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時我沒有讀過王小波的一行詩(盡管他是寫過詩的),他是不以寫詩而名的詩人,我的意思是——他的文學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詩篇。在中國現代文學中,顯示出天分的作家也并不是特別罕見,但由于許多人缺乏主見,消耗掉最初的熱情后就逐漸地平庸起來。青年時代我們大概都有過廣泛閱讀中外小說詩歌的經歷,但我逐漸地感到閱讀當代中國作家的作品是在浪費時間,不過王小波是例外,對我來說能夠常讀常新的似只有王小波一人。當然并不止于他的小說,他的隨筆中有某些令人震驚的東西,這是只有羅素那樣深刻的哲學家才有的本領,而在中國當代作家或思想者的文字中卻很罕見。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運動中,我們讀到的是缺乏歷史反省的膚淺的文學——盡管在當時也被傳誦一時,原因是它們的作者都沒有深刻的歷史眼光。這種夾生的狀態甚至在許多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曾以思想著名的思想家那里也存在。我們現在讀那些曾影響新時期文學的美學家(如朱光潛、李澤厚等人)的著作,能明顯感受到極左時代的強大話語對他們的蠱惑。
王小波的可貴處首先是他作為文學家中天才詩人的立足點——他在靈魂深處與烏托邦情結的徹底決裂,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這不是單靠愿望或決心能做到的,更需要靈魂的純潔和天分的明敏。
詩人的語言天才不能歸結為某種經過訓練而能達到的技巧,語言天才也需要訓練,但那種對世界的本質觀察則非訓練所能達到,它只能歸結為詩人獨特的經歷以及他的先天稟賦。我們知道王小波很崇尚現代西方文學如法國作家杜拉斯的小說,尤其對王道乾翻譯的《情人》推崇有加,他的小說《黃金時代》可以看出杜拉斯的影響,但即使這篇優秀的小說也不能使我們忘記作者王小波的存在,而王小波之所以這樣牽動我們的心靈,是因為他描述的真實——他似乎尚未達到編造一個虛擬故事而能讓讀者信以為真的地步,他不是純粹的小說家也就表現在這里——比喻地說,他不是一個善于戲仿的演員,而是一個本色演員,他只能演他自己。王小波用文字給他的時代建立了雕塑,不僅把自己和他周圍的人赤裸裸地表現出來,而且把那些轉瞬即逝的歷史時刻所折射的時代意識凝固下來,為后世的思想家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反思的標本——這都因為詩人那比閃電還犀利的目光對歷史的觀照。
(一)死亡的意義
死亡是文學永恒的主題。死亡之所以嚴肅是它的歷史性的不可逆性,如果死亡是可逆的——比如孫悟空可以把他被妖魔砍下的頭顱重新長在自己的脖子上,死亡就成了喜劇;但人類的個體一般沒有孫悟空的神通,因而歷史舞臺和戲劇舞臺上的死亡之所以都是悲劇而非喜劇,皆因死亡是人生的徹底終結。生命之所以讓我們每個人認真對待,就因為死亡橫亙在每個人的面前,生命因死亡的徹底終結性而成為人類最寶貴的東西。
但人類的形而上學并不是教條主義地理解生命的寶貴性,比如一些人認為有必要為了自己的名譽而殺死自己;而在另一種激烈的歷史情境中,如果一個人的死亡可以換得一群人的生命繼續,那么這個人就可能把犧牲自己的生命視為必要的和神圣的。我們說革命的積極意義就在這里表現出來——盡管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但在日本法西斯侵犯中國人家園的時候,他們就要把自己的身體作為武器去消滅侵略者的生命,因為當民族尊嚴成為人們自由生命的條件,為了捍衛這個尊嚴就有必要犧牲生命,這種意義上的革命精神顯示了人類理性的崇高。當然革命的積極意義并不僅于此,還有建立在比喻之上蘊涵于生物進化、社會運動、科學進步中的意義,前者如人猿的分野,中者如“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后者如瓦特發現的蒸汽動力原理對人類生產和生活方式的巨大改變。
