烈”、可圈可點的“英雄業績”實在繁多,他依然用濃墨重彩描述了王、葉結識的那一幕,并感慨道:“公疊秉文衡,東南名宿盡出于公門下,何圖于余?誘掖獎勵如此。回思此三十年著作等身,皆出公提撕之力,又實平生第二知己也。”葉德輝將自己一生的學術成就都歸功于王先謙的激勵,顯示出他難得的謙遜。但亦可見此事對于葉德輝的影響之大。
這個故事宣之于葉德輝之口,在葉氏弟子中間廣泛流傳。如楊樹達在為《郋園全書》作序時,就曾提到,王先謙谷虛成德,“見先生會試闈作,擊節嘆賞,忘其年輩,投謁先施。謂往者視學江南,續儀征阮氏經編。江皖耆彥,學術紛綸;湘士卑卑,懷慚抗手;今得吾子,湘學其有幸乎!”葉德輝的兒子葉啟慕、葉啟倬甚至將葉德輝的告假家居也說成是應王先謙名山之約的結果,在為葉氏弟子劉肇隅所作的《郋園四部書敘錄》作序時也說:“光緒中葉,長沙王葵園祭酒先謙編刊《續皇清經解》一書,鄉先生惟船山著述諸書得以列入。嘗謂先君子曰:‘吾今而知湘省無通經之人,不得已,聊以船山備數。子年少有才,似宜涵泳經籍,用功撰述,一洗前此之陋。予望之矣。’是以先君子通籍未久,即養親家居,南北涉游,購書十數萬卷,寢饋于中,無間寒暑。”這當然是過度詮釋了。綜觀各種版本的王、葉名山之約的故事,細節或有所出入,但大意并無二致,無非說明兩點:王先謙深感湖湘經學之陋;王先謙與葉德輝訂“名山之約”,乃是為了湘學的振興、湘學的名譽。在這種敘事之下,葉德輝一生的學術研究并非僅僅出于一己之好,而是承載了振興湘學的歷史使命。
作為故事的另一方,王先謙對此卻無片言只語的記載。葉德輝一生以“半吳半楚”之人自居,對于湘學正宗缺乏鄉人常有的敬意與認同感;個性狂傲,目無余子,非譏長者,輕慢前賢,是他一貫的風格。這使人們有理由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懷疑葉德輝借此在貶損湘學的同時抬高自己。不過,以王先謙與湘中學者閻鎮珩的爭論來衡量,王先謙的確有“恐見笑于外人”的心理。
王先謙致仕前,或任編修,或主科考,或充學政,形成了以學術之盛衰為君子之責的理念。他先后編《東華錄》、《續古文辭類纂》等,在江蘇學政任內編刻《續皇清經解》,繼阮元之后又一次集清代經學之大成。作為學者型官僚,王先謙的桑梓之情落實到表彰鄉邦文獻上,落實到對于湘學的張大上。然而,這種張大湘學不是一般的溢美,而是建立在反思意識的基礎之上。由于多次充任考官,到過浙江、江西、云南等地,王先謙對各地學風之不同深有體會,無形中會將之與湖南學風進行比較,并因此有了“全國視野”。換言之,王先謙是站在全國學術的高度來審視湘學的長處與不足,絕不以“四塞之國,風氣獨特”自我遮蔽。而在“導源于吳皖、流衍于全國”的經學主流——漢學的標準衡量下,向來奉理學為正宗、以致用為宗旨的湘學顯然處于劣勢之中。王先謙念經術之不明、望鄉人之奮勵,也就成為情理之中的事。
王先謙的這番苦心,并不為湘人所理解。當漢學漸漸在湖湘大地傳播開來之時,篤守程朱理學的閻鎮珩深以為憂,起而抵制。他認為:時至今日,士人奔走津要,不顧禮義廉恥,都是漢學“以名相高,以利相誘”的結果。王先謙反問道:那些從事考據的漢學家們,終日鉆研,頭也昏了,眼也花了,求的是能有一部著作傳世,哪里還有時間去奔走權要?奔走權要的人又怎么肯終日手持一卷漢學書?乾嘉學者于經籍傳統,考訂發揮,“其實事求是,使古籍暗而復明,微言絕而復續,有裨學術甚巨,如江河之不廢也”。考據之學,本需長期沉潛,自甘寂寞,才能有所成就,非淺嘗輒止者所能成功。倘若說漢學有流弊,穿鑿破碎者不免有之;倘若說漢學之興會成為世道人心之憂,則純屬無稽之談。王先謙還特意拈出一段掌故以為警誡:“孫芝房先生以粵寇之亂歸獄漢學,大為士林姍笑。良由于考據一道未加講求,致茲巨失,故曾文正起而亟正之。”
