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年輕的郭沫若發表了一首《鳳凰涅槃》的長詩。該詩取材于近東的鳳凰神話,由三幕場景組成。第一幕描寫除夕之夜,一對準備自焚的鳳凰盤旋在火炬之上,它們用凄婉的歌聲表達對陰森世界里麻木不知的生命的哀怒。第二幕描寫浴火的鳳凰在火炬中自焚,連同腐敗的舊世界一起燃成灰燼。詩的最后是兩只鳳凰在灰燼中重生。郭沫若借“浴火重生”的鳳凰傳遞的是這樣的理念:非摧毀舊秩序不能獲得理想的新秩序,新生活是對舊社會的徹底告別、徹底埋葬,新舊的交替在“浴火”中完成。這是詩化的革命,是對暴力手段不設防的肯定,是對危機中的中國任何局部的、漸進的改造的決然否定,是十月革命的沖擊復加五四新文化洗禮后的一種新的價值判斷,也是基于對人類向著光明、美好的前景不斷進化的信念。
在郭沫若發表此詩的十九年前,梁啟超撰寫了《新中國未來記》的政論小說。小說寫的是在紀念立憲共和的中國成立五十周年大會上,一位老學者追述了共和國創建之父黃克強與其朋友李去病之間的一場爭論。爭論的焦點在應該采取何種方式實現一個強大和獨立的中國上。李去病主張用暴力手段,只有推翻現存秩序建立民主政府中國才能得救。黃克強則取改良手段——“無血的破壞”,他反對革命手段的理由主要有兩點:一、中國現在最要緊的是統一秩序,且推翻現存秩序會導致帝國主義的軍事干涉,因為他們贊同現秩序;二、中國現在民治不開,秩序破壞之后,暴民踵興,流弊無窮。二人爭論涉及的問題有多端:漸進的改良能否在缺乏改革的動力機制的中國實現,何況外有列強的虎視鷹瞵?在民治未開的中國一場暴力革命能否解決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所有問題,實現真正的根本改造?如何能防止革命不致流于無休止的殺戮與持續的動蕩,換言之,如何保證暴力的正義性問題?在無法改變的人統治人的政治模式下,制度之于社會的公平、正義等價值該如何估量,它需不需要民德民智民力為基礎?這可看做是發生在梁氏內心的一場爭論,而內中的建設與破壞、秩序與自由以及新與舊的張力卻意味深長。此時他尚在革命與改良間游移,“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于胸中”。而后來“詆毀專制,不留余地”的梁啟超堅持改良立場,堅信知識為政治的條件,道德為政治的基礎,一場暴力革命并不能為落后愚昧的中國帶來全新的世界。
革命與改良的劃分原來是我們探討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時一個流行的命題。曾有過一段時間在政治生活中以階級位置來推測政治選擇,出身于地主家庭或曾是地主,思想必定是與社會主義秩序捍格不入的;在學術上以政治選擇來確定階級位置,如果不贊同馬克思主義、反對社會革命,就必然是代表資產階級或地主階級的利益。這顯然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庸俗化與絕對化。革命就是“進步”,改良就是“反動”,在這樣的語境中,有學者稱梁啟超的改良主義“曾通過多種形式輾轉發生過阻礙人民獨立解放運動的作用”。說梁啟超的言論阻礙了中國的獨立解放運動其實并不符實。不僅是魯迅和胡適,李大釗、郭沫若、毛澤東等人同樣深受他的影響。張朋園曾提出:“晚清之政治改革運動,革命與立憲兩派各不相容,然兩黨的目標皆在攻擊清廷。孫中山領導下的革命是鳴鼓而攻之,梁啟超指導下的立憲派則暗中滲透,終于掀起辛亥革命。改革政治的大業,可謂異曲而同工。”這也正支持了胡繩的說法:“過去流行一種看法,好像有了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之后,凡是與它不同的、反對它的思想就一定是起反動作用的,這顯然不符合實際,也講不通。”
無論是革命主義還是改良主義,初衷都是為著建設一個強大的獨立的中國,都主張變革自身以適應外部的壓力。五四以前,雖然它們在變革的范圍和方式上有差異,但中間并沒有橫亙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張灝在對康有為、譚嗣同、章太炎、劉師培四人的研究中發現:“此四人的思想沒有一個能純粹歸入改良主義與革命主義、承續性與斷裂性兩極中的任何一極。”當時社會分類上的新派與舊派并不能截然兩分,李大釗曾言:“曰激進與緩進,曰新與舊,皆不過名辭之爭”,即是對它們之間在思想上互相纏繞、互相滲透的關系的洞察。但至五四后期,隨著詩化革命思維的出現,它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明顯,摻以政治斗爭的內容后,更是勢若水火。