而歷史的曲折性在于,那種基于更高目標而否定生命的革命意義可能被濫用。這種革命的異化就不僅否定了革命的積極意義,而且否定了生命的意義——把生命尤其知識者的生命當作可以隨意處理的垃圾。
在那個革滅文化和隨意損害無辜生命的時代,知識分子如大學教授自殺者不少,而隨著時代風氣的轉變,人們似乎對此淡忘了。但王小波沒有忘記,時間沒有磨滅他的記憶,反而更加鮮明,他把他曾經的觀察以驚人的細節表達為文字;而尤為可貴的,他沒有任何虛情假意,他的文字直入本質,沒有敷衍的成分。除了詩人,沒有人能夠做到。
那些日子里北京上空充滿了陰霾,像一口凍結了的黏痰,終日不散。礦院里死了好幾個人,除了賀先生跳樓,還有上吊的,服毒的,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叫人目不暇接。
說北京的天空像凍結了的黏痰,這個意象并不特別成功。但我們考慮到詩人正在發展中,也就不能苛求他,我們不能拿但丁的嚴謹來要求王小波。我的意思是王小波的意象的紛繁和不嚴謹更接近波德萊爾。王小波寫自己心靈中所記憶的歷史的欲望太強烈,盡管他對查良錚和王道乾的譯筆推崇備至,他的語言似尚未達到前輩大師的靜穆與悠閑,總是禁不住站出來發言,他作為小說家的這種“不成熟”或正是他作為中國二十世紀之史詩家的特點——飽含著人間赤子的真情。一個“反動的學術權威”的死亡給予一個少年的記憶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像描寫花朵那樣細致地描寫了賀先生跳樓自殺后的腦髓:
他腦袋撞在水泥地上,腦漿子灑了一世界,以他的頭顱著地點為軸,五米半徑內到處是一堆堆一撮撮像新鮮豬肺的物質。不但地上有,還有一些濺到了墻上和一樓的窗上。
這是一個自殺者給予世界造成的痕跡。這樣的描寫并不完全能顯示王小波作為王小波的獨特性,顯示他作為自己的是這樣的句子:“一個人寧可叫自己的思想的器官混入到別人鞋底的微塵,這種氣魄實在出我想象之外。”把“思想的器官”與人們“鞋底的微塵”聯系起來,這需要對宇宙歷史的深刻理解。在砰然一聲的視覺表象中,我們很自然地感覺到王小波自己的在場,他沒有把自己置身于敘述之外,這使人忘記自己在閱讀小說;而當詩人以更強的聲音說話時,我們認出了那個詩人思想者的王小波:
雖然賀先生死時還蒙有不白之冤,但在他生前死后,我從沒有對他有不敬之心。相反,我對他無限崇拜,無限熱愛。不管別人怎么說他(反動的學術權威、國民黨官僚等),都不能動搖我的敬愛之心,在我心中,他永遠是那個造成萬人空巷爭睹圍觀的偉大場面的人。
詩人表達的真情來自于他所擁有的真情,他連續地用“無限”——無限崇拜、無限熱愛——來表達對賀教授的尊敬,這在冷眼看世界的王小波是很不平常的,一定是賀教授的學養人品征服了他。萬人空巷的熱鬧場面也不如詩人王小波目睹他的死亡更熱烈、更有意義。這可能被人遺忘的歷史細節終于以王小波的詩筆而傳達到了世界,賀教授就以自己的死亡延續了自己的生命。
詩人王小波并沒有止于他對賀先生的崇敬,如果止于此,他的史詩就無法把自己與那些懷念蒙冤的親人的悼念文字區別出來,詩人繼續寫道:
賀先生死那天晚上,半夜兩點鐘,我又從床上起來,到賀先生死亡的地方去。我知道我們院里有很多野貓,常在夏夜里叫春,老松樹上還落著些烏鴉,常在黃昏時哇哇地叫。所以我想,這時有些動物肯定在享用賀先生的腦子,想到這些事我就睡不著,睡不著就手淫,手淫傷身體。所以我走了出去。轉過了一個樓角,到了那個地方,看到一幅景象幾乎把我的苦膽嚇破。只見地上星星點點,點了幾十只蠟燭。蠟燭光搖搖晃晃,照著幾十個粉筆圈,粉筆圈兒里是那些腦子,也搖搖晃晃的,好像要跑出來。在燭光的一側,蹲著一個巨大的身影,這整個場面好像是有人在行巫術,要把賀先生救活……
我之所以沒有跑掉,是聽見有人說:小同學,要過路嗎?過來吧。小心點兒,別踩了,我仔細一看:蠟燭光搖晃,是風吹的;對面的人影大,是燭光從底下照的……對面的人有四十多歲,是賀先生的兒子……我慢慢走回家去,那天夜里沒有月亮,但有星光。
這里神秘的詩意之使人難忘,在于讓我們領略到人世間被壓抑著的正義和溫情的存在。那星光的閃爍,使我們想到上帝。我們知道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日子里中國人朗誦北島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這種措辭盡管在革命話語中是沒有的,但這些詩句一旦脫離開它產生的時代就容易被淡忘,而且它太像警句了;而王小波的語句分開來是更為天成的詩句:
我慢慢走回家去,
那天夜里沒有月亮,
但有星光。
(二)性的消解
從荒蕪的宇宙中誕生出人類的進化史,性的作用是巨大的。在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中,有這樣的詩句:
正義感動了我的創造者;
創造我的是神的力量,
至上的智慧和原始的愛。
這里“原始的愛”在但丁看來是創造“我”的神的力量;但神是不會以一個具體的形象現身的,他的力量內化于我們每個人的身體中。超出但丁詩歌文本的解釋,我們說“原始的愛”可以理解為人類和動物天生具有的性欲。性欲是上帝的偉大發明,因為這種創造生命的設計方案十分巧妙。從動物到人類智力發展的歷史序列來看,是性欲激活了更廣泛的愛,性使男女之愛升華為愛情,而愛情的結晶孩子使人類的愛超越了男女之情愛,每個人都因這種愛的羅網而在世界中有了自己的位置——每個人都是父母親的兒女或兒女的父母親以及愛人的配偶,由家庭中愛的推己及人才蔓延為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尊重與溫情。
在東西方的古老神話中不乏類似的故事:馴服一個巨靈和怪獸的最好辦法不是用外部的力量抗爭它,而是讓它的欲望得到釋放——派遣一個美麗女神和它性交,性欲的釋放過程是野蠻的,但比起巨靈和怪獸的危害人類安全,釋放性欲的野蠻畢竟要更少殘忍,而且在性欲釋放后巨靈或怪獸都表現出罕見的溫柔。“文革”這個怪獸,要想約束它的暴行,無論是中國傳統的儒家道德說教,還是西方的基督教倫理學勸誡都顯得蒼白無力,原始的力量就顯得特別有效,這個原始的力量除了人們求生存的本能,另一個就是——性。
性欲的階級屬性是難于劃分的。在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中,軍代表的“小和尚”(在王小波的文本中代表男性生殖器)因閱讀“破鞋”——一個美麗性感的女知青——描寫自己與男友性交細節的“交代材料”后膨脹起來。
在車站上陳清揚說,這篇材料交上去,團長拿起來就看。看完了面紅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后來見過她這篇交代材料的人,一個個面紅耳赤,好像小和尚。
我們不難設想,當軍代表覺察到自己的“小和尚”因“破鞋”的性描寫而像個異己的動物一樣青筋暴突地筆挺,他可能意識到——老天給予每個人一個生殖器并不區分階級屬性。當一個美麗的女知青以交代材料的名義寫自己如何在男友面前因男友對自己臀部的拍打而忘情,軍代表就可能在閱讀時的快感中忘記他遵行的東西,自我否定和褻瀆就在他的自我身上自然而然地進行了。
詩人的犀利也就在于他文本的暗喻性,實際上,檢討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思想解放運動,極左思潮并不是被中國本土的或西方的自由主義哲學打垮的——當然它們的作用不容低估,而是被人性復蘇的原始力量擊敗的。
畫家劉海粟說,他在批斗他的人潮的洶涌和口號的起伏中仿佛看見了黃山云海。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夫只有偉大的藝術家才能具備,而更多知識分子不能在被批斗中幻化出這樣的景象,他們許多人的慘死說明批斗會不是頤養性靈的黃山煙云。把批斗會的兇惡化解為一種近似行為藝術的游戲,我們通過王小波的史詩領略了青年們在自己的黃金時代所賦有的人性回歸的天然力量。一對知青因性愛而被批斗,“斗破鞋”使批斗會因被批斗者的“奸情”以及女知青那渾圓的肩膀、乳房、腰肢而有了別樣的意味,而參加批斗會的群眾也就因這特別的性意味而觸及了靈魂深處的東西。“破鞋”批斗會之所以充滿快感,就如同現代人在觀賞時裝模特或選美比賽時從美女身體上領略快感一樣。實際上,批斗過程因女知青的美麗以及她被斗內容的性暗示已經把批斗會的內容暗中轉化了——革命時代所不允許的美女展示就以批斗會的名義悄然進行。由于這是特定時代不叫行為藝術的行為藝術展,就更激發出觀眾那因壓抑太久而忽然爆發出的激昂的性亢奮,實際上,繩子捆在美麗的女“破鞋”身上使女知青曲線暴露,這在觀眾的性亢奮中便混雜著性虐待狂的心理,這是與現代選美比賽所不同的地方。即使如此,這種性欲的快感也比一幫猛獸式的批斗者把被批斗者打得血肉模糊要人道得多,性欲即使夾雜一些虐待狂的心理,在群眾戲謔的歡笑中,不僅顯示了人性中的真性靈,而且猥褻了批斗會對所謂階級敵人批斗的嚴肅性。
