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徹底的“頓悟”

摘要：分析了喬伊斯的小說《都柏林人》中的依芙琳這一女性形象，描述她在工作磨難、家庭重壓、愛情誘惑、對未來憧憬下的種種煎熬、猶豫、向往、害怕、癱瘓和不徹底的“頓悟”表現，揭示了一位溫柔可憐的女性形象。該形象頗具普遍意義，是天主教和英國殖民地統治下的都柏林精神癱瘓的表現。

關鍵詞：依芙琳；《都柏林人》；女性形象；精神癱瘓；頓悟

中圖分類號：F306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07）04－0138－03

“曠世奇才、意識流小說大師、20世紀最卓越的英語作家、執著的藝術追求者和探索者”［1］——James Joyce（1882-1941）于1905年創作完成了一部包含15篇故事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Dubliners），其中的每個故事都是一則戲劇，講述一個靈魂的挫折和失敗，每個故事都發生在可愛、骯臟和癱瘓中心的都柏林。前三個故事以自傳的形式大體上表現了主人公從童年到青年的成長，接下來的七個故事都是有關成年人的生活，后四個則是有關社會生活的，最后一個故事《死者》(The Dead)則是全書的歸納和總結。故事由簡單到復雜，從不知名的小男孩到青年人到成年的Gabriel。所有的故事合在一起展示了道德墮落的全過程，以靈魂的死亡結束，具有藝術上的統一性和統一的整體結構。Joyce在這本集子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有處于青春期的男孩、中年的酒鬼、政府的小職員、大學的講師、年輕的商人，當然還有若干女性形象——穆尼太太、基尼太太、老婦人瑪利亞等等。其中尤為震撼讀者心靈的是一位溫柔可憐、精神癱瘓、不徹底的“頓悟”的女孩——依芙琳的形象，以下重點就該藝術形象進行剖析。

一、故事梗概

依芙琳是一位19歲的年輕姑娘，為養家糊口她不得不四處奔忙。她在百貨店上班，辛勤勞作，回家后還要忙家務，照顧父親和兩個弟弟。女主人公的父親專橫兇悍，女總管也對她百般刁難！這使得她的生活如此沉悶，單調得令人窒息……后來，她有機會認識了一位名叫Frank的外國水手，兩人私下交往，相互關愛……依芙琳想永遠地離開愛爾蘭，與水手Frank遠走高飛去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開辟新的生活。但是，依芙琳發現自己仍然愛她不感恩的父親，并對自己離開年邁父親和兩個未成年弟弟的想法感到十分愧疚。她想到了母親去世時的情景，她曾答應母親盡力支撐這個家。在臨行前的那一刻，依芙琳癱瘓了，害怕了，最終沒有離開都柏林。她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奔向她夢寐以求的自由。

二、人物分析

依芙琳，已是19歲的女孩，卻表現得像個小孩，因為她的個性受到了壓抑。她整天在百貨店努力干活，還要受到老板的挑剔；回到家也忙個不停。她沒有身份，也沒有自主。作為家里的女人和經濟來源，她有許多責任。她放棄了自己在經濟上的獨立，完全聽從父親的安排。同時，她也放棄了為自己打算的權利，放棄了追求愛情的權利，甚至放棄了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難怪，批評家們將依芙琳描述為“發育不良的典型”。［2］147

通過上文的描述、分析，我們可以明顯地體察到她的家庭生活并不溫暖。就像她母親生前所做的一樣，依芙琳也在竭盡全力維系這個家，這成了她無法擺脫的負擔。雖然父親不打她，卻專橫無理，強迫女兒工作，又將其工資據為己有，不僅不體恤她為支撐這個家所做的犧牲，反而加以奚落嘲諷。顯然，依芙琳有種種理由離開這個家。