孫鼎臣(字芝房)之言是湘中漢學批判思潮的集中體現。湖南向有“理學之邦”之稱,本不以考據為能。乾嘉之時,漢學風靡大江南北,湖湘學子依然謹守先賢傳統,崇奉理學。嘉道以后,清朝由盛轉衰,學術界興起了一股反思漢學流弊的思潮。湖南經世派以提倡實學崛起于一時,對于漢學的批判尤其尖銳。不過,湘人對漢學的批判更多的是一種道德譴責,而較少學理的分析,所論難免偏頗。孫鼎臣甚至說:太平天國之亂,都是漢學惹的禍。此論一出,“大為士林姍笑”。誰都知道,太平天國的首領洪秀全是讀了西教之書,才主張天父、天兄之說,才要以西教倫理去摧毀孔孟倫理,他哪里知道什么考據?將太平天國的興起歸結于漢學,說明湖南人并不明白漢學究竟為何物。漢宋之爭這類學術問題,豈是僅靠道德譴責所能裁決的?連理學名臣曾國藩也不得不出來糾正孫氏的過激之論,說:“近者漢學之說誠非無蔽,必謂其致粵賊之亂則少過矣。”曾國藩強調:漢學之名可以不立,但漢學之門徑不可不知。他本人的治學傾向也由早年的一宗宋儒轉化為漢宋兼容。
學術思潮的發展往往充滿著悖論。近代以來的湘人本是以漢學的批判者出場的,而在漢宋之爭過程中暴露出來的偏激與對漢學的無知,尤其是“為士林所笑”,又刺激著湘人去了解漢學;一旦評價標準由理學轉移到漢學層面,則湘學在漢學領域的不足立刻顯現。反思湘學之不足,成為部分湘人的自覺意識。比如郭嵩燾就是其中的一位。郭嵩燾在近代史上不僅以倡導洋務、思想開明著稱,同時他還是一位著述豐富、成就顯著的學者;著有《禮記質疑》、《中庸章句質疑》、《大學章句質疑》、《毛詩余義》、《校訂朱子家禮》等,于經學寢饋極深,無愧于專門名家。作為一位學者,郭嵩燾對于湘學的不足有較為清醒的認識,曾說:“乾嘉之際,經師輩出,風動天下,而湖以南黯然無知鄭、許《說文》之學者。”言外之意,湘學固然以經世致用為傳統,但不知鄭、許《說文》之學,畢竟是一種缺陷。王先謙由于自己的經歷,特別是在編《續皇清經解》時表彰鄉邦文獻的挫折,對于湖湘經學之陋更有切身體會。王先謙歸田之后,同郭嵩燾過從甚密,談文論學,時時以世道人心為念。郭嵩燾每以湖南人文不盛為憂(這是郭嵩燾晚年日記的一個主題),王先謙則以湖南經學不興為憾。提升湘學在全國的地位,成為他們一致的心愿。
也正因為如此,當閻鎮珩指責漢學破壞道德人心之時,王先謙舊話重提,勸告他先去了解漢學家的工作,以免貽笑大方。王先謙還說:不能通古,又怎能達今?在王先謙的勸說下,閻鎮珩放棄了對考據之學的偏見,并在考古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
據此推理,“恐見笑于外人”系當時王先謙真實的心態,葉德輝筆下的王、葉名山之約的故事,自有一定的可信度。葉德輝之所以引起王先謙的注意,在于他的“經學根底”;這種經學根底又多少得益于他的先祖遺澤。和中國絕大多數讀書人一樣,葉德輝幼承庭訓,本習宋人之書。不同的是,由于葉氏先祖原籍江蘇,家中頗多藏書,尤其是乾嘉時期的三吳先哲遺書為葉德輝在宋學之外打開了另一扇學術之窗,“藉詁經課,略知經學門徑”。十幾年來,葉德輝在科舉應考的同時,又頗留意于經學著述之事。王先謙正是在了解了葉德輝的這些情況之后,以振興湖湘經學之重任相托,定下名山之約。由于王、葉的身份不同,他們的表現又有微妙的差別。葉德輝作為“半吳半楚之人”,可以大張旗鼓地、甚至帶有一些優越感地來譏刺湘人經學之陋;王先謙作為本省名宿,可以在私下場合抱怨湖湘經學之陋,卻不愿因此損害湘學之形象。