革命者并非一開始就要尋求體制外的革命。孫中山曾言,“余自乙酉中法戰后,始有志于革命”,“余之從事革命,蓋已三十有七年于茲”,此時的孫中山夸飾了自己的革命性。雖然他的追隨者以及傳記作者也不斷地往他“先知先覺的革命者”上添加彩色,而他早年嘗試改良的意圖卻也顯然,上李鴻章書的天津之行失敗后,他才轉向了推翻清朝的統治。早期著名的共產黨人李大釗、陳獨秀、惲代英等人都曾寄望于平和革命,陳獨秀贊同梅特尼廊甫的觀點:“無論若何社會主義,均不能完全解決社會之生活問題,與夫個人之自由保障。唯人智之進步,乃足使人人之財產自然趨于平均……進化非急激而行者,必由種種之努力及新智識之加增,乃有濟也。”他堅信社會的進步需從個體做起,賴以個體意識的覺醒,個體智識的進步,這是他與胡適相約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離開政治,而從教育思想文化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設政治基礎的原因。
毛澤東也不例外。他曾呼吁“向強權者為持續的‘忠告運動’,實行‘呼聲革命’”,要做“無血革命”,而不能做那“張起大擾亂”,且沒有效果的“炸彈革命”、“有血革命”。1920年11月的毛澤東仍沒有發生向暴力革命的轉變。在該月25日給向警予的信中,他說“政治改良一途,可謂絕無希望”,學界常以此語為毛澤東轉變的依據,惟沒有聯系前后語境,而“望詞生義”。他此信是對向警予1920年6月2日來信的回復。向警予在信中提出:“和森意欲澤東先生于湘事定后,頓湘兩年,注意小學教育,勞動教育,為積極的根本的徹底的文化運動;此意我極贊成,不知澤東先生以為何如?”毛澤東的答復是:“教育系我職業,頓湘兩年,業已決計。”這句話表露的意思已很明顯,他是要留湘做教育工作,且主意已決。他的變革思路仍是從文化運動、教育運動入手來改變湖南“教育未開,民智來啟”的局面,為湖南自治營造一個新環境,故于“政治改良一途,可謂絕無希望”一語后,才有“另造環境”一說,同樣是表達對向警予、蔡和森意見的贊同。顯然,此時毛澤東的先改造社會環境、移風易俗的想法與李大釗“物心兩面的改造”、陳獨秀“個體智識的進步”,在精神上都有相通之處,都有對思想啟蒙運動的正視。
革命代替不了啟蒙,縱然革命運行中對民眾的教育、訓練和改造也部分地完成了啟蒙的任務。馬克思的無產階級革命不僅有物質的前提,也有文化、思想的基礎,即與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相伴而生的高度發達的精神文明。所以馬克思才設想,在經過無產階級專政的過渡期后,共產主義社會的第一階段是“自由人的聯合體”,國家將逐漸消亡,“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十月革命后,列寧曾設想直接向共產主義過渡,卻不得不由軍事共產主義政策轉變為新經濟政策,因為在一個小農經濟如汪洋大海般的落后國度里,文化落后性是官僚制度復活的沃土。普列漢諾夫曾警告,靠奪取政權,然后頒布法令來建設社會主義,“將導致一個像古代中國或秘魯帝國一樣的政治怪胎,即導致一種以共產主義作裝飾的更新了的沙皇專制制度”。
毛澤東根據中國國情寫出的《新民主主義論》,設計了一條能讓貧窮的中國發展資本主義又避免資本主義前途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方案。以前人們多關注于“新民主主義革命論”,近年來于光遠先生又將人們忽視的“新民主主義社會論”提于世人眼前,其實還有很重要的“新民主主義文化論”。它多少反映了毛澤東對中國“教育未開、民智未啟”思想的延續,與對新社會的出現必須有民德民智基礎的覺識。如果說等待政權的奪取是一種錯誤,那么先奪取政權,然后再在無產階級政權下補生產力和其他文化條件的課,這就是中國革命必須走新民主主義道路的道理。但后來的事實卻脫離了預定的軌道。當民主被戴上“資產階級”的帽子,當毛澤東將馬克思主義的道理歸結為“造反有理”、知識分子在精神上和身體上都“不干凈”后,“補課”卻在文化領域的階級斗爭中扭曲、嬗變。批判的武器代替了武器的批判,是政治對學理的嘲諷,還是它本身就是革命運行的一種邏輯?