陳清揚所了解的是,現在她是破鞋。繩子拴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她看到在場的男人褲襠里都凸起來。
這種場景比之莫泊桑筆下的女主人公看到所有的男人因金閃閃的項鏈而看她有更深的意味在于,理性的覺醒需要生殖器不由自主地挺拔來清理道路。王小波的詩人筆觸能穿透人世間層層假面而“一劍封喉”。王小波的史詩告訴我們,人們也正是在對食欲和性欲的原始渴望中實現了對虛假神殿的玷污,這個神殿注定要在上帝賦予人類的人性的回歸中轟然倒塌。
覺醒和性欲的聯系有多種表現形式,其中在中國的一種表現就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空氣發出撩人的新鮮氣息。對于一個青年,如果我們不教導他任何知識,而只讓他自然地在社會中生活,他能通過語言的學習懂得人類數萬年以來進化中學得的基本常識,因為語言本身在被領悟中就包含著動物不能理解的人類知識,而在這些知識中,與動物本能的“知識”沒有多少區別的就是性,但性的表達形式又是與動物有很大區別的,強烈的性渴望使一個人在青春期渴望新鮮的語言、活潑的詩歌、美好的音樂——這卻是動物沒有。而只有文明的人類才有的情感,對異性的渴望畢竟不能像動物那樣直接。“文革”創造了一系列革命意識話語,但對于一個調皮的孩子來說,他的天性可能已經抵制了其中許多虛妄的東西,所以上帝的安排是極為巧妙的。
當然,《革命時期的愛情》所表達的含義要豐富得多,主要的故事不是野鴛鴦的性交,而是另一對男女主人公從被改造者和革命者的關系逐漸過渡到性愛伙伴關系的歷史,這個故事的史詩性是深刻地揭示了烏托邦情結在中國普通人心靈中的破滅。消除蒙昧的固然是文明的覺醒,但如何喚醒文明卻并非文明自身所能勝任,而需要另一種“蒙昧”——人們肉體中蘊涵的本能,這表面看起來似乎離奇,而實際上的確是歷史的真實。
作為理性者的王小波,在他小說里自己的替身“王二”就是那個時代的“流氓”,因為他對所謂政治學習無法忍受。但教育者也不是從來就這樣蒙昧的,他們也是血肉之身,盡管他們之中很少有天才,但即使才能平庸者也可能領略一種富有想象力思想的活力。而王小波深刻地揭示了這一點。擔當教育王二這個“落后青年”使命的是團支書名叫海鷹的女青年,從這個女青年的裝束可以看出她的“革命干部”形象:
(海鷹)長得人高馬大,發縫在正中,梳兩條大辮子,穿一套舊軍裝,在革命時期里就能當干部,不管她心里怎么想的,不管她想不想當。海鷹說,她從小就這樣打扮,從小就當干部。不管她到了什么地方,人家總找她當干部。
可能正因為她的身份,她總處在教育者的地位。但是海鷹這個教育者在講她所能知道的干巴巴“先進思想”時,就不能吸引她面前那個遠高于她的天才詩人。我們之所以說小說里的王二是天才詩人,因為他就是王小波,盡管王小波試圖用身高和長相把自己藏在王二的背后,但他是藏不住的。王二在聽海鷹講“先進思想”時總走神,因為他天生是古希臘式的智者,甚至在他小便時就能想到自己的尿液能否沖動葉輪來帶動一個小型發電機,這樣富于想象力的大腦在海鷹面前接受教育,其效果就是王二走神和“磨屁股”。而王二的不經意的笑,在敏感的教育者海鷹看來是在嘲笑她,因為她的悟性還不至于看不出她眼前的這個“落后青年”比自己更聰明。王二的現身說法恐怕是海鷹聞所未聞的,因為對同一個事件一經王二(王小波)敘述就立即有了反諷的味道。我們看一下王二可能向海鷹敘述的內容:
我哥哥五八年上到小學三年級,晚上餓得睡不著覺的時候,給我念他作的詩:共產主義,來之不易。要想早來,大家努力。他還告訴我,到了共產主義,窩頭的眼會變小,吃了頂餓。
我們很難想象海鷹在受了眼前這個被公認為落后青年的反教育后會沒有觸動。
