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一

午夜12點，華祿開著一輛破舊的紅色夏利，悄無聲息地潛伏在市政府大樓右側(cè)的一棵老榆樹下，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盯上了二樓會議室那塊不太明亮的窗口。目光里透出殺機，預示著權(quán)益之爭的血腥將涂抹在西部這座彈丸小城孤靜的秋夜。此時，華祿雇傭的殺手也在吳嘉維住宅區(qū)附近的車里設下埋伏。吳嘉維末日可數(shù)。

新奇的并不是兩個縣級市委副書記明爭暗斗到?jīng)Q死的地步，而是他華祿親自到了現(xiàn)場太沒有必要，而且他開的這輛夏利也太扎眼。在旁人看來，這似乎是掩人耳目，事實上，聰明過人的他卻干了一件掩耳盜鈴的蠢事。換車是他臨時改變的，改變的理由簡單且倉促。

半小時前他是開著自己的那輛別克車出門的。殺人，他當然不會親自動手，但卻心存一種欲望，一種想親眼目睹吳嘉維死亡過程的欲望，無法阻擋。巧的是吳嘉維的住宅與市政府大樓僅隔百米，因而，在他將達仔他們安妥之后，便把別克泊在市政府與吳宅之間的一個沒有多少車輛的停車場，坐看殺戮。計劃周密，天衣無縫。

時節(jié)正值西部的深秋，打了霜的樹葉在時隱時現(xiàn)的月色下隨風飄散，盡管是在車里，陣陣寒氣依然浸透全身。他不敢起車御寒，生死時刻，有一點閃失都會招致滅頂之災，更何況他和他的車本身就樹大招風。但是寒冷實在難耐，到底是四十七八歲的人了，后悔出門時沒有多穿件衣裳。就在他琢磨著是否回家添衣，卻想到了達仔他們使用的那輛夏利車。

他想，換了車誰還能認出他是市委副書記。誰還會知道一個破夏利里坐著一個副書記?用迥異的方式調(diào)整或打亂事后人們的邏輯思維，應該是一個智者的首選，聰明。他很少這樣佩服自己。于是他接通達仔的手機，讓他把手里的夏利開過來。達仔說：“這是我們做隱蔽和事后逃生的工具，你拿走了我們怎么辦?”華祿說：“先開著我的別克吧。”達仔就不說話了。華祿哪里知道，他這一改，原先的策劃全變了，最終創(chuàng)造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效果，華祿做夢都沒有想到，精彩、殘忍，扼腕疾首……種種這些都沒有給華祿留下瞬間的回答和解釋的空間，它只留給了屬于交通警察的那個焦糊的清晨，留給了上早班的車流和人們一堆熾鐵和淡紅色的煙灰。這是后話。

開夏利的感覺，有如上慣了星級洗手間突然鉆進了一個農(nóng)家茅廁，都有點找不著自己了。但室內(nèi)很溫暖，溫暖里盡管摻合著兩個下賤亡徒身上的煙草和臭汗的混雜氣味，卻苦口良藥，很快就抽去了身上的寒潮。一暖和就來了精神，一精神膽兒就大起來，他居然把車開進了政府大院。沒有門衛(wèi)。自從常書記暴死之后，吳嘉維就以書記自居，借壓縮機關(guān)開支，先燒了撤掉門衛(wèi)這一把火。“真要是有賊有壞人搞恐怖，門衛(wèi)能擋得住?形式!”這是吳嘉維的原話，猖狂無度。

此時他想，你撤得好，你不撤，我怎么好進來。

二

他剛把車子開到樹下，就驚起一對裸體鴛鴦，華祿見多不怪地操了一聲，感慨道，現(xiàn)在的世界就是這么商業(yè)，到處都充滿著興隆的生意和個性自由，上床多老套，月下老人你睜眼好好瞧一瞧，在市政府大院光滑冰涼的大理石地上什么叫做性交，什么叫做刺激和時尚，什么叫做返璞歸真和原汁原味。

