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正常的作息時間,我舅舅陳飛揚應該在中午12點左右去田小風開的“田園小筑”飯店吃午飯。早晨的時候,陳飛揚路過“田園小筑”,遇見田小風提著幾袋青菜正走到門口,就跟她說:“中午過來吃小包子。”
田小風瞟了陳飛揚一眼,“隨便吃。”
這句話在陳飛揚聽來似乎是一語雙關,便沉下臉左右看了一下,沒有別人。陳飛揚匆匆走了。
這個叫田小風的女人整整比我舅舅陳飛揚小了十七歲。陳飛揚四十五歲,小風二十八歲。田小風是我舅舅陳飛揚的室外女友,這么說,是因為她跟陳飛揚過于親近了。
下午,已經1點了,陳飛揚還沒有來,小風打了電話過去,辦公室沒人接,手機通了也沒人接。她就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正在睡午覺的辦公室主任含糊地說,陳書記在辦公室。小風來到鎮政府,推開陳飛揚辦公室的門,看見陳飛揚歪在座椅上,已不能動了。
陳飛揚得了腦梗,在急救室的時候,趕來的舅媽急得滿腦門冒汗,不停地問大夫,沒事吧,沒事吧。田小風遠遠地站在一邊,眼淚汪汪地望著醫護人員忙碌。幾個小時后,陳飛揚進入了監護室,舅媽坐在病床邊發呆,鎮里的幾位領導圍在床前勸慰我舅媽。小風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一只手拄著腮,看著鞋尖,臉上的淚痕在熒光燈下閃亮。
鎮政府的辦公室主任買來了盒飯,讓舅媽吃,她推開了,說自己不餓。在大家的勸說下,才勉強吃了幾口。辦公室主任叫了其余的人去飯店,大家吃完飯后都散了,辦公室主任回來看看還有什么事沒有,見田小風還坐在走廊里,走過來說:“你沒吃飯吧,看看這事整的,把你忘了。”
田小風抬起臉,搖搖頭說:“我不餓。”
辦公室主任說:“這事整的,要不我給你買點啥吃的去?”
小風低下頭說:“不用了,我真的不餓,不用管我。”辦公室主任說,那你自己出去吃點東西吧。
小風唔了一聲,不再理他。
田小風在走廊里坐了一夜,幾乎沒有合過眼,幾只蚊子一直陪伴著她。天剛亮的時候,她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窗看到我舅媽趴在床邊睡著了,便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一根導管正把藥液源源不斷地輸入陳飛揚的體內,他已經沒有危險了。田小風凝視著陳飛揚的臉,兩行淚水悄然流出。田小風咬住嘴唇,抹了抹淚水,轉身走出了病房,出了醫院,清新空氣讓她大口喘息起來,她用一只拳頭堵住嘴,邊走邊嗚嗚哭。一輛出租車靠過來,小風上了車,說了自己要去的地方,車還沒有駛出縣城,小風想著躺在病床上的陳飛揚,忍不住又嗚嗚哭了起來。司機煩了,從頭上的后視鏡上看著她,“我說大姐,大早晨的就讓我聽你的哭聲,你說我這一天多喪氣呀。”
田小風嗓音沙啞著:“你停車,停車!”
車停了,小風扔下十塊錢,狠狠地把車門摔上了。
兩天之后,田小風提著些水果來看陳飛揚,我舅媽一眼一眼地剜她。陳飛揚沖小風點點頭,舅媽呼地站起來,三步兩步走了出去。小風尷尬地望著陳飛揚,“你,你好些了吧。”
陳飛揚往門口看了一眼,小風也扭過頭去看,舅媽早沒影了。陳飛揚示意她坐下,小風的眼淚忍不住了,當她看見他的眼睛里也有淚光的時候,便帶著淚花笑了,說:“你看我,唉,真是沒出息。可是,我真的擔心你。”
陳飛揚慢慢眨了一下眼,他明白她的意思。小風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兩手夾在膝蓋間,帶著淚花嫵媚地笑了,“看到你真好。”
陳飛揚心里一熱,熱過了忽然想,到底是混過來的人,想哭立即就有眼淚,想笑連淚都不必擦就能笑出來。
我舅媽在外邊尋思尋思覺得不對味,我憑啥出來呀,我還是陳飛揚的老婆,我為什么要出來,我為什么要給他們讓地方。想到這兒,轉身往回走。
舅媽使勁推開病房的門,把里面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舅媽進來后也不說話,拽了把椅子氣哼哼地坐在一邊喘粗氣。小風站起身說:“陳書記,我回去了,你好好養病吧。”說完匆匆走了,陳飛揚目送著她出去,門關上后,陳飛揚把臉扭向里面,不看我舅媽。舅媽跟他說話,他假裝睡著了,不理她。舅媽氣得一腳把小風坐過的凳子踢倒,甩手出去了。
隔了兩天,小風又來了,舅媽還不給她好臉子看,一眼一眼地瞪她,如果不是怕陳飛揚生氣病情加重的話,舅媽能揪住她的脖領子把她拽出去。田小風知道自己不受歡迎,看一眼就走。后來舅媽生氣了,對陳飛揚說:“還是讓她照顧你吧,我在這兒多礙事啊。”
舅舅陳飛揚也不跟她爭論這事,任她說去。舅媽終于忍不住了,氣呼呼地說:“我這一天算干什么的呀!我,一個男人兩個女人,這叫什么事兒?!”
舅舅說:“也不是我讓她來的呀。”
舅媽說:“那好,下次她再來的時候,你告訴她,這里顯不著她,以后別來了。”
田小風再次來探視的時候,陳飛揚對她說:“你以后不用過來了,那邊生意還要照料,跑來跑去的太辛苦了。”
田小風一臉的委屈,但還是點了點頭,輕聲道:“以后不來了。”
隔了幾天,她又來了,這次她不像以前那樣直接進來,而是在外面偷偷看看,見舅媽在,她就躲到一邊去,等我舅媽出去買飯或辦別的事的時候,就閃進來看看陳飛揚,沒機會就悄悄地回去。
陳飛揚出院后沒回從前的家,舅媽不讓他回去。舅媽說:“既然這樣,還是先分開吧,那個田小風好,你就找她去,我不拖你的后腿。如果想回來,把你的破事處理利索了再回來。”舅媽說這番話,實屬無奈,她知道,丈夫留不下了,不如放出去,讓他自己去體驗,或許有一天,他悟出什么來,還會回來。
陳飛揚只把自己換洗的衣服帶走了,舅媽領著女兒跟在陳飛揚身后,默默地送他走出小區。陳飛揚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舅媽幾年前下崗了,現在給一個機關打掃衛生,每個月掙三百五十塊錢,一個月就這點錢,帶著女兒生活會十分艱難。陳飛揚掏出工資卡,遞給妻子,“拿著吧,每個月的工資你隨便支,給我剩點生活費就行。”
舅媽沒有接,把頭扭向一邊,“人都走了,我還要錢有什么用?”