王先謙的提倡使得經學——確切地說是漢學這種不太實用的東西,得到了越來越多的湘人的認可。晚清之際,從全國范圍來看,漢學總體上呈現衰退趨勢,湖南卻是別有一番景象。當其時也,“漢學大盛,風流相楚,人人騖通博以為名高,而恥言程朱”。這對于以湖湘經學不興為恨事的王先謙等人來說,多少是一種安慰。湖湘大地雖然在乾嘉之際錯過了躬逢其盛之時機(錢穆所謂的“獨披其風最稀”),但到底后來居上,成為晚清漢學重興的基地之一。正是在王先謙的倡導下,湘中后生“多能明古今之別,知漢宋之分”。
以半個江蘇人的葉德輝看來,王先謙提倡漢學雖然有功,但王先謙的漢學研究總像是中年出家,不那么純粹;所謂“畢竟再傳成惜抱,未能一姓守西莊”;與王先謙可以談文章著述,不可以言校勘考訂。葉德輝強調,通經必先識字;而要“詔后學以所從入,必先于簿錄考溯其遠流,開示其閫奧”。葉德輝不但自己一生治學以《說文解字》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為工具,而且教授弟子也以此作為門徑,提倡經學具體落實到文字訓詁與目錄版本學上。照葉德輝看來,湘學若真要改變經學不興的局面,必須由此入手,唯其如此,才能做到內行入格,避免為外人所笑。對此,湘中另一名儒、人稱王經師的王闿運很有一些不屑。讀書固然要先識字,但不是識《說文解字》;目錄版本不過是收藏家之言,翻的書多了,漸漸識得不同的版本,怎能成其為“學問”?湘綺老人年輩高、聲望隆,所言甚合湘學邏輯。但葉德輝有自己的評價標準。他說王闿運不過是六朝文士,經學非其所能。學術研究自有公認的規范與路徑;是不是經師,不但要看湖南人如何說,還要看全國人如何說,這才是超越鄉誼的公論。葉德輝所言并非毫無根據。清末民初國學大師章太炎就曾很不客氣地說:湘中經學諸家盡管門徑不同,但有一事則為諸家同病,“蓋于江、戴、段、孔古音之學實未得其分毫也。偶一舉及,其疵病立見矣”。簡而言之,湖南人都不懂文字學。章太炎對王闿運尤多批評,直言“三王不識字,此公殆尤甚”。葉德輝多次援引章氏此語,既是為了批駁王闿運,也是為了警醒鄉黨。
葉氏譏刺前輩的非禮行為受到湘人詬病,其“抗直之性,非刺之辭,世目為躁肆”。但其學術主張卻在湘中得到一定的流傳,特別是他對湘學不足的批判意識,為湘中后學所繼承。直到民國年間,李肖聃還慨嘆:“假令硯仙(龍璋——引者注)生承平時,與王、段諸公為友,講明字例之條,湖南文字之學,不如是之未昌也。”言外之意,深以湖南文字學不昌為憾。亦可見外界有關湖南人不懂文字學的評價,始終成為部分湘人心頭一個難以化解的情結,并成為刺激他們從事文字研究、改變湘學形象的驅動力。
據葉氏弟子楊樹達回憶,上世紀二十年代,他和湘籍學者、訓詁學家曾運乾(星笠)任教于北京高校時,曾有“雪恥之盟”:
太炎先生嘗云:“三王不通小學。”謂介甫、船山、湘綺也。三人中湘士居其二。余昔在北京,曾與星笠談及此。余謂此時吾二人皆游于外,他日仍當歸里教授,培植鄉里后進,雪太炎所言之恥。星亦謂然。