長槍在王小波的文本中有男性生殖器的寓意,而在王二的敘述中,海鷹肯定也“中毒”了,她最終能輕松地把玩王二的生殖器在于王二對海鷹潛移默化的影響。當然這個過程是緩慢地進行的,首先是海鷹出于“革命感情”帶著王二去治療他的痔瘡,王二退掉褲子露出屁股后,男人肉體的生猛肯定刺激了她;而幾乎與此同時,王二也偷看了海鷹抽屜里的月經帶。所以詩人接下來描述二人的性愛也就水到渠成。我們讀到海鷹對男性生殖器的神秘性的感慨,其語言表達方式仍然是王小波特有的幽默:
那一瞬間像個楔子打進了記憶里,把想象和真實連在一起了。后來她常常拿著他的把把(注:男性生殖器)看來看去,很驚訝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東西——癱軟時像個長茄子,硬起來像搗杵。它是這樣難看,從正面看像一只沒睜開的眼睛,從側面看像只剛出生的耗子。
上帝在宇宙中創造了兩個偉大的器官——一是大腦,二是生殖器,前者的偉大性在于宇宙有了自我反思的物質集合體,后者的偉大性在于這個反思宇宙歷史的集合體能夠不斷地繁衍下去。這兩個器官反映了上帝創造宇宙歷史的本欲。
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似乎已經有了新創作的性愛文學,由于它們始終沒有成書,似乎一直在傳說中;而隨著思想解放運動可以合法傳播的便是流行音樂和世俗文學。現在我們若回顧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文藝,除去懷舊的親切感而就藝術本身分析,其藝術價值是貧乏的,但無論是大陸的流行音樂還是港臺而來的“靡靡之音”,其共同的特點便是對青年人原始情欲的撩撥。人性的覺醒不是首先從思想上否定“文革”的一系列蒙昧主義,而是以天然的“蒙昧”——性欲——來反駁革命話語的霸權——歷史本身的深刻性往往超越正在進行的歷史中人的理解力。應該承認那種專門以迫害人為快樂的卑鄙人性的確存在于某些人中,但這樣的人畢竟很少;就人類大部分成員來說,生物進化都賦予了他們心靈以善意,而且由于任何人都被上帝賦予了父母與子女關系,他在對他母親慈祥面容的觀望和對自己孩子天真眼神的打量中都自然地理解到上帝賦予人類的善性。而他自身的“阿幾里斯腳踵”——性心理的存在使他不能以革命理想主義把自己修煉成一個“特殊材料制造”的“革命金剛”。人性最基本的情感就是——愛與被愛,把人類機械地階級化,這在一個對人性有起碼洞察力的人的觀察中總是不能徹底相信的。所以我們看到隨著原始之愛呼應世俗文藝所產生的社會作用,革命時代的中國社會的等級制——出身無產階級的高貴和出身資產階級的卑賤——以這樣的形式被消解了:右派的女兒征服了革命家庭的成員,地主成分的青年贏得了貧農出身女子的愛——這里不需要太多思想批判,因為青年們只不過是以自己的滿足情感的方式使那種貼著“科學”標簽的蒙昧主義階級論顯得極端愚昧可笑。
“原始的愛”就這樣把王二與海鷹這兩個“對立陣營”的人綁在了一起——上帝無所不在也可以在這里得到理解。當然,性的作用并不是萬能的,它的作用在于對烏托邦運動的反撥作用;但思想的建設不能靠性欲來完成,它至多是清理出一個理性的起點。在王小波的小說中,我們從海鷹身上仍能感受到她接受王二思想的不徹底性。實際上,刻板的教育的確早已觸及她的靈魂并生了根,甚至在對性欲的表達上也還有影響,表現在她渴望受虐的變態心理。由于在流行文本中沒有健康的性教育,她(海鷹)是在革命者遭受敵人毒打、強奸、辱罵而堅強不屈的話語中領悟性意味的,這使她一開始就把性的意義與虐待聯系在一起,所以當王二與她性交時她渴望被虐待。這實際上是施虐狂激發出來的受虐狂心理,她似乎只有在自己被虐待中才能得到身心的極大滿足——性欲與革命的聯系在她身上微妙地體現出來。
(三)未完成的思想家
柏拉圖的理想國里沒有詩人的位置,王小波不屬于理想國,他是理想國的叛逆者。在西方語文中,詩人在古典的意義中固然代表一種高貴的、天才的品質,但在現實的意義中又與乞丐、妓女、流浪漢聯系起來,詩人的意義因此很豐富。王小波告訴我們他的留學時代有過閱讀維多利亞時代性愛小說的經歷,在我看來,一個飽受摧殘的人群往往在不經意的言談中道出對人生的深刻領悟。王小波也有這種不經意的深刻——他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在時代意識對青年人心靈的強暴中沉淪,這是王小波的不凡之處。他渴望自由思想的思維樂趣,但時代卻壓抑他,使他的渴望更加強烈。