一對男女在車燈的照耀下秋毫畢現(xiàn)，令華祿驚訝的是，他們是熟人，他們的目光與車燈相互碰撞的一瞬間，華祿有些慌亂，他認出男的是行政辦主任王福民，女的是機關(guān)的一個清潔工。他趕緊掛了倒擋，倒退了幾米，還好，他們沒有認出他來。從他們蔑視憎厭的目光里看出，這輛出租車一定是見了樓里的燈光后，闖進來找活兒的。

華祿沒關(guān)燈，點著一支煙，嘬了嘬牙花子，看劇一般欣賞著他們扣衣系帶，他突然對兩人刮目相看了，他發(fā)現(xiàn)，當他以另一種身份出現(xiàn)時，手下人的表情全變了。你瞧，他們一邊憤怒地鄙視著這個欲飽交配眼福的變態(tài)者，一邊舒展著開放的肢體，沒有羞辱沒有慌張，這使得華祿大為贊嘆又自愧不如，面對丑態(tài)被暴露的靜而不亂，一眼就能看出王福民沉著穩(wěn)健的工作作風，難怪吳嘉維非要把他安排到自己的身邊，小看他了，一個大智若愚的人。平時與職員交心太少，高高在上太把自己當回事，其實下邊人做給他的表情全是假的。

佩服并不等于悅目，對眼前這一幕，還是讓他很不舒服。說心里話，華祿有一點醋意，這個清潔女工面部雖然粗糙一些，但身材不錯，每次看到那堅挺的乳房隨身顫動的時候，華祿會隱隱感到自己的血壓在升高，如果不是這女人的下賤身份有礙于一個副書記的尊容，他可能就下手了。

女工是一個鄉(xiāng)村婦女，如今的農(nóng)村女孩，小小年紀就進城打工了，沒有做過多少農(nóng)活，便有了窈窕身段，便掩去了些許的媚俗和土氣。華祿幾乎每天上班都可以看見她在走廊里拖地，卻叫不上她的名字，她彎著腰把走廊里的每一塊白色的瓷磚擦得凈光瓦亮與她潔白的皮膚相得益彰。但是人們對她的勤勞總是視而不見。每天早晨，她給上班男人的第一個印象或叫第一份禮物，不是環(huán)境的清潔，不是微笑和問候，而是從那松散領口里坦露出來的一道豐滿而白晰的乳溝。華祿有時很厭惡，有時卻忍不住想伸手摸上一把。不過，這要以華祿當時的心情和對女性接觸的時間長短而定，倘若是剛銷魂一夜，再遇上這么一對東西就不合時宜了，猶如才吃了一大塊奶油蛋糕，又端上來一盤肥肉。

清潔女工干活兒很有力氣，仔細看，你會覺得力氣里帶著某種情緒。尤其是見到華祿，眼神里總流露出莫名其妙的似埋怨似委曲的神態(tài)，仿佛正在渴望著什么。華祿隱隱感到，這可能是有幾次對那雙大奶多看了幾眼所致。沒錯，這個女人準確地捕捉到了華祿的內(nèi)心渴求，于是她開始等待，但是這個副書記的視線有些忽冷忽熱，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他的欲望總是停留在心動與行動的距離之間，因此那似埋怨似委曲的神態(tài)便應運而生。這樣一來，華祿就越看越不像她是在拖地，手里拿的分明是一支大筆，書寫她在這幢樓里被人占便宜卻不埋單的怨恨。華祿有時好奇地想，如果有什么藥水把她拖地的痕跡顯現(xiàn)出來，那一定是，華祿你是個有色無膽的王八蛋。

辦公室主任王福民，是吳嘉維的人，四十五六歲，去年吳嘉維通過常書記把他從行管辦抽調(diào)過來，安置在了531工程項目辦后勤經(jīng)理崗位上，兼職531工程副總指揮的華祿當然知道吳的用意。當時他雖是王福民的頂頭上司，卻對其防著一手。但時間不長，華祿發(fā)現(xiàn)這個王福民嘴上有些不把門，酒氣從來都沒有干凈過，堂而皇之地進桑拿玩小姐。這反而讓華祿松了口氣，他有些納悶，吳嘉維為什么要把這么一個“二百五”安插過來?