楊樹達是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1948年以“繼承清代樸學風度,整理古書,研究古文法與古文字學”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楊樹達幼年曾從葉德輝問學,葉氏授以文字訓詁、目錄版本之學,為楊樹達打下了一生治學的基礎。自上世紀二十年代北上任教于北京各高校之后,楊樹達的學術成就逐漸為外界所認識,得到了包括章太炎、沈兼士、陳垣、陳寅恪等學界名流的推崇。章太炎曾說:“湖南前輩于小學多粗粗,遇夫獨精審,智殆過其師矣。”(《積微居回憶錄》中頗多此類記載)諸人在揄揚楊樹達的同時,有意無意之中常將他與湖南學風、與湘學前輩區分開來。有一次,楊樹達、余嘉錫拜訪張孟劬、東蓀昆仲。“孟劬極稱余訓詁之學,且云:‘湘中學者自為風氣。魏默深不免蕪雜,王益吾未能盡除鄉氣。兩君造詣之美,不類湘學。’孟劬,浙人。意蓋謂余二人為江浙人之學也。”對于這類帶有地域偏見的揄揚,楊樹達未愜于心,以為江浙人士未免太自大了,自己的學問倒也罷了,像余嘉錫這樣精通目錄版本學,江浙人士哪能做到?
楊樹達以自己的學術成就贏得了學術界的肯定,卻并沒有扭轉外界對于湘學固有風格的認識。湘學若要改變自身形象,尚需更多學者的努力。因此,1937年,已是小學名家的楊樹達婉謝各著名高校的聘請,毅然回到家鄉,任教于湖南大學。同時也邀請曾星笠回鄉踐約。楊、曾殷殷以張楚學之幟為念,致力于培植鄉里后進。在抗日戰爭的艱苦環境下,曾星笠身染重病而猶授書不輟,不幸逝世。驚聞噩耗,楊樹達痛心不已。楊樹達自言南歸八年,相與商榷文藝者,僅一曾星笠。“鐘期一去牙弦絕,惠子去殂郢質亡。”曾氏去世,不僅是楊樹達一人之私痛,更是湘學之失,蓋因“湘中學者承東漢許、鄭之緒以小學音韻訓詁入手進而治經者,數百年來星笠一人而已”。曾氏絕學后繼無人,廣陵散絕,這是楊樹達實現雪恥之盟時遭遇的最大挫折。但是,自從湖南出了楊樹達、曾運乾等人以后,再也沒有人批評湘人不識字了。
從王、葉名山之約到楊、曾雪恥之盟,幾代湘籍學人有感于外界對于湘學的批評,殷殷以振興湘學為念。獨具特色的桑梓之情,叫人感慨萬千。遺憾的是,他們的這種努力向來不為學術界所關注。在湘學史研究已漸成熱門的今天,學者們多半津津樂道于湘人的理學成就以及湘人的自豪、自負。其實,湘人有自負的一面,也有自我反省的一面。湘學特色的形成,原本與湖南“四塞之國”、不與中原人物相交往的歷史地理因素有關。近代交通漸開之后,湘學卷入與其他地域學術文化、與國家主流學術文化的互動競爭之中。在他者的認識中反觀自我,湘學的特色因此更加凸顯,“湘學意識”也得到明晰。然而,所謂“特色”原是一個語義豐富的詞匯。湘學因其特色而得到外界的推崇(如錢基博),也因其特色而被他人譏刺(如章太炎)。究竟該保持特色還是匯入主流?湘學的發展始終面臨著兩種選擇、兩種理念的較量。王先謙因感湖湘經學之陋、未免見笑于外人,因而與葉德輝定名山之約;章太炎“三王不識字”的評判,使楊樹達深以為恥,因而與曾運乾立雪恥之盟。努力改變湘學在外人眼中“外行不入格”的形象,成為他們維護湘學的具體體現。至民國年間,湘籍學者楊樹達、余嘉錫、曾運乾、張舜徽等人均以自己的學術成就,在全國學術界產生了巨大影響,改變了湘人不知考據的形象。至此,從曾國藩、郭嵩燾以來的振興湘學的努力,才算是修成正果。湘學以向主流靠攏的方式,完成了對自己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