那個時代中國現代文學——在“文學”的最廣義上——的狀況是,有思想的人不能搞哲學,有文化的人不能從事寫作,因為權力者有太多理由把枷鎖戴在天才身上。既然只有平庸才能茍活,對死亡的恐懼就使平庸有了吸引力。在“文學”的狹義上,現代中國作家吸收了一些西方文學家的寫作技巧,但文學絕不單是技巧,也不單是故事;曲折的故事情節能吸引一些讀者的注意力,但僅此而已。
不過歷史對蒙昧的否定終于使天才有了發言的可能,王小波的文字告訴中國讀者——一個天才的文學家首先應該有敏銳的判斷力,能對蒙昧主義的觀念給以反駁,而不是不自覺地運用那習以為常的觀念。王小波受了他父兄邏輯學研究的影響,這使他對思維本身的反思超越他同時代那些愚昧無知的作家。王小波不僅是少有的幾個特立獨行的人,而且他是一個文理兼備的、有哲思的思想家,他不是像陳寅恪、錢鐘書那樣通曉文史掌故而對數學物理學缺乏興趣的文人。哲人與文人有相通處更有本質的不同處,把現代邏輯思維結合到宇宙論并進而思考人類生存問題是哲人沉思世界所稟賦的高貴素質,而不完全是學科取向的所謂全面性的專業選擇意義,盡管宇宙歷史和人類道德都不能還原為數理邏輯。從王小波引用過羅素的話——世界可分為兩件事:移動某些物體,令人移動某些物體——使我們意識到他對世界的洞察力,能在浩如煙海的語句中發現這句話的深刻性,說明王小波認真思考了世界。而許多現代文人都不知道“世界”意味著什么,讀上他們所寫的兩三行東西,無論他們多么有名,都可判斷出他們盡管學了些語言技巧或教科書的知識甚至顯得很博學,但由于先天性地缺乏悟性與哲思,其靈魂依舊狹隘,除了堆砌辭藻的本領,其見識并不在路邊的修鞋匠之上;他們也引用很漂亮的語句,但一望而知是裝點門面或鸚鵡學舌,而精神中沒有敏銳的靈犀。一個人能掙脫雜亂無章的文本的干擾,尤其掙脫時代的流俗意識,有自己的主見,仿佛是古希臘或中國先秦哲人的靈魂復活在自己身上,給世界一個直入本質的觀照,才配稱得上詩人哲學家。
我們不僅能從王小波的小說中感受到對蒙昧主義進行批判的精神,在他的隨筆中也見出一個思想家正在起步的跡象。王小波的思想不是研究生為了論文答辯而熬夜擠出來的規范文本的文字堆積,而是從他不算長的一生經歷中領悟進而從心靈中流溢出來的。“文化大革命”的歌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充滿了霸道,王小波說:
這四個“就是好”無疑根絕了講任何道理的可能,因為狂信,人就不想講理。我個人以為,無理可講比尸橫遍野更糟。
“文化大革命”用愚蠢約束聰明、以簡單否定復雜、以群氓“啟蒙”精英——這在王小波看來簡直是黑白顛倒:
一切價值判斷中最壞的一種是:想得太多、太深奧、超越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一種罪惡。
愚蠢是一種極大的痛苦;降低人類的智能,乃是一種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人所犯下的罪孽。
我認為低智、偏執、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
在“文革”中,軍代表、革委會主任、政治思想工作者也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大家沒有什么區別,甚至可以說他們大多數都是善良的人,但他們之相信自己之具有神通在于他們堅信——只要皈依了“科學”自己就具有了把知識分子置于被改造對象的高標地位,以他們混沌的低智來限制智識者的復雜性思維。他們用那從口號中學來的簡單膚淺的思想為真理標準,而把他們自己不能理解的東西命名為資產階級或修正主義,進而消滅之。在他們想來,那些深奧難懂的思想既然他們聽不懂,就肯定是謬誤,而對待謬誤就要像消滅病毒一樣徹底消滅。他們的“政治教育”就是遵循這樣一個原則——簡單的頭腦比復雜的頭腦更先進、愚昧比文明高尚、無知比智慧美好。王小波寫道:
我有位老師,年輕時對現代語言學很有興趣,常借些新的英文書刊來看。后來有人給他打了招呼說:你這樣下去很危險,會滑到資產階級的泥坑:我們的語言學要以一位前蘇聯偉人論語言學問題的小冊子為神圣根基——而你現在正背離這個根基。我老師聽了很害怕,后來就進了精神病院。他告訴我說,自己是裝瘋避禍,但我總覺得他是真的被嚇瘋了,因為他講起這件事總帶著一股膽戰心驚的樣子。這位老師后來貧困潦倒、提心吊膽,再后來雖然用不著提心吊膽,但大好年華已過。