接待費用雖由華祿簽字，但具體事宜還是由王福民來做，是個官不大“事”大的吃喝官。華祿希望他放縱，只要王福民屁股上有屎，就不愁捏他不住。

王福民被警察堵在了美容店里好像還是今年開春的事，公安局把電話打到華祿的辦公室叫他領人的時候，吳嘉維就坐在他的辦公室里。他把電話重重一摔：“吳書記，你聽到了吧，這個人整個就是一個二流子，實在是不能用了，你還是把這尊神請走吧。”他萬萬想不到，吳嘉維什么都沒說，嘿嘿嘿一笑了之，這城府是怎么修煉的。

那天下午，王福民蓬頭垢面地坐在華祿對面的沙發(fā)上，看似坐，其實兩個膝蓋已經(jīng)觸到了地板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做痛改前非狀，弄得華祿午飯時，一看到粉條就想吐，惡心得沒了一點胃口，他又重重摔了筷子，罵道：“我日你的娘哎。”旁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三

這才沒有幾個月，小子又重操舊業(yè)居然連機關(guān)一個清潔女工也不放過。有人說搞女人如同喝鹽水，越喝越渴。很有道理。說白了男人就是一條狗，狗能改得了吃屎的本性嗎?他華祿也不例外，有所區(qū)分的只不過貴賤不同品種不一而已，這樣一想，就比較好理解王福民這樣的人了，也難怪吳嘉維笑得那么不以為然。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華祿一直都很羨慕王福民，他們年齡相仿，可是后者的精力怎么就那么充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總是一副永遠喝不倒玩不累的蠻牛氣概，最不可思議的是他不受場合時間地點的限制，說干脫了就干。簡直他媽的氣貫長虹，那陽物怎么就那么好使呢?而他華祿就太慚愧了，四十七八歲，說大不大說老也不老，可是不舉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對環(huán)境太敏感，對對象的要求太苛刻，是他的原因?不是，是他的陽物，這個玩藝不像他的手腳，大腦讓它們立正就不敢稍息，有時它根本就置身于大腦的支配之外，明目張膽地消極怠工，他不想年輕美貌的女人嗎?想，真想。前幾年剛走上領導崗位，他怕因女人出事，影響了好不容易展開的大好前程，也礙不下一張老臉，現(xiàn)在老臉是拉下來啦，陽物怎么就不好使喚了呢?望著軟綿綿的一根死腸子，宛如踹死都不放一聲響屁的老馬，能把你活活氣死在地頭上。幸好有了偉哥這根洋鞭子，這匹老馬頗有成效，馬兒是跑快了，可是他的那顆心臟又力不從心了(它對心臟有很大的副作用，而且它起效也太慢）記得去年的一次省外出差，在一家桑拿店里，藥是吃了，卻不見動靜。眼望著貌若天仙的小女子就是走不進她的玉體里，那個著急勁兒火燒火燎，而且你越急還越不來活兒，一氣之下他多吞下兩片偉哥。就在最為消魂奪魄的那一刻，想不到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店主不知他是個什么人物。怕人死在店里受牽連，就喚出幾條漢子，拖死狗似地把他扔在一輛出租車上連衣服都懶得給他穿上，他們替他交了車錢對司機說：“把這只騷豬愛拉哪兒拉哪吧。”(這是后來出租司機告訴他的)還好，在去醫(yī)院的半道上他醒了，雖然尊容遺盡丑態(tài)百出，卻保住了性命，幸好是在外鄉(xiāng)，沒有什么不良影響，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過去了。

回到賓館，他滿懷感激地甩給出租車司機一千元錢。在不幸的萬幸中睡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很不舒服，他身下的那個不爭氣的家伙擺出一副洗心革面的架式，為他足足空站了三天三夜。唉——偉哥呀偉哥，像風像云又像雨讓我喜來讓我憂。

四

兩人走過夏利車的時候，王福民對著車門狠狠踢了一腳：“給我滾出去!”女人趕緊拽著他走開了，她想挽住男人的手卻被甩開了，關(guān)系好像還不是一時建立起來的。直到他們消失在夜幕里，華祿才慢慢把腦袋從肩膀里伸出來。在那幽情未散的水泥石凳上，好像落下一個小本形狀的東西。