“你一個月只有那點兒錢,孩子還上學,怎么生活?”說完,把工資卡塞進女兒手里,女兒拿著那張淡黃色的銀行卡,望著媽媽。
舅媽沒吱聲。
陳飛揚拉開車門時揚揚手,“回去吧,回去吧。”
妻子拉著女兒轉身往回走,走出幾步,女兒回過頭來,陳飛揚看見女兒扁著嘴,已經淚流滿面了。女兒的胳膊被媽媽使勁拉了一下,身體一趔趄,只得轉回頭去。
陳飛揚又想起一件事,入院前報的出差補助還沒上繳給妻子,張張嘴,終于沒說出什么話來。陳飛揚跟她生活了近二十年,日子在平淡中慢慢推進,多少有些感情,但沒激情。在陳飛揚的政治生涯中,她能算得上是個賢內助。孩子還小的時候,陳飛揚是秘書,經常熬夜寫材料,孩子小,太晚了還有燈光刺著,總是哭,舅媽便抱著孩子坐在廚房的凳子上哄女兒睡覺。后來陳飛揚做辦公室主任,迎來送往,酒氣熏天半夜回來是常事,舅媽從沒說過什么。直到做了鄉鎮黨委書記,舅媽從沒在事業上拖過他的后腿。孩子大了之后,她唯一的愛好就是打麻將。
其實,在陳飛揚當年的同學同事當中,他是升得最慢的一個了,四十五歲做到鄉鎮黨委書記,仕途前景不太樂觀,但是他能想得開,隨遇而安,一如既往地認真工作。正當陳飛揚的官做到一定境界的時候,這個叫田小風的女人出現了,改變了陳飛揚的運行軌跡。
二
田小風出生在陳飛揚現在任職的這個小鎮,與鎮上其他女孩相比,天生一身淡雅的氣質,水靈靈的大眼睛十分迷人,跟別的孩子站在一起,一看就不一樣。有的老人背地里說,狐貍精相。
小風的歌唱得好,纏綿婉轉,聽了讓人心醉,讓人沉迷。后來小風去了珠海,在酒吧里唱歌。
在酒吧里唱歌的女孩子們來自全國各地,個個都是美人坯子,為了讓自己的風采盡情展示,女孩子們的衣服恨不得每天換四套,款式新異的服裝總是能讓人眼前一亮。小風卻不是這樣,一年四季就是一套白色連衣裙,方領,短袖,裙角在膝蓋處略收。料子也不是什么好的,普普通通,這種裙子在縣城的大街上都很常見。唯一的裝飾是脖子上戴了一條細細的鉑金項鏈,發型也永遠是那一頭自由式的,齊腮。背后看,像個本本分分的中學生。可是等她轉過身來,整個人清靈水秀,跟那些珠光寶氣繃著前胸、露著大腿、性感耀眼的女孩子一比,倒把那些熱鬧襯得淡了。
珠海的冬天有些陰冷,小風就在裙子外面罩一件深色的風衣,便又顯出一種沉靜的味道來。
同伴們都說小風年紀輕輕的,底版又好,為什么這樣埋沒自己的光華?常來聽歌喝酒的幾位老板和白領乘機獻上殷勤,買了各式時髦衣服來送她,她都一一收了,卻一次也沒穿過。還是那件白裙子,大家一片熱心腸也就冷了。
在這群捧場者中,只有一個人執著,這個人叫約翰遜,澳大利亞人,每個周末都開著那部擦洗得能照出人影的老款奔馳車等在門口,小風走出來時,約翰遜早把一束火紅的玫瑰捧上來,小風接了鮮花,卻不上車,小姐妹們勸她,約翰遜一片真誠,就許了他吧。小風微笑搖頭說:“日后再說吧。”
唱了三年,小風嫁給了一個大學的教授,帶研究生的。小風偶然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邂逅了教授,教授風度翩翩,談吐不俗,把持著談話的主題。那晚小風一見教授就有些異樣,眼睛亮亮的,總是偷偷地看他。從不主動敬酒的小風居然邀教授一同飲了杯酒。第二天,教授就來找小風,三天后,他們就訂婚了,三十天后,他們就結婚了。
婚后小風不再去唱歌,教授不讓她去唱,教授有許多錢。教授每年春節都跟小風回鎮上看望她的父母,這無疑是春節期間小鎮上最惹眼、最靚麗的一道風景了。
突然有一天,小風一個人回到了鎮上,她和教授離了婚。什么原因誰也不知道,她從不提起。大家想從她的臉上尋找答案,平平靜靜的一張臉,除了幾分成熟,什么都看不出來,再看眼睛,說那里是心靈的窗口,可是,眸子里不要說雨水,連個云彩絲都沒有。
小風在鎮上開了個飯店,名字很特別:田園小筑。其實只有八十來平方米,兩個服務員加兩個廚師,經營些本土菜,偶爾也有南方特色菜推出,那都是小風回憶起來的,廚師就依著小風的描述,照葫蘆畫瓢,竟能讓東北人感覺新鮮。旅游路過的人常進來吃,吃好了回去就說,縣里市里常有人開車來品嘗。
我舅舅陳飛揚到鎮上任黨委書記的第二天就認識了她。陳書記上任的第一天就被一大群農民圍住了,問題好大一堆,一伙一伙接待,把問題全弄清楚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午飯還沒吃。辦公室主任去買來了盒飯,陳書記吃了第一口禁不住對辦公室主任說:“做得不錯嘛。”辦公室主任說:“老板是見過世面的人,自然跟別人家的不一樣了。”
晚上,陳書記召集班子成員開會,研究農民上訪的問題。到了晚上九點還沒研究完,陳書記對辦公室主任說:“你到中午買飯的地方,給大家整點兒吃的回來。”
辦公室主任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田小風,辦公室主任提著菜,小風提著包子。菜精致,小包子做得像藝術品。陳飛揚看了一眼小風,一眼就把她記在心里了。小風落落大方地微笑著,看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等吃完了,把盤子什么的收好,沖陳書記笑笑,碎步離去。陳書記又記住了她的笑容。
第二天,陳飛揚書記帶著幾個人下村屯,把已經解決的幾個問題反饋給農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二點多了,陳書記帶著幾個隨從走進了小風的田園小筑。
小風迎上來,笑著說:“陳書記來了。”
陳飛揚說:“我請幾位吃點兒便飯,每人一碗餛飩,外加兩個包子,有咸菜給點兒就更好了。”
田小風看著陳飛揚的胸脯,“咸菜得給,再炒兩個青菜吧,我敬的。”說完往陳飛揚的臉上瞟了瞟,扭身去了廚房。
陳飛揚低下頭,襯衫中間的一個扣子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露出了一小塊胸膛。陳飛揚望著廚房的門,好久。
餛飩上來了,陳飛揚用羹匙輕輕攪著,餛飩一只只漂在湯里,半透明,看得見里面的餡,幾朵香菜葉伴在晶瑩的小餛飩中,湯是濃白的,還沒吃就讓人流口水。
田小風站在吧臺里,眼睛不錯珠地盯著陳書記看。陳飛揚抬頭迎住了她的目光,小風的臉一紅,把目光收回來,落在面前的賬本上。陳飛揚又記住了小風的神情。
一周之后,農民們反映的問題全部解決了,這下子來了更多的農民,敲鑼打鼓,還挑著幾掛鞭炮,在鎮政府門前好頓放,很多人都過來看熱鬧,小風也來了,她看見陳書記在人前抱拳,說什么話聽不清。后來這些農民在小風的飯店擺了兩桌酒,要請“陳青天”吃飯。陳書記說是去縣里開會,沒有來。農民們遺憾地自己吃了,結賬的時候,小風給打了七折。
農民們說了些感謝的話,田小風說:“感謝什么呀,我只能做到這些,哪有陳書記做得好。”
農民樸實,說如果你當官了,不會比陳書記差。小風說,我這輩子沒有做官的命,一個農民借著酒勁開玩笑說,你沒當官的命,你可以做書記的老婆呀。小風臉紅了,但馬上把臉陰沉下去。農民們走后,小風望著外面,望著望著哼起了歌。服務員說:“小風姐,你唱歌真好聽,像歌星。”小風的表情一變,不唱了,低下頭看賬本,賬本上有鎮里欠下的飯錢,還有陳書記龍飛鳳舞的簽名。
后來陳書記知道了這件事,尋思半天,說:“這個小風很有人情味兒。”陳書記的腦海里出現了小風偷看他時的眼神,心里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便不敢再往下想,收攏了思緒想工作的事,可是小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出現在腦海里。他煩躁地走進水房,把水龍頭扭到最大,放了一會兒,水涼了,將頭伸到龍頭下面,撲嚕撲嚕洗起來。