我們從王小波的行文不難發現他的天資的聰穎,但我又感覺十分惋惜——我不單是說他的早逝,而是說他因把自己的天才用在了“低級啟蒙”的方面而耽擱了創造更高級的藝術或哲學作品。時代成就了王小波,也扼殺了王小波——前句的意思是,如果他沒有少年時代學業的荒廢、目睹烏托邦運動的荒誕歷史劇以及他的知青生涯,那么就難有文學家的王小波;后句的意思是,如果他生在一個理性的時代,接受羅素所接受的那樣的全面教育,他的成就會更高——中國可能產生一個思想大師。比如“大躍進”這樣的事件發生在中國,這種低級錯誤如果是戲劇舞臺上的荒誕劇也是很有意思的,但在中國歷史中出現,要讓一個天才詩人花費精力揭露其內在的蒙昧性就雙重地浪費了資源——浪費了中國的物質資源也浪費了王小波這樣天才的大腦資源。
為了糾正低級錯誤花費了詩人的天才和想象力,在他生命力最旺盛的時代就沒有來得及理解更精微的東西。我們說詩人在成為思想家的道路上沒有得到充分發展——即我所謂“未完成”,除了他的早逝,還有就是他的憤激影響了自己平和的判斷力。王小波沒有達到學者的淵博并不是缺點,哲學家并非一定要淵博,太淵博甚至可能限制其頭腦的敏銳。哲學家的最高素質不是Elu3fsIO/zzODeFDYAiZZwjSW0FHgkemEiab7cytntE=淵博,而是對世界有不枯竭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我所謂“未完成”是說王小波的天才因偏激的情緒而妨礙了把自己建筑為成熟的思想家——他還不夠偉大。以歌德的文學來比喻,《少年維特之煩惱》需要詩人的感性的敏銳,但《浮士德》則非有理性的想象力不可。
“文革”時代盛行個人崇拜,所以厭惡“文革”狂信的思想者也就容易將烏托邦時代的個人崇拜等同于基督教的上帝崇拜——這種理解是膚淺的。比喻地說,我們不能因為綠色和平組織與加勒比海盜有相似的組織和綱領建構形式而認為二者是一樣的,而必須透過形式進而比較二者的組織與綱領的內容才能認識到二者的本質區分。實際上不是“千年王國”而是“天國”、不是人間帝王而是超越的上帝才是正統的基督教精神。“天國”之與“千年王國”的不同在于,前者通過激勵人們對天國的向往而在現世行善,而后者鼓勵在現實世界建立人間天堂。而人間的帝王崇拜與上帝崇拜的區別是,前者在于服從限定個人自由的外在命令,而后者在于激發個人理性自由精神的內在自覺,帝王權杖的威懾與“我”內心對宇宙主宰的敬畏是決然不同的兩種意義。我們不否認基督教中有可以供烏托邦追求者利用的思想,但兩者之本質不同在于基督教在自身發展中逐漸克服了某些狹隘的東西,選民說逐漸為平等說取代,耶穌再臨的期盼與革命行動格格不入,地獄的設置是對人性罪惡的懲罰而非對某個階級的消滅。當然我們并不否認人類思想發展的連續性,與基督教的“進化”的歷史線索相平行,近代發生的烏托邦運動與原始基督教的選民說不無淵源關系。但必須認識到,歷史的追溯不能用來否定現實的區分,二十世紀“文革”式的烏托邦主義運動是與人類傳統道德——基督教道德和儒家道德——對立的。
我們在王小波的文章中讀到了他缺乏深思的思想——他把“小紅書”與《論語》、《圣經》混為一談,因“文革”時代的狂信與基督教歷史中的狂信的相似性而忽視它們之間內容上的本質區別——這表明他作為思想家還遠沒有成熟——缺乏縝密和精微,甚至可能因接受從魯迅那里而來的尼采的非理性哲學或潛移默化的近代中國“無神論”而影響了自己的理性。一個與烏托邦思維勢不兩立的人如果不把自己的落腳點重新踏上傳統,就只能在空中懸著:
儒學沒有憑借神的名義,更沒有用天堂和地獄來嚇唬人。但他也編造了一個神話,就是假如你把它排除在外,任何人都無法統治,天下就會亂作一團,社會秩序、倫理、道德都不會有。這個神話嚇唬住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直到現在還有人相信。