人生的成長階段模式仍在繼續。依芙琳長大成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們觀察依芙琳與水手弗蘭克的交往中的表現，可以說她是明顯的被動，既使弗蘭克采取主動。依芙琳似乎將弗蘭克作為逃避的手段，只想將自己粗魯的“保護者”換成一個善良的人。她缺乏勇氣和力量去擺脫重壓而獲得自由。她太害怕以致于不敢離開愛爾蘭，并且覺得自己的情人也有某種潛在的危險。仿佛人間所有的驚濤駭浪在她心頭激蕩，而弗蘭克在把她拉進波濤中。

如何做一個感恩的孩子，依芙琳的母親樹立了一個令人寒心的榜樣：做所有別人期待她做的事情。我們知道，依芙琳的母親過著一種犧牲自我的生活，最后幾乎發瘋而死。在她生命行將結束時，她成了一個真正的愛爾蘭人，囈語著愛爾蘭本地土話。然而，“她最后不斷重復的可能全是廢話，頂多不過是變了味的蓋爾語”。［2］154這種無意義的話表明她的犧牲也是沒有意義的。依芙琳母親的一輩子，除了瘋癲，什么也沒得到。我們知道，依芙琳的未來將和她的母親一樣，在平凡的生活中犧牲了一切，甚至和她母親一樣發瘋。

三、關于“頓悟”

“頓悟”一詞源于基督教，意思是初生的耶穌在東方三賢(the Three Magi)面前的突然顯現，“是喬伊斯把該術語引入小說領域，并賦予新的意義”。［3］“頓悟”(epiphany)是《都柏林人》中的15篇故事在寫作上的一個共同特點，是喬伊斯真正具有新意的理論觀點。那些主人公在受盡挫折之后，終于在某一關鍵時刻豁然開朗，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從中悟出人生的本質，得到了精神上的啟示和頓悟。一如第三則故事《阿拉比》中的懵懂少年，滿懷激情與幻想，想為自己暗戀的女孩送上一份稱心的禮物，卻失望地從東方市場阿拉比歸來。經歷挫折，他降低了對自己的評價，看到了現實的殘酷，意識到自己仍然是他貧困的家庭和城市的囚徒。我們知道，作者本人因不滿愛爾蘭天主教的偏執與狹隘，以及都柏林知識界令人窒息的空氣，對這種毫無激情、枯燥刻板的生活產生了厭惡，最終拒絕了牧師一職。大學一畢業便離家赴歐洲大陸，長期僑居國外，實施“自我放逐”。［4］他意識到藝術追求才是自己真正的使命。在給一位出版商的信中喬伊斯鮮明地表達了他創作《都柏林人》的宗旨，他說：“我的目標是要為祖國寫一章精神史。我選擇都柏林作為背景，因為在我看來，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我深信，在按照現在的方式譜寫這章道德史之后，我已經向我們國家的精神解放邁出了第一步。”［5］可見，喬伊斯正是想通過指出愛爾蘭的精神麻痹或癱瘓狀態來喚醒民族精神的覺醒。喬伊斯一直被逃離愛爾蘭解放自我的想法所纏繞，所以在《都柏林人》中，他將這種想法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轉化到了人物身上。