良善的政治需要精神、道德的基礎,并不等同于按參與治理的人數多寡分類的“多數的政治”。建立在自由、平等、人權和正義等基本價值理念上的民主政治模式固然是人類所向往的目標,但十八世紀前,西方思想家卻有著對民主制度的懼怕與敵視,在作為一種政治活動方式時,他們擔憂民主制度可能演化為多數人出于卑劣的動機壓榨少數人,沒有一定的教育基礎,因為大多數人的愚昧無知,平民政體可能變成“多數的暴政”。李大釗也有對多數暴政的恐懼,他強調“自由政治”不在以多數強制少數,不是仗著多數的強力,但他是出于人道主義的情懷,缺乏對多數政治隨意性的省察。梁漱溟認為人群天然有智愚的差異,人類生活方式的進步不能取決于多數,而是要接受智者的指導,所以,他將民主與人治相調和,提出“多數政治的人治”。在他強調多數人參加政治而不能有表決權的背后,是對多數人掌握自己未來的能力的懷疑。西方的啟蒙思想家都有對人類德識的悲觀判斷,從伏爾泰、洛克到康德,都不相信多數人就能開出人類的未來,鑰匙是掌握在有理性的人手里,這也正是他們認為啟蒙之所以必要的重要原因。一個滯后民族的整體文化提升注定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并不是經歷一場暴風雨般的革命洗禮后就能實現的,更何況人類的德識并非是隨著物質文明的進步而進步的過程。被頌揚為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和精神領袖的盧梭,當他那保守主義、悲觀主義的層層面紗被揭開后,我們或許應該對沉湎于激情的樂觀主義做出必要的反思,雖然這種線性的歷史發展觀為危機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逆境中帶來了生存的信心與奮爭的勇氣。
鳳凰在灰燼里重生,革命的洪流洗出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空前的民族危機下,憤怒、失望、焦慮、羞辱的多重情感交織,在五四知識分子的思想中滋生了浪漫主義。隨著革命的啟動,“詩化革命”的現象越來越突出。原來認為是限定革命的經濟、文化、社會條件,從保守角度對革命的種種設防,都在“革命”的贊頌聲中變為“反動”,而公平、平等、正義、自由等一切美好的愿望都能在革命后如期而至。革命者朱謙之說:“因破壞就是更新,就是創造,所以破壞是求進化的重要元素”,認為真善美是不待建設的朱謙之,當然相信革命推翻舊有制度后真善美的自然回歸,道理就如同抹去桌面的浮塵一樣。張灝曾以幽暗意識來探討西方民主傳統,“所謂幽暗意識是發自對人性中與宇宙中于始俱來的種種黑暗勢力的正視和省悟”。如果這里能借用作為名詞的“幽暗意識”的話,詩化革命是消弭了對革命的幽暗省察,而有些恰是來自被視為“反動”的對立面。站在世紀的交界點上時,有很多學者都表達了對中國的人文能否成功地擔負起自己的世紀使命的擔憂,與小農經濟相聯系的文化心理結構的改造被視為一個長期的、艱難的過程。回顧歷史,“詩化革命”在拋棄了改良思想的沉重包袱后,卻將沉重的問題留給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