三
鄉鎮的工作很繁雜,土地問題,村級組織選舉問題,招商引資等,老鼻子事了,睜開眼睛就陷進事務中。
班子成員經常下去工作,通常是到了下午快下班時才趕回來,陳書記的性格是:事不過夜。大家坐下來,研究事情,到了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陳書記看看大家的表情,笑著說:“都餓了吧,我請大家吃包子,咱們邊吃邊開會,早研究完早回去休息。”陳書記給小風打了電話,讓送幾屜包子來。小風圓潤的聲音在電話里回響,陳飛揚的眼睛瞇上了,嘴角掛著笑。半個小時后,包子送來了,還有湯。小風把包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從食盒里拿出碗,一個人面前放一個,再捧著大保溫瓶給每個碗里都倒上湯,那湯是骨頭熬的,乳白的湯里還飄著碧綠的香菜葉,大家狼吞虎咽地吃包子,聲音很響地喝湯。這時候,小風通常會退出去,站在走廊里等著,等大家吃完的時候,再進來把餐具收拾好,悄悄地出去。剛開始的時候,陳飛揚對小風說:“以后讓服務員來送就行了。”
小風笑笑說:“服務員下班了,就是她們在,還是我來好,她們笨手笨腳的,我怎么能放心呢。”
陳飛揚想她話里的內容,她不敢直接看陳飛揚,眼睛的余光卻在瞄著他。
有時候,會議內容不太重要,陳飛揚會對小風說:“你別去走廊里等了,找個地方坐下吧。”
小風也不推辭,悄悄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低下頭看自己的鞋尖。偶爾抬頭飛快地看一眼正在講話的陳飛揚。陳飛揚說話的聲音渾厚、深沉、有力。我聽過舅舅講話,條理清楚,邏輯性強,再加上舅舅很有磁性的嗓音,感覺確實挺好的。
陳飛揚與小風之間真正發生故事是在一個夏日的夜里。
那天晚上沒有什么事情,陳書記早早鉆進了被窩,想好好睡一覺。剛迷糊要睡去,就聽見外面有吵嚷聲,他趿拉雙解放鞋跑了出來,見六七個農民被門衛擋在大門外。陳飛揚問是怎么回事。農民們七嘴八舌一陣亂說,陳飛揚聽明白了,眼下正是稻田灌水的時候,為他們抽水灌田的人卻把水泵給停了。水田缺了水還了得?陳書記說:“走,我跟你們看看去。”幾位農民找到了救星,吵吵嚷嚷地跟在陳書記身后往鎮子外面走。
路過小風飯店的時候,小風聞聲披了件衣服跑出來看,陳飛揚瞅了她幾眼,她想說什么,可是,陳飛揚他們匆匆走了過去。
路上陳飛揚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原來農民們正在使用的抽水設施是原來鎮水利站修建的,三年前承包給了一個叫大虎的人,大虎向用水的農民收費,三年幾乎翻了六倍,農民嫌太貴了,不肯交那么多,大虎就在節骨眼上把水給停了。
這個大虎陳飛揚聽說過,在縣里有強硬的后臺,大家都不敢惹他。
來到泵站的時候,大虎正跟幾個人坐在泵房里喝酒,那幾個人一看就不是善類。不過大虎還是挺給陳書記面子的,站起來,歪著肩膀側著臉,說:“你看,啥事兒呀,這么晚還把陳書記折騰來。”
陳書記客氣地說:“為水的事,我來看看。”
大虎拉下大長臉,對著農民罵:“媽了個×的,多大個事?嗯?這么晚了你們折騰陳書記。”
陳書記說:“你先把水送上,有事過后商量,這個季節怎么能斷水呢?”
大虎苦著臉說:“這幫農民就知道用水,我收點電字兒和油錢,他們愣是嫌多,交的那點兒玩意還不夠起機的。”
一個農民插嘴說:“那你收得也太多了,別的地方收的還沒有你的一半兒多呢。”
大虎忽然火了,破口大罵:“你媽的,就不給你水看你能怎么地,能告你告去,水就是不給了。”
一位老農也上來虎勁了,“不給俺現在就去縣里告你,不信沒有王法了。”
“我讓你告……”大虎叫著呼地沖了上去,揪住那個農民就打。
陳飛揚趕緊拉架,跟大虎一起喝酒的那幾個人也沖了上去,混亂中,陳飛揚頭上讓什么打了一下,血流下來。陳飛揚真急了,大吼一聲:“都給我住手,沒有王法了。”喝住大家之后,他給鎮派出所所長打了個電話,讓他來把打人的家伙逮了,依法從事。
陳飛揚回來的時候,小風還站在門口,見了陳書記捂著頭走過來,她小跑著迎上去,歪著頭看:“怎么出血了。”
陳飛揚說:“沒事,碰的。”
小風不容分說,拉著陳飛揚進了飯店,直接把他扯進了她休息的小房間,把他按坐在床上,然后跑了出去。陳飛揚打量著這間屋子,潔凈,溫馨。陳飛揚感覺不自在,掏出手機給鎮長打了電話,讓他安排個干部去泵房守著,今晚的水無論如何不能停。
小風端著一小碗鹽水回來了,用藥棉沾了,輕輕地給他擦拭傷口,擦著擦著,陳飛揚感覺不對勁了,有淚水落在陳飛揚的襯衣前襟上。
“你怎么了?”陳飛揚仰起臉,從兩座高聳的山峰上望過去,是小風掛著淚花的俏臉。
小風一下子摟住了陳飛揚的頭,陳飛揚沒動,好久,才慢慢地伸出雙手摟住她的腰。小風緊緊地把陳飛揚的頭往懷里摟,想把他融進自己的身體里。陳飛揚貼著小風溫柔的身體,嗅著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忽然感覺很累,想偎住這個輕軟的身體大睡一場。田小風似乎理解陳飛揚的心思,輕聲道:“今晚留下吧,讓你好好休息一下。”
陳飛揚猶豫了,他知道這樣做不妥,但是又非常想留下來。他把小風推開一點,小風低著頭,用迷離的目光鼓勵他。陳飛揚感覺額頭呼一下就冒汗了,全身燥熱。他扭頭看了一眼窗子,淡粉色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小風又靠過來,陳飛揚伸出雙手摟住她。
陳飛揚的手機響了,是派出所所長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打人者抓了,請陳書記指示怎么處理。
小風汗浸浸的小手握著陳飛揚的一只大手,陳飛揚任她握著,生氣地對著手機說:“你是所長,這類事件怎么來請示我?”
所長說明白明白明白。
陳飛揚合上手機,琢磨了半天,心里放不下,決定回去看看。小風握著他的手戀戀不舍地往外送。
打人的那幾個家伙被派出所長放了,剛好走到飯店門口,看見小風情意綿綿地送陳書記出來。
四
男女間的事是傳播得最快的,只要兩個人的舉止給人的感覺是做了曖昧的事,那在別人的眼里就是做了,解釋也沒用。誰信呢?
這事沒過幾天就傳到了我舅媽的耳朵里,那時舅舅陳飛揚正在為大虎的事鬧心,派出所所長頂不住壓力把大虎放了,陳書記覺得不能就這樣草率了事,可是,縣里一個領導的電話打到了陳書記的手機上。面子得給,事還得處理,陳飛揚正琢磨怎么辦的時候,我舅媽就來了,她先來到飯店,進門就問:“誰是田小風?”
小風笑著迎上來,“我是……”
話還沒說完,小風的粉臉上就挨了一巴掌,我舅媽在飯店罵了一通,被別人勸開了,又轉身去找我舅舅,陳飛揚正在開會研究事情,辦公室主任悄悄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出去了。陳飛揚的眉頭皺了起來,叉開一只手去揉太陽穴,這只手正是被小風握過的,似乎還留有小風的氣味。
散會后,我舅媽走進書記辦公室,臉色蒼白,手直哆嗦。
陳飛揚生氣地說:“你胡鬧嘛,影響多不好?!”
舅媽指著他低聲吼道:“你還知道影響不好?才做到鄉鎮一級的小領導就放縱起來了,你這輩子就這德性了。”
陳飛揚矮下半截,畢竟做了不得體的事情。他壓低了聲音說:“你別吵好不好,有事回家說,別在單位胡鬧。”
舅媽氣得渾身發抖,“我胡鬧?你他媽的是人嗎?反過來說我。你要想跟她好,就直說,咱們離婚,我放你一條生路。”
陳飛揚覺得她說得不像話,一下子站起來,指著她嚴厲地說:“你給我滾回家去!”