他開門，輕輕下了車，拾起他們遺失在水泥地上的小本形狀的東西，回到車上擰亮頂燈，是一個錢夾。是王主任的，除幾張人民幣和兩張銀行卡之外，更醒目的是一張照片，一個年輕人在異市某大學門前的留影，年輕人很像王福民，可能是他的兒子。

王福民與女清潔工一走出市政府大院，清潔女工就說：“王主任，咱們要不要換個地方再來?”王福民說：“算了，你趕緊回去吧。”女工欲言又止。女工叫何玉琴。王福民知道她想說什么，她想要錢。就說：“你今天啥事也沒有辦成，以后再說吧。”

王主任把何玉琴夜里匆匆叫出來，主要是想安排她到常委會里做服務。說好給她加班費的，這是行政辦公室的份內(nèi)工作，王主任安排她工作也是天經(jīng)地義。有如驚弓之鳥的王主任希望何玉琴在沏茶倒水之間，能夠聽到一些有關(guān)“531”工程與他個人不利的信息，可是這個女工還沒來得及把茶葉盒擰開，吳書記就攔住了她的手：“你回家休息吧，我們自己來。”

她走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王福民正在樹陰里等她，就對他說：“人家把我轟出來了。”

王福民懊惱：“你真沒用，回去吧。”

“沒有功勞有苦勞。我今天的加班費還算不算?”王福民本想說不算，但是她的高高的胸吸引了他的眼球，夜幕中，這女人的光滑的皮肉白晰得搶眼，夜幕真能騙人，比化妝品還能騙人。王福民撐開鼻翼嗅了嗅，身上沒有汗味，也沒有炒菜的醬蒜味。于是他一邊說算算，一邊把手伸進了女人的上衣領口，攥住了兩個沉甸甸的乳房。奶子是圓錐型的，顫動不安，若即若離地泛著淡淡的乳香，王主任想不到這個女人還有這么優(yōu)美的一對，嗅覺與手感都很好，而且她的哼嘰聲一點都不亞于桑拿房里的小姐，甚至比她們更真實。王主任心情雖然很不好，但沒有什么比做愛更能緩解一個男人的心理壓力了。他被乳房融化在了夜幕中。似乎就要進入她身體了。夏利車搶先進入了他們的交歡之中，不得不中斷這場臨時安排的節(jié)目。

王主任后悔沒有記住那個車號。日后連報復它的機會也沒有了。

“你記住那車的牌號了嗎?”他問何玉琴。

何玉琴問非所答：“華書記不會解雇我吧。”

王不解地問：“他解雇你干什么?”

“你沒有看到?”

“看到什么?”

“華副書記。”

“在哪里?在哪里?”他四處張望。

“車里。那輛夏利車里。”

王心頭一緊。“你瞎說，你不能亂說。不可能，他怎么會坐在破夏利里?”

何玉琴肯定地說：“他在車里點了一根煙，他抽煙有一個習慣，咂牙花子。”

王迷惑不解：“不對呀，他應該在里邊開會?”

何又說：“會場里沒有他。我敢肯定。”

“他雖然不是常委，可是今天的常委會已擴大到了副處的級別了呀。他是在跟蹤我?一個副書記在跟蹤我?”王福民慌起來。

何玉琴不解其意，還想著酬勞：“我的兒子這個月的學費還沒有交哩。你先給我一點吧。”

“給你給你。”王主任心煩，就摸口袋，一插手，沒有摸到錢包，再摸別的口袋也沒有，他的血液嗡的一下就上了頭，“壞了!錢包。”他說。“可能是掉到院里了。”錢包里的兩張卡里存有50萬人民幣，既捉奸拿雙，又捉賊拿贓。這一下讓別人全都逮了個正著。此時的王福民何止是慌，他都快要尿褲子了。