這個神話是編造的還是現實發生的,王小波沒有從另一個角度反問,難道把儒學排除在外的“文革”不是已經使中國社會亂作一團、道德淪喪了嗎?“文革”的災難能夠發生在一個尊重儒家道德傳統的社會中嗎?我們知道“文革”中家庭反目、朋友告密的罪惡都是以“革命道德”高于傳統道德的“高尚”心理作用下進行的,但這種情況之沒有持續開來且逐漸被厭棄,是由于靈魂深處傳統人倫道德的作用。人們盡管口頭上堅決擁護階級論,而實際上在貫徹時大打折扣而后來就全不當真了。須知由于人不是“必然律”的傀儡,人就很難被徹底改造成嚴格遵守階級論的機器人或木偶。孩子們愛他們的父母勝過尊重其他人,出賣朋友的行為也逐漸遭受譴責和出賣者自我良心的折磨,從天真地堅決擁護到虛以應付——這個過程其實就是王小波在自己小說中描述的——人的人性戰勝非人性的過程。賀教授的兒子之在夜晚悼念他的亡父實際上是儒家道德作用于他;你說不是儒家道德的作用,只要是人都會這樣做——這樣說是沒有根據的,如果在嚴格意義上把我們思維中的全部傳統道德剔除,我們就可能退化為食人族。王小波直接表達的思想有與自己小說里蘊涵的內容相游離的情況。
儒學是一種哲學,但是圣人說那些話都是斷語,既沒有什么證據,也沒有什么邏輯。假如不把魔力估計在內,很難相信大家堅信不移。
從這段話來看,王小波沒有理解——宇宙中的物理學的邏輯并不能貫徹到存在論中的道德哲學中,倫理學家即使在他的文本中運用形式邏輯,那文本所根據的基礎判斷也是斷語。我們并不能邏輯地證明種族戰爭是錯誤的,我們只能從傳統道德的斷語“殺人有罪”中認定它是罪惡的。“錯誤”是知識判斷,而“罪惡”則是價值判斷。這兩種判斷之意義的不同反映著邏輯與信仰的不可通約性,即人類理性在三個向度(知識、道德、審美)的分殊性。為什么殺人有罪而殺豬無罪——這在邏輯上無法證明,但我們必須堅信——殺人有罪,這是上帝(上天)啟示給我們的真理,所有人間的其他真理必須從這個真理出發,而不能以任何方式來證明這個最基本的真理。以王小波的悟性,這個道理并不難于理解,但與他爭論并激發他新思想的機會卻已經遠去了。
如果他能繼續他的人生,可能更加成熟。如中國古代書法家所領悟的——書法的高境界是經歷從平正到險絕、復從險絕歸于平正的發展,然王小波的人生境界沒有來得及從險絕復歸平正。比如王小波很欣賞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在我看來海明威小說盡管不失為在某些險惡情境中可參考的勵志文本,但無論比孔子的“乘桴浮于海”還是比莊子北溟魚的“逍遙游”境界都差得太遠了——一個倔強固執的西方老頭是不能與一個心存天人之思的東方智者相比的,好比那些西方冒險家從瀑布上漂流而下隨后宣布自己“征服”了該瀑布的膚淺心理,不可與中國古代隱士把自己消融在自然中的境界同日而語,好比西方素描的線的挺拔堅硬沒有達到中國書法線條的“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一樣。
王小波沉浸于用性的生猛否定烏托邦運動固然有其不可磨滅的歷史意義,但要進一步發展則不得不上升到宋學的天理人欲之辯,因為“原始的愛”是把雙刃劍,能激發活力,也能消弭意志,“原始的愛”與“至上的智慧”投影到世界——人性中的獸性與理性如何適當地平衡發揚來激發文明——是人類文明史中永遠要面對的問題,上帝啟發中國哲人孔子所闡發的“中庸之道”是具有宇宙歷史理性的永恒意義的。王小波似乎對儒家(以及道釋)的最高境界還沒有能夠領悟;他對自己崇尚的墨家也尚未完全消化。比如中國的陰陽、八卦、五行說當然不是實證科學的物理學、數學及化學,但它們作為理性形而上學的價值并不是自然科學能夠替代的,宇宙歷史中生長出人這種精神存在者——這個歷史過程是不能完全以邏輯科學解釋的,這是由于宇宙中除了被上帝賦予的邏輯必然外還被賦予了另一種更偉大的理念——自由,而精神自由絕不是邏輯所能進入,而非邏輯的中國古典形而上學關于天人關系的偉大領悟的確有西方科學與形而上學沒有達到的地方——可惜詩人王小波對此缺乏深思。
王小波的戛然而止也許使他的后半生寫作更少蕪雜,當然也可能正好相反。盡管對詩人來說早逝并非一定是不幸,但我們還是覺得太可惜,一個天才詩人向思想家轉化本可以到達更高的境界。
(注:本文關于王小波小說與隨筆的引文均來自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小波全集》,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