舅媽哭著說:“離婚!我們娘們兒給你們讓路。”舅媽哭著走了。她是覺得陳飛揚太不是人了,才當上幾天鎮黨委書記就變心了,這么多年跟他苦熬,難道就換來這些嗎?
其實他們并沒有離婚,嘴里喊著離,誰也不肯主動邁出那一步,就這么干耗著。
陳飛揚頂著壓力讓派出所長把大虎抓了,關拘留。但是,大虎進去的第二天就出來了,是陳飛揚托人給保出來的。他知道這個大虎關不住,他不把人保出來,別人也能把他保出來,不如送個人情,關他一下,讓他知道一下陳飛揚的厲害,再把他放了,又給了縣里那位領導的面子。
田小風對我舅舅說:“大虎出來了,你知道嗎?”陳飛揚看了她一眼。小風又說:“這樣的人怎么能隨便放出來呢?誰讓放的?”
陳飛揚橫了她一眼,“是我找人放出來的,官場上的事你不懂,以后不準插言。”
小風輕輕嗯了一聲,低了頭,不再言語。在我舅舅陳飛揚面前,小風顯得有些拘束,依我看,其實那是一種敬畏。但是,見過世面的小風哪來的敬畏呢?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虎出來之后,第一個找的人就是陳飛揚。他吊兒郎當地晃到陳書記的辦公室,皮笑肉不笑地說:“謝謝陳書記,把我撈出來,這輩子我都忘不了你。”
陳飛揚聽出了他話里有話,陰沉著臉說:“我是看在別人的面子上才把你撈出來,你去謝他吧。”
大虎陰笑著,“他都知道了,他也會謝你的。”
陳飛揚瞪了他一眼,用一種責怪的語氣說:“你小子也真是的,就不能給他省點兒心?他在電話里還叮囑我,讓我照顧你,別讓你惹事,你小子,當著我的面打人,你讓我怎么辦?”
大虎訕訕地說:“不好意思啊,陳書記,你的面子我得給。”
陳飛揚嗔怪道:“你小子哪是給我面子,明明是在卷我的面子。告訴你啊,再這樣我可要下手了。”陳飛揚望著大虎笑,陳飛揚拉開抽屜,摸出一盒煙扔給大虎,“抽吧。”
大虎接了煙看看,“中華。”眉眼都笑開了,“好煙。”撕開封抽出一支點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陳書記,早就聽說你工作認真,這回真是領教了,以后不敢胡鬧了。”
陳飛揚聽了,從抽屜里又摸出一盒中華煙扔給大虎,“我不會抽煙,你拿去抽吧。以后不許再給我添麻煩。”陳飛揚作嚴肅狀,用手指點著他:“再給我惹禍,我可不饒你。”
大虎狠抽了幾口煙,把煙蒂按進煙灰缸里,“陳書記,以后我如果再犯虎,你就揍我,我決不還手。”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捆錢往陳飛揚面前一扔,那捆錢在辦公桌上翻了幾個個,橫躺在陳飛揚的面前。大虎說,“這是一萬塊錢,感謝陳書記把我從里面撈出來,泵房我還得包下去,請多行方便。”轉身就往外走。
陳飛揚抓起那捆錢急忙追出去,在走廊里硬塞給大虎,他哼了一聲,轉身走了。陳飛揚回到辦公室坐下,屋子里那股難聞的煙味刺激得人直想吐。陳飛揚大步走到茶幾前,抓起大虎剛用過的煙灰缸向窗外扔去,他忘了那扇窗子是關閉的,煙灰缸砸爛了玻璃窗,發出很大的聲響,陳飛揚被嚇了一跳,定定地望著破碎的窗戶。隔壁的辦公室主任跑過來問怎么了,陳飛揚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出手不準哪。
后來陳飛揚又去找了大虎,讓他把農民的水費降一降,大虎皮笑肉不笑,答應先降一些,給陳書記一個面子。他只是象征性地降了一點,但畢竟是降了。陳飛揚暗下決心,今年就這樣了,等上冬農閑時,一定要把這件事整明白了,還農民一個滿意。
陳飛揚離家后,并沒有跟田小風在一起生活。小風讓舅舅搬過去住,說她要好好照顧他,讓他有更大的作為,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個好官,一定能做到很高的級別。陳飛揚說,這個好像不太可能了,年齡到了,在生活上要注意影響,人言可畏呀。小風說,怕什么呀,你回去先離了,再過來娶了我,不就名正言順了嗎?
陳飛揚搖搖頭說:“不太可能吧,我比你大那么多,看看再說吧。”
田小風有些難過,但也沒計較。晚上沒事了就過去看看他,把他換下來的衣服洗了,再給打了洗腳水,等陳飛揚洗完腳上床了,又把他扔在一邊的襪子洗了,晾上,然后拿過他沾滿泥土的皮鞋,擦干凈了,再打上油,放在窗臺上讓風來除去潮氣和汗味。做完了這些,看看沒有什么事了,才起身回去。早晨又早早就來了,把帶來的早餐放在桌子上,再把漱口水打好,還要把牙膏擠到牙刷上,這才走出去買飯店用的菜。
小風知道陳飛揚的工資卡留給了家人,雖然每個月我舅媽還給他捎幾百塊錢過來,可是,小風知道,他的場合多,迎來送往的,這點錢根本不夠花,便找機會給他一些“零花錢”,陳飛揚不肯收,她就說,算我借給你的還不行嗎?陳飛揚囊中羞澀的時候只好暫且用著,可是到下個月家里捎來生活費的時候,他都是先還小風的錢。小風不肯要,兩個人為這事鬧過兩次半紅臉。小風知道犟不過他,只好收了。
飯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小風又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把飯店做大。她看中了原水利站的辦公小樓。這幢二層小樓的三面是水田,四五畝大的院子里栽種著葡萄,還有一口近四百平方米的水塘,環境十分幽靜。水利站兩年前搬進鎮政府辦公樓之后,這幢樓和這片地包給了一個農戶,每年象征性地交一點錢。陳飛揚也想把這塊地方賣掉,可是沒有合適的買主。現在小風提出來了,卻讓他撓頭了,他怕賣給了小風有人說閑話。
小風看出了陳飛揚的顧慮,便說:“你不用為難,這事我去找鎮長說,不用你管。”
陳飛揚還是搖了一下頭,“這樣不妥吧。”
小風說:“反正你們也要賣,不用考慮是我是你老婆,誰給的價錢高就賣給誰。”小風說完臉就紅了。
陳飛揚走過去,小風的臉更紅了,以為陳飛揚要抱她,可是,陳飛揚伸出手在她的雙肩上拍了拍,“那你自己找鎮長說去吧。”
小風歪著頭調皮地看陳飛揚,“好,我現在就去。”說完就往外走。
陳飛揚跟她開了句玩笑:“別說你是我老婆啊。”
小風飛了我舅舅一眼,抿著嘴走了出去。
鎮長把這事提上了班子會,還請人做了評估,定下了價錢,然后要公開拍賣,可是,沒有人來買,那塊地方就被小風以標的額順利地買了去。裝修的時候,我去幫忙,我發現這個還沒有名份的“小舅媽”真是能干,一邊張羅老店的生意,一邊忙活新店這邊的事。陳飛揚雙休日的時候也在忙工作,根本不管她的事,我有點看不下去了,建議她把我舅舅拉回來幫忙。
她說:“你舅舅工作忙,不敢拖他的后腿,你舅舅做的是大事,我做的這些事算不上啥,也就是給我們留個養老錢。”她儼然把自己跟我舅舅當成白頭到老的夫妻了,從她滿足的表情中,我看出來了,她不但喜歡我舅舅,還有些崇拜他。
五
小風的新店開張時,請了不少常來的客人,那些客人來到后都驚呆了,飯店裝修不像一般鄉村風味飯店那樣,故意貼上樹皮、圓木、報紙,掛些苞米、紅辣椒之類的,假模假樣地弄出舞臺效果般的田園韻味。她的店整得精細,寬敞明亮,清一色紅松本色桌椅,帶有幾分清代家具的味道,墻就是刮平的白墻,掛了一些紙頁泛黃的字畫,燈具用了宮燈式樣的,燈罩上畫著蘭草或古裝的才子佳人。服務員是清一色的小伙子,都在二十歲上下,白襯衫、黑馬夾,打了領結,個個透著精神。客人一進來就感覺不俗,到底是哪里不俗,誰也說不清楚。就連陳飛揚也暗暗稱奇,心說,這個小風真是不能小看。于是,看小風的目光里便又多了些內容。
小風是有心的人,她專門為陳飛揚準備了一個好去處。在廳堂岔出一條小走廊,中間是尺把寬的卵石鋪就的甬路,兩側是平鑲的玻璃磚,下面有潺潺流水,幾尾一尺來長的紅鯉不慌不忙地來回游玩兒。走廊盡頭是一間茶室,紅毯鋪地,墻上掛著一幅瀟瀟灑灑的行書橫幅,上書: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張八仙桌,圍上四把太師椅,擺了一套細瓷茶具,此外還有個精巧的小紫砂壺,這個小壺是專為陳飛揚準備的。窗子外面就是水塘,新移栽的荷花開得正艷,被綠生生的荷葉映襯著,更加鮮艷,放養的鯉魚偶爾躍出水面,魚鱗直耀人眼。真是個絕妙的休憩之處。
這間茶室陳飛揚來的次數并不多,他工作太忙。倒有另一個人每次來吃飯都想在這里坐坐。這個人就是被陳飛揚引來投資的商人尹忠信。這個尹忠信雖然只有四十出頭,但是屬于成功人士,陳飛揚把他引來,在鎮里投資幾千萬建了個制藥廠。尹忠信為了答謝鎮里領導對藥廠的支持,在小風的新店請吃飯。因知道她與陳書記間的關系,非要讓小風坐下來陪著。小風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也不多言,含笑望著他們喝。尹忠信的目光就移不開了。
熱鬧了一陣,尹忠信忽然想起小風不見了,驚問:“小風呢?小風什么時候走的?”