可是，筆者認為作品中依芙琳的“頓悟”是不徹底的，她還處在相對蒙昧的狀態中而不能自拔。她想逃離令人窒息的生活、逃離沉悶乏味的都柏林，但卻過分害怕而未能離開這個癱瘓的中心。這種逃離的最大障礙是心理上的。她并沒有真正被剝奪自由，只是她沒有勇氣去把握自由。很明顯，依芙琳有了一個機會逃離，不像前幾則故事中的小男孩年齡太小，不能離開愛爾蘭或做些事情來改變他們的貧困生活。“逃跑，她必須逃跑！弗蘭克會給她帶來生活，甚至還有愛情。但眼下就要生活，為什么她要備受不幸？她有權享受幸福”。［6］可是，經歷工作尤其是家庭生活的重壓與不幸，她仍然不敢邁出陷阱半步，去追尋幸福的愛情和充滿希望的未來……她麻木了、癱瘓了，這是一種生活狀態的停滯。但她的癱瘓會讓她付出慘痛的代價。取代未知的但有希望的將來，她寧愿面對一個肯定但卻凄慘的將來，也不愿選擇一個不肯定但卻富有希望的將來，這樣她一生可能走的就是重復母親的悲慘生活。她的內心受著嚴苛的道德倫理的約束，這就是依芙琳所理解的“敬老愛幼”嗎？難道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只應該為他人著想并且無條件服從其意志？依芙琳錯了！她的濫施淫威的父親、吹毛求疵的老板、還有更大范圍的嚴酷的宗教、社會怎么就不應該為她可愛的女兒、無私奉獻的員工、痛苦掙扎的子民稍微考慮、體貼并且做出改進？難道依芙琳不該猛醒并付諸于行動嗎？可是，令人遺憾的是，她沒有。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繼續忍耐，選擇了一個無盡痛苦的將來……在喬伊斯的作品中，那些不招人喜愛的角色通常批評離開祖國的愛爾蘭人，最通常的論調是這些移居國外的人都是愛爾蘭的不肖子孫。喬伊斯自己也是移居國外的人之一，在《依芙琳》中，他把這種指責還給了他們：于是我們看到的不是忘恩負義的孩子而是忘恩負義的父親，依芙琳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就像愛爾蘭一樣，成了“陷阱”的代名詞。

最終，伊芙琳還是留了下來，我們對她緣何做出“留”的抉擇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解釋:她并不愛弗蘭克? 她對弗蘭克不了解、不信任? 她對一無所知的未來充滿了恐懼? 她不夠堅定，性格上存在著一定的弱點? 她無法違背對母親的承諾？或者以上種種兼而有之。但不管怎么說，我們都可以看出伊芙琳是一個善良、單純的少女，讓她做出私奔、離家出走的決定是過于艱難了。依芙琳這樣可愛、可憐甚至有些遲鈍的年輕女子的形象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受天主教和英國的殖民統治兩股強大的力量造成精神癱瘓的都柏林、愛爾蘭是相當普遍的。

回顧歷史可知，19 世紀末的愛爾蘭在政治和經濟上還處于英國的嚴密控制之下。以愛爾蘭民族主義者帕納爾為首的民族自治運動和以詩人葉芝為首的愛爾蘭文化復興運動都沒有達到如期的效果。社會中彌漫著一種悲觀的氣氛，天主教影響滲透到社會文化的每一個領域，整個愛爾蘭都陷于一種精神上的癱瘓狀態，一種麻木疲軟、死氣沉沉的狀態。在喬伊斯看來，都柏林人的不幸在于他們只能按日常僵化固定的模式去生活，缺乏勇氣去擺脫常規的桎梏，沒有決心為美好的理想而奮斗。從童年、青少年、成年直至步入社會生活，都柏林人在心理上、行動上都處于麻木、癱瘓狀態。

伊芙琳在意識上已覺醒，但在行動上卻遲疑，她的“頓悟”是不徹底的。這一方面說明愛爾蘭社會的精神癱瘓狀態對人的麻痹和桎梏之深；另一方面也說明對于女性來說最難掙脫的恐怕是社會性別話語在女性自身的內化作用，或者女性追求幸福的愿望不一定依靠男性來實現。［7］作為一位男作家，喬伊斯能為女性道出女性有自我追求的權利的呼聲，實為難能可貴。已經經歷過了一次痛苦的洗禮的伊芙琳已不是從前的伊芙琳， 盡管她未成行。我們無法預測她今后的人生道路究竟是什么樣子，但我們有理由這樣認為:故事的結尾是一個開放性的開始，它給了讀者無限遐想的空間……

參考文獻:

［1］王守仁.英國文學選讀［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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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殷企平，高奮，童燕萍.英國小說批評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194.

［4］龍毛忠，顏靜蘭，王慧.英美文學精華導讀［M］.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04:224.

［5］羅伯特·蕭爾斯，瓦爾頓·呂茲. 都柏林人［M］.紐約:伐金出版公司，1969:269.

［6］侯維瑞.現代英國小說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249.

［7］張宏薇. 高度的濃縮 精妙的平凡——《依芙琳》的多重主題分析［J］.山東外語教學，2005（1）：9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