站在身后的服務生說:“小風姐親自下廚房了。”
尹忠信大笑道:“哈哈,好,好。”話音剛落,小風裊裊婷婷地走來,身后跟著一個帥氣的小伙子,手里托著一個大瓷盤,里面盛了一條清燉的山細鱗魚。
小風笑說:“今天為尹老板祝祝興,祝愿尹老板生意興隆,歲歲有余。”
尹忠信先叫了一聲好,使筷子夾了一點嘗了,鮮香細嫩,味道獨特。尹忠信對這道清燉山細鱗魚的味道贊不絕口,并給取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小風魚。
說意味深長,是讓人感覺別有用心。小風魚?小風是魚?可以供他來吃?這是陳飛揚的想法。
尹忠信還咂著嘴說:“有錢難買小風魚,好啊。”
小風就春風滿面了,“愛吃呀,那以后就給你備著這道魚。”
尹忠信注視著小風說:“別備著,我要最新鮮的,以后我會常來,來之前通知你,你準備好了,給我吃。”
小風眼皮一挑,那眼神飛上了半空,尹忠信的魂也飛上了半空。
坐在一旁的陳飛揚像咽了一口醋,滿肚子酸溜溜的,又不好說什么,為了掩飾,只得沒話找話地把頭歪向一邊,跟身旁的人說話。
過后,陳飛揚對小風說:“你干什么要對那個尹忠信獻殷勤?麻不麻肉啊。”
小風知道陳飛揚吃醋了,便輕移碎步偎了過來,仰頭望定陳飛揚的眼睛,“別這樣嘛,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客戶,對他好一點兒沒什么的。”
陳飛揚哼了一聲,轉身走了,把小風閃在了那里。陳飛揚走后,小風走進給陳飛揚設置的茶室,坐在特為陳飛揚準備的躺椅上,椅子便自動搖了起來,小風合上了眼睛,一臉惆悵。
給陳飛揚準備的這把搖椅,卻讓尹忠信坐了一回。
陳飛揚不高興的第二天,尹忠信早早打來電話,說今天自己過生日,要請一幫朋友過來吃飯,讓好好準備,還特意叮囑,一定要她親自燉一道“小風魚”。
尹忠信的生日當然得請陳飛揚,可是,眾人落座后等了半天,也沒等來陳飛揚的影子,尹忠信說,這個陳書記,真不夠意思,怎么還不來?拿出手機給陳書記打電話,關機了。尹忠信訕訕地說:“再等一會兒,領導忙啊。”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還是沒有陳飛揚的影子,尹忠信又打了一遍電話,還是關機,尹忠信使勁合上手機,大聲喊:“走菜!”
身邊有人小聲問他:“不等了?”
尹忠信擼擼白襯衫的袖子,扯松了領帶,大聲豪氣地說:“陳書記可能開會呢,咱們先吃,誰不喝好都不行,今天不放倒幾個不算完事兒。”
還是像上次那樣,菜上齊后不久,小風帶著服務生上來了“小風魚”。許是多喝了酒的緣故,尹忠信滿面通紅。
小風讓服務生把菜獻上后,親自給尹忠信滿了酒,自己也倒了一點點,端起杯,“尹老板今天生日,小店也添了喜氣,敬你一杯,祝愿好事多多,財源滾滾。”說完把手中的小杯往尹忠信的大酒杯上碰了一下,一聲清脆的聲響未落,立即從四面八方奔涌來喜慶的音樂,一個孩子在音樂的伴奏下,嫩聲嫩氣地唱道:“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尹忠信盯住小風,有點傻了,喉節動了幾下,一句話沒說出來,舉著滿滿一大杯酒,一仰頭,全喝下去了。大家一起鼓掌。
小風含笑點頭,正想離去,卻已被尹忠信一把拉住白嫩的小手,“怎么能走呢?瞧得起我尹忠信,就請在我身邊坐,請賞光吧。”
小風只好坐下了,尹忠信給小風的小杯里倒了一點酒,然后把自己的大酒杯倒滿,“今天,是我老尹最幸福的一天,最有意義的一天,此后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小風!”這番話極有煽動力。
大家一起鼓掌起哄,小風的臉緋紅,尹忠信借機說:“請你跟我喝了這杯酒。”尹忠信扯開嗓門唱道:“喝了這杯酒,好事天天有啊,喝了這杯酒,天上地下任你走啊……”沒腔也沒調,信口瞎吼。站在后身的服務生捂住嘴,跑進衛生間笑得直不起腰來。
小風斜著眼睛瞧他,用一只手背擋著嘴吃吃地笑,正笑著,臉上的笑容便有些僵,陳飛揚站在門口望著他們,臉上沒有表情。
陳飛揚敬了尹忠信一杯酒之后,說自己正在開會,過來喝一口還得馬上回去。小風忐忑地送他往外走,陳飛揚理都沒理她。
酒宴結束時,尹忠信有些醉了,搖搖晃晃說著感謝的話要走,小風對服務生說:“扶尹老板去茶室休息一會兒。”
兩個服務生攙著他走進了茶室,他一邊走一邊嘟囔:“小風,好啊,小風,好,知道體貼人。”進了茶室,便一直奔窗前的搖椅,把自己沉重地摔在上面,服務生給倒了茶,尹忠信看見了那把小紫砂壺,要用那只小壺喝茶,跟在后面的小風臉一陰,堅決不讓。尹忠信鬧個沒趣,獨自喝了一會兒茶,說還有要事,該回去了。小風就往外送他,尹忠信的腿發軟,走一步兩步的就要碰一下小風柔軟的身體,醉眼不免迷離地望著小風,小風佯裝生氣,嗔怪他不好好走路,尹忠信咧開大嘴笑說,有你這樣美女相伴,任誰也是走不好路的。
小風說:“你真是喝醉了。”
尹忠信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小風轉身就回去了,尹忠信回頭看看她迷人的背影,大聲道:“哪天還來吃小風魚啊。”
田小風纖腰一扭,進屋了。
六
陳飛揚晚上來了,他并不是常過來,他說過,現在還得注意些影響。
小風高興地迎上去,“正好還有一條細鱗魚,我燉給你吃。”
陳飛揚掃了他一眼,把目光移走,“我不愛吃什么‘小風魚’,隨便弄點什么吧,太累了,喝點兒酒。”說完背著手往茶室走去。
小風涂成淡紫色的嘴唇半張著,望著陳飛揚進了茶室,小風合上嘴巴,進了廚房,跟廚師一起做了兩個陳飛揚愛吃的菜,親自端了進來,又打開一瓶高度白酒,陳飛揚愛喝高度的白酒,他說高度的白酒醇。
田小風給他倒上一杯,陳飛揚盯著酒杯說:“你也喝點兒吧,能陪別人就不能陪我呀。”
小風想說什么,還是忍住了,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后瞟了陳飛揚一眼,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目光。小風端杯想跟他碰一下,陳飛揚卻已經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了。小風的手僵了一下,只好輕輕抿了一小口,然后起身,把音響打開,古琴曲《高山流水》從四面八方叮咚涌來,于是滿室琴音繚繞,仿佛是山谷中數條小溪清脆悅耳地匯成一條小河。流水潺潺的河畔,兩岸青松蒼翠,微微水波之上一葉小舟緩緩劃來……
陳飛揚坐在搖椅上,望著窗外的水塘,拿過紫砂小壺對著嘴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小風坐在一旁,望著窗外,凝視著碧綠荷葉映襯的粉嫩蓮花,臉上也有了蓮花的色彩。
陳飛揚忽然打破了這美妙的境界,“有人坐過這把椅子吧。”
小風心中一凜,收回目光,低了頭,不敢看他,“尹老板坐過。”
陳飛揚把手里的小壺砰地往桌上一頓,“你還有什么沒給他的?”
小風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生氣地看著陳飛揚,“這話多難聽?”
陳飛揚橫了她一眼,“沒有他說的話好聽吧。”
小風委屈的淚花在眼睛里轉,“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不理解我的心思。”
陳飛揚氣哼哼地說:“他了解你,理解你的心思就行了。”
田小風生氣了,“你心胸怎么這么狹窄呢?你說這話讓我感覺你膚淺。”
陳飛揚一下子坐直了,轉頭盯住他,“我淺?他深?!”
“你這樣想就是淺。”小風第一次強硬地迎住他的目光。
陳飛揚的目光里有火星子,“我淺?淺也比水性揚花強。”說完這句話,陳飛揚覺得走嘴了,但是話說出去了,又在火頭上,不能解釋。
小風的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你說我水性揚花?我水性揚花?”
陳飛揚用鼻子哼了一聲,“給人的感覺是這樣。你看你瞅他的眼神,只幾句話的功夫,你的表情已經變換了四個季節,從你的表情到眼神,感覺你太夸張了,還能讓人不多想?”
小風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陳飛揚正過頭去,不再看她。小風呼地站起身,捂住臉跑了出去。
陳飛揚十多天沒再來,小風幾次給他打電話,可是號碼按到一半,就嘆口氣放下了。沒事的時候,小風偷偷對著鏡子看,一張粉嫩的俏臉上鑲嵌了一雙美目,顧盼有神。陳飛揚怎么會說她的表情里有四個季節呢?哪里夸張了?
尹忠信倒是比以往來得更勤了,每次來都咋咋乎乎地帶著一大幫人,吃喝完了把別人送走,他還要去茶室坐坐,小風也不阻攔,只是自己不再過去,讓服務生陪著。尹忠信倒也守規矩,沒有再碰陳飛揚專用的那把小壺。從這一點上看,尹忠信還是知道深淺的。至少小風這樣認為。但是,對于陳飛揚的做法,她還是不能理解,尤其是他說她“水性揚花”,更是讓她傷心,他怎么能這樣說她呀。小風覺得自己太委屈了。
這一天,外面下著小雨,陳飛揚忽然來了,不知是下雨的緣故還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陳飛揚一臉愁容,人也瘦了,顯出憔悴之色。小風所有的怨氣全部煙消云散了,把他讓進一個有暖風的雅間,進廚房張羅了幾個精致的小菜,又給陳飛揚溫了一小壺酒,然后挨著他坐了。
“生意可好?”陳飛揚聲音沉悶。
小風仰著臉做媚態,“挺好的。”她是要取悅陳飛揚。
陳飛揚假裝看什么,把臉扭到一邊去,小風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一股生冷的情緒從心底里生成,把臉轉向窗子,外面的小雨下得憂郁、傷感,小風想哭,不由地深深吸了口氣,忍住不快,換了表情,問陳飛揚:“工作忙?瘦了。”
陳飛揚嗯了一聲,然后說:“你的表情換得可真快。”
小風心往下一沉,起身去了茶室。
陳飛揚吃喝完了,來到茶屋門口,一腳門里一門外,從不吸煙的陳飛揚嗅出茶室里有一股煙味,他知道,又有人來過了,是誰來了,不用問也能猜到。
此時,小風正拄著下巴望著外面,雨滴密密地落在水塘上,一片“星星星”的聲音,讓人心里一點縫都沒有。
陳飛揚站在門口,沒有進來,說了一聲:“我有事,走了。”
小風依然望著窗外,沒說話,也沒回頭。陳飛揚走了,小風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抓起桌子上的一只茶杯從窗子扔了出去,杯子落在水塘里,只激起了幾圈小小的漣漪。密集的小雨滴撫平了水的褶皺,一片聲音——星星星——
陳飛揚當晚就出事了,一輛車把他拉走了,他被審查了。小風急得四處打聽,只是打聽到陳書記有受賄嫌疑,還涉嫌在原水利站出售過程中為“情人”開綠燈,故意壓低價格。小風一下子就蒙頭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便想起了尹忠信,打電話把他叫了來,小風把他請進茶室關上門,詢問怎么辦。
陳飛揚所謂的受賄,只是收了一個農民的一塊手表。那位農民的土地和房屋被征用時,少算了錢,這本是陳飛揚上任遺留的問題,陳飛揚費了很多周折,幫著找回了幾萬塊錢,那位農民給他送來了塊手表,陳飛揚不要,農民扔下就走了,當時陳飛揚正在接縣里一位領導的電話,等他放下電話,人已經不見了。陳飛揚想,哪天順路的時候,把表還回去。可是,表還沒還,就出事了。
尹忠信聽小風說完后,思忖了半天,說:“可能是麻煩了,他被人盯上了,你應該出去把買這塊地方的事說清楚,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尹忠信見多識廣,又給她出了一些主意,教她怎么說。
于是,田小風去鎮里找鎮長,當初她買這塊地方是鎮黨委班子的決策,并不是陳書記一個人的意見。鎮長嘆氣表示同情,表態說,他該說的一定要說。
兩天之后陳飛揚出來了,但是被停職了。
陳飛揚出來后,在大街上看人來車往,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想找個人跟他喝杯酒,說說話,面對繁華的縣城,茫茫然,不知道去找誰。以前的同事?他們在忙工作,知道他出了事,唯恐躲閃不及;朋友?現在回頭看看,哪個都不是能說掏心窩子話的人;田小風?她一心忙生意,跟她傾訴委屈的話,她會瞧不起他。陳飛揚傷感了,唉,活了這么多年,難受的時候想找個喝酒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啊。
陳飛揚漫無目標地在大街上走,遇到一個跪在地上的老年乞丐,陳飛揚毫不猶豫地掏出十塊錢,彎下腰,盯著乞丐的臉,乞丐可憐巴巴地說:“大哥,你是好心人,你會有好報。”陳飛揚把錢放在乞丐面前的小搪瓷缸子里,站起來的時候,他心酸地想,你比我幸福,至少有人可憐你,可是我呢,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陳飛揚鼻子發酸,最后走進一家小餐館,正是中午飯時,有兩桌衣著落伍頭發粘亂的人正在喝燒酒,桌子上擺了一大摞油膩膩的肉菜,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大聲豪氣喝得十分幸福。
陳飛揚要了兩個小菜,獨自喝了兩杯燒酒,有一個人看著陳飛揚大聲說:“哎,老哥,不嫌棄就并過來一起喝。”
陳飛揚看著那人笑了,“好。”說完端著酒杯過去了,大家給他讓了一個座,大媽一樣年齡的服務員走過來,把陳飛揚的兩個菜端過去,陳飛揚看到大媽的手指甲里藏滿黑漆漆的污垢。讓陳飛揚過來的那個中年漢子說:“大哥,俺們哥兒幾個今天半上午裝了十車削片,每個人掙了九十塊錢,高興,就整點兒小酒,看你一臉苦相,就叫你過來一起喝,啥大不了的事呀,整幾杯,自己找樂吧,是不?”
陳飛揚受了感染,跟他們喝了起來。從小餐館出來的時候,陳飛揚分不清東南西北,感覺眼前的一切都陌生,這是什么地方呀?搖搖晃晃地在小餐館周圍轉了十來分鐘,還是沒整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將要去向哪里。一輛三輪出租車停在他的身邊,司機幾乎是肯求他:“上哪?我拉你。”
陳飛揚搖晃了一下,“好,我就坐你的車。”說完上了車,司機問他去哪,陳飛揚說你隨便開,哪都成。
三輪車嗷嗷吼叫著向前跑,陳飛揚在車斗里東倒西歪,后來車停了,陳飛揚下了車,抬頭看,是一個什么洗澡的地方,司機說:“老板,這里面的姑娘一個賽一個地漂亮。”
陳飛揚感覺胃里灼浪翻涌,踉蹌一步,摟住一顆小樹,哇哇嘔吐起來,吐到胃都要翻過來的時候,他清醒了一些,站起來,看看四周,認準了一個方向,里倒歪斜地走了下去。陳飛揚回到了久別的家,站在門口的時候,呆呆地想,怎么回來了?怎么走到家門口了?
陳飛揚把頭抵在防盜門上,喘息了半天,摸摸索索掏出鑰匙,開門,捅了一陣,門終于開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陳飛揚頓時熱淚盈眶,走進這個熟悉的家,晃進臥室,大床上鋪著熟悉的百合圖案的床單,床頭的小柜上放著一本翻扣的書,陳飛揚想起,自己最后在家住的那一晚,看的就是這本書,臨睡前看了幾頁,然后扣在床頭小柜上,離家這么長時間了,這本書還原樣沒動地翻扣著,似在等待他隨時回來繼續看。
陳飛揚不能自制,一頭栽倒在這張睡了多年的大床上,熟悉的氣味又讓他想起了很多。
很多。
……
陳飛揚腰上的手機忽然響了,小風圓潤而嬌美的聲音響起:“飛揚,聽尹忠信說,你出來了,都要急死我了,快回來吧。”
陳飛揚立即淚流滿面,“我馬上回去。”
田小風開心地說:“快回來,我在家等你呢。”
陳飛揚跟頭把式地跑下樓,攔了出租車直奔田園小筑。
陳飛揚臉色臘黃地來到小風的住處,倒頭便睡,小風不敢亂問,他也不說。醒來時吃了點東西,酒卻喝得很多,小風小心翼翼地陪著,看看他醉得站立不穩了,便扶進了自己的臥室,放倒在床上,先給他洗了腳,再用濕毛巾給他擦了臉和手,脫去衣服,蓋上毛巾被。這時候陳飛揚還在躁動,胳膊腿兒扔來扔去的。小風站在床前,心疼地注視著他,后來慢慢地抬起手,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除去,輕輕地移上床來,掀開毛巾被挨著陳飛揚躺下,伸出柔軟的雙臂把陳飛揚摟進懷里,陳飛揚立即安穩了,把一只手放在小風飽滿的乳房上,嘴里發出一種快意的囈語,在小風的懷里靜靜地睡著了,醉酒后酡紅的臉上現出嬰兒般的安祥。小風看著陳飛揚沉沉地睡去,兩滴晶瑩的淚珠悄然落下。
陳飛揚在半夜的時候醒了一次,小風輕輕地拍打著陳飛揚的后背,他又沉沉地睡去了,嘴角上彎,小風知道他在夢里笑了。
小風后來也幸福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陳飛揚又升官了,陳飛揚在千人參加的會議上慷慨激昂地講話,聽會的人掌聲不斷,會場外面,成百上千的農民打著“感謝陳青天”的橫幅。陳飛揚出了會場,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枝玫瑰花來,莊重地獻給了她,深情地說:“小風,我要娶你。”
大家掌聲雷動,小風熱淚盈眶,“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小風激動地說:“飛揚,我全力支持你,讓你做個好官,讓你做更大的事業。”
陳飛揚使勁點頭,可是,小風感覺這頭點得太重了,太重了,讓她感覺到了異常。
田小風醒了,這時候天剛亮,她把手伸過去摸他,發現陳飛揚不對勁了,凄厲地喊了一聲:“飛揚——”
我舅舅陳飛揚又得了腦梗,再次住進了醫院。陳飛揚這次住院,田小風自然取代了我舅媽成為了護理他的主角,在剛住院的幾天里,白天晚上守候在病床前,陳飛揚脫離危險時,小風也瘦了,面對病人時的那種煎熬是極其磨人的。
其實對于小風來說,還有一個難處,那就是她還要同時經營飯店,病房和飯店,哪頭也不能扔。
陳飛揚這次在醫院里住了五個多月,開始的二十多天里小風往返跑,后來陳飛揚眼見著她的眼窩陷進去,人整個瘦了一圈兒,便不讓她來回跑,叫她雇個人來。此話正合小風之意,但是這話她說不出口,她這邊生意實在放不下,讓別人替代照管,她還不放心,事實也證明飯店離了她真是不行,她一天不在,營業額就下降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簡直邪門了。
陳飛揚既然說了,小風便做出無奈的樣子,雇了一個下崗女工來照顧他,她每周去醫院一兩次,呆上一兩個小時就趕緊回去。陳飛揚能下地走動的時候,小風便十來天過來一次。每次來了,都要興高采烈地講飯店的生意如何地好,哪位大領導又來了,還題了什么字,但是從不提尹忠信,陳飛揚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那個尹忠信是不能少去的,說不定……但是陳飛揚沒有表現出來,裝著興致很高的樣子聽她講,有時候聽著聽著就覺得很累,閉上了眼睛,小風頓覺索然無味,陳飛揚變得越來越不像從前的陳飛揚了,有時讓人失望,讓人無法理解。
陳飛揚也感覺到眼前的這個小風不像過去的那個小風,到底哪不一樣呢?小風不在的時候,陳飛揚常常望著天棚發呆,思前想后,把跟小風的事前前后后想了好多遍,小風的笑容,小風的話語,小風跟尹忠信喝酒時的表情,像電影似的一遍遍在腦海里重放。這時候,陳飛揚感覺,小風雖然有很多的可愛之處,但是,他不喜歡的地方也很多,有的甚至是無法容忍的。比方說,她跟尹忠信喝酒時的表情,變化夸張,給人的感覺就是邀寵,或叫嘩眾取寵。陳飛揚喜歡沉穩有味道的女人,不是小風接受別人敬酒時的眉飛色舞。她能改變嗎?恐怕不會了,她的身上已經形成了這種固有的東西,想去掉是非常難的,關鍵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跟她提出的時候,她反倒認為陳飛揚是在吃醋,她說自己的心里是坦蕩的,可以剖開來讓他看。
他想改變她實在是太難了。
后來,田小風再來時遇見了我舅媽,舅媽攙扶著我舅舅在醫院的小花園里溜達。小風的臉陰沉下去,他們看見了她,舅媽恨恨地瞪了小風一眼,舅舅也不理小風。小風咬著嘴唇,眼淚在眼圈里打轉,一咬牙轉身走了,又過了十來天,小風再次來到醫院,可是陳飛揚已經出院了,一打聽才知道,他被我舅媽接回去了。小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仰頭望望天,自言自語:“老天,我相信你是公平的。”這時候她眼里有一塊云彩慢慢移動,卻沒有淚水。
其實,舅媽知道陳飛揚又得腦梗住院了,但是她沒有來,心里雖然惦記著,但是心里的恨還在。可是,有一天終于忍不住了,打發女兒來看看,女兒好久沒見到爸爸了,依偎在爸爸懷里撒嬌,回去后,一進屋就被焦急的舅媽罵了一頓:“我這邊急得直冒火,你可好,他媽的還不回來了。”
女兒委屈地說:“是爸爸讓我多玩兒一會兒的,他說想我。”
舅媽著急地問:“你爸爸怎么樣?”
女兒說:“爸爸沒事,爸爸跟我玩了半天,還問你身體怎么樣,還打麻將不,是不是一打完麻將就后背疼,還讓我勸你,以后打八圈就行,別玩時間太長了。”
舅媽不說話了。
女兒又說:“媽媽,咱明天一起去看爸爸吧,那個阿姨不在那,是一個大娘在照顧爸爸。
舅媽問,怎么回事?女兒說,不知道,沒敢問。
舅媽又生氣了,“我白養你這么大,連這么點事都沒弄明白,你還有什么用啊?”看看女兒撅著小嘴不說話了,舅媽緩和了一下語氣,“你明天再去,問問那個狐貍精怎么沒來,別說我讓問的啊。”
女兒第二次去了,回來說,那個阿姨說忙,雇了一個人照顧爸爸。舅媽當時就急了,氣恨地說:“就知道這個小狐貍精不會長久,走,跟我看你爸爸去。”
舅媽來到醫院就把護理舅舅的人打發走了,然后讓女兒去打水,趁女兒不在,把雙手伸進陳飛揚蓋在身上的被單下,脫下了他的內褲,又脫去他的背心,全都扔進空盆子里。舅舅把頭扭向里面,抬起一只手臂擋在臉上。
女兒端了水回來,舅媽便給女兒幾張錢,讓她去給爸爸買幾套純棉的內衣,他身上穿著的太舊了,還是去年她給買的呢,襯褲的膝蓋處磨得很薄了。陳飛揚自從離家后,一件衣服也沒添,包括內衣。女兒走后,舅媽開始細細地給他擦洗身體。
女兒回來后,舅媽跑了趟菜市場,買了一些菜回家做了。陳飛揚看著妻子把做好的菜一樣一樣地端出來,心里產生了一種感動。這些菜不如小風做得地道,看上去甚至不如好的家庭主婦做得講究,但是,這幾樣菜勾起了陳飛揚對過去安寧生活的回憶。
我舅媽做的幾樣菜中,陳飛揚吃得最多的是燉鯽魚。魚燉得跟小風比相去甚遠,但是陳飛揚喜歡吃我舅媽燉出來的這道魚。那股清淡的不加太多修飾的純粹味道是他最喜歡吃的,小風的魚加了太多的佐料,做了過多的修飾,反而失去了魚本身該有的“魚味兒”。自從“小風魚”誕生之后,陳飛揚開始對魚反感,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里,他一口魚沒吃過,一聞到魚味就反胃。
吃完了飯,陳飛揚忽然想,生活,是不是也像燉魚呢?
陳飛揚對我舅媽說:“晚上,你再給我燉一盤魚,跟中午的做法一樣。”
舅媽說:“愛吃?我隨時都可以給你做。”盡管舅媽還是扳著臉的,不過,從眸子里流露出的柔情被陳飛揚發現了。
晚飯,舅媽又給陳飛揚燉了魚,陳飛揚吃了幾口便皺起了眉頭,舅媽問,不好吃?
陳飛揚搖頭說:“不是,我在品味這魚,感覺它像生活。”
舅媽望著陳飛揚若有所思的樣子,迷惑不解了。
陳飛揚也不跟她說話,邊吃邊思考,不知不覺中把一大盤魚都吃光了。
舅舅陳飛揚吃完魚后,問坐在旁邊的我:“你小子也愛吃魚,你說說,什么樣的魚最好吃。”
我想了半天,明白了舅舅心里在想什么,“我愛吃老婆做的任何一種魚。”
舅舅瞪了我一眼,“你太像我了,愛耍小聰明。”
晚上,舅媽沒有走,租了張行軍床在我舅舅陳飛揚的病床邊支上,跟女兒一起擠在小床上。舅舅陳飛揚半夜醒來,望著那娘倆安詳熟睡的面孔,心里有些酸,不由地回味起舅媽燉的魚……
陳飛揚出院時毫不猶豫地跟著舅媽回了他們從前的家,他們的女兒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在他們身邊蹦蹦跳跳。
陳飛揚后來到了縣政協當辦公室副主任,閑職一個,也不去上班,在家休病假。
在家養病,他還多了一個習慣,經常站在陽臺上對著外面發呆,有時正在看電視或是做著別的什么事,忽然拔腿就往陽臺走,站在陽臺上往外一看就是半天。
我舅媽少了一個愛好,不打麻將了,下班就趕緊回家,家里來了電話總是搶著去接。我舅舅陳飛揚瞪著她說:“想接到更多的電話,就不能打麻將。”
舅媽表情很不自然,但沒有跟陳飛揚爭論。
七
鎮里新來了黨委書記,要把小風買去的那塊地方重新估價,這時候的小風有些心灰意冷,不打算再干了,尹忠信來吃飯的時候笑著說:“多大個事啊,我幫你擺平。人生哪能沒有挫折,遇到困難我們就不往前走了?呵呵,那可不行。”
尹忠信這句話讓她思考起來:遇到困難我們就不往前走了?那可不行。小風咬著嘴唇,許久,抬起頭來,心里竟是悲壯的。小風望定尹忠信,“你說怎么辦?”
尹忠信伸出手來,小風遲遲疑疑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短粗的手掌里。臉沒有紅,心跳倒是快了一些。
尹忠信握住她的手,“我能幫你,請相信我吧。”
田小風抽回自己的手,點點頭。尹忠信出去了,小風跑進洗手間,看看被尹忠信握過的手,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然后用香皂細細地洗起來。
尹忠信出頭請鎮里的領導班子在小風的飯店大吃了一頓,小風從頭至尾陪著,極少喝酒的小風喝了很多酒,微笑著敬了這個敬那個,臉上的肌肉都麻木了。客人走了之后,她沖進衛生間吐了,暈暈糊糊間,感覺陳飛揚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觀望。田小風吐得五臟六腑都翻了個個,陳飛揚沒有過來安慰。吐完了,她淚流滿面,昂起頭來,痛苦地說:“嘔吐的滋味真是難受啊,不如死了好,陳飛揚,你聽見了嗎?!”
小風這塊地方重新估價后,比先前買時漲了一萬塊錢,小風痛快地去把錢交了,交了錢后,她春風滿面,對新來的黨委書記說:“中午我請吃飯,以后還請多多關照啊。”
新來的書記很爽快,大聲笑著說:“聽說你做的小風魚非常好吃,味道獨特,可是,尹忠信請的時候,你沒上。早想親自嘗嘗。”
小風把頭一歪,斜著眼睛看他,“不親自嘗,難道還要找別人替不成?”
書記擼擼短發,哈哈笑:“好,親自嘗,有的事不能讓別人替。”
田小風目光從他的臉上慢慢刮過,“說好了啊,不準耍賴。”她的笑容甜在臉上,卻做出如果你不來就要生氣的樣子,這個表情是很有難度的。
小風臨走時嘟著棱角分明的嘴唇,“那我可回去候著了。”
田小風回來后,讓服務員把茶室好好打掃一下,準備飯后請新來的書記進來喝茶,那把搖椅不要放在茶室里,撤到她的房間去,不用再搬出來了。還叮囑服務員,將陳飛揚用過的那把小壺刷洗干凈,也拿到她的房間去。服務員在洗刷那把小壺時,手里一滑,小壺掉在地上摔破了,碎片四處散開。小風聞聲走過來,呆呆地望著地上的碎片,俏臉變得慘白,服務員嚇得不知所措。許久,小風才嘆出口氣,“唉,不經摔打的東西,碎了雖然可惜,但是早碎倒好些,掃出去。”
眾人呆了。
她走進衛生間,手指沾了冷水往額頭上撣了撣,再往墻上的鏡子看了一眼自己,把頭左右擺一擺,翹起蘭花指在頭發上撩了一下,昂著頭走進吧臺,拿了錢包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得去河邊的漁船看看,買點新鮮的細鱗魚回來,中午要請新來的書記和尹老板他們吃飯呢,沒有‘小風魚’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