五

兩小時后，透過樹葉，華祿看到市常委會議室里的燈光陸續(xù)熄滅，斷定吳嘉維主持的會議已經(jīng)結(jié)束。就掏出手機通知達仔：準備。

這里不防說一下達仔的身世。達仔本名叫李世達，是華祿看著長大的煤礦弟子，他的父親是玉門油田的一個柴油機工，曾與大名鼎鼎的鐵人王進喜在一個架子上打過井，后來這個老石油改行到了煤礦，改行不改工種，還是柴油機工，前后收了兩個徒弟，前者是華祿，后者卻是吳嘉維。那時的達仔還不過八九歲。是那種對他爹的徒弟分不清喊叔還是喊哥的年齡，徒弟沒當兩年，就趕上了全國恢復高考，先走了華祿，由一個煤黑子一下變成了經(jīng)濟專業(yè)的大學生。“沒什么好羨慕的，咱們的王鐵人才不過小學文化，不是全國響當當?shù)膯?他要不死，現(xiàn)如今也是個副總理。”這是達仔父親在華祿走后對吳嘉維說的。當時吳嘉維頭點得就像只幾天沒吃食的小公雞。在老機工看來，這個徒弟比他的兒子還聽話。可是還不到第二年，這個看似順敬的徒弟比他大師兄走得還要遠，專業(yè)更離譜，哲學。什么叫哲學，老機工到死都沒有弄明白。師傅到了退休的年齡，華祿也畢業(yè)了，成了A市煤礦局某處企管辦一名主管人員，那時的李世達已經(jīng)是井下一個挖煤工人。為感師徒之情，華祿把李世達活動到機關(guān)下屬的一個車隊里工作，老機工感激不盡。然而好景不長，李世達酒后駕車，把機關(guān)里最好的一輛奧迪車給開翻了，翻了不說，還借酒打了前來處理事故的交警，刑拘了不少日子。也就在這年年底，畢業(yè)剛一年的吳嘉維就從一個基層廠里提拔了上來，一來就比華祿的官大，前者要比他整整小八歲呀。吳嘉維一來就開始搞優(yōu)化組合，說白了就是減員，只有初中文化的李世達，自然在減員之內(nèi)，加之他的不良表現(xiàn)，想留都留不住。那時華祿已升到副處的位置，要真想留達仔也是可以留住的，但是他想讓吳嘉維這么做。一是借吳之手清掉這個惹是生非的小子正隨心愿，二是你吳嘉維好好的樹敵吧，越多越好。

被清理的李世達，也知道自己不是做機關(guān)的料，他先開了一家汽修廠，沒幾天就關(guān)了，又開始跟人從南方倒貨，沒賺到什么錢，卻與沿海一個黑幫派系掛上了鉤，這個團伙販毒走私搶劫火拼無惡不作。不久，公安端掉了這個黑社會性質(zhì)的團伙，他也一同落網(wǎng)，由于他陷得不是很深，只判了三年，在監(jiān)獄里，他回顧短暫人生，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這一切都是吳嘉維造成的。

達仔還未出獄，老機工就病死在醫(yī)院，臨死前他對前來看望他的華祿和吳嘉維說：“我培養(yǎng)出兩個好徒弟，卻養(yǎng)不好一個兒子，達仔要是再能讓你們費費心，我也就瞑目了。”

吳嘉維說：“師傅你就放心吧，達仔出來后我一定好好安排他。”

“你瞧，這就是吳嘉維對你爹說的話。連要死的人他都騙，你說他是不是該死。”華祿對出獄后的達仔說。

達仔說：“我都回來了一年了，他連面都不想見我。”

華祿火上澆油：“要不是他，你在車隊里不是呆得好好的?哪有后來你這些憋屈的事。”

“可不是，我的不幸都是他把我炒下來的結(jié)果，媽個八子的！”

“好啦好啦，他這個人你就別指望了。還是靠你華哥吧，不管怎么樣，我現(xiàn)在還是副書記嘛，我不指望你把事做好，就擔心你給我捅婁子，到市政府院里做保安吧。”

可是好景不長，保安的門崗亭也被吳嘉維拆了，達仔怒發(fā)沖冠。

華祿注意到，自從吳嘉維坐了市委第一副書記兼紀委書記的辦公桌之后，該市的怪事就越來越多，他先是把機關(guān)里的幾輛轎車拿到市場去拍賣，搞得幾個處室干部都來擠他的車，車里時常是一個火藥味熏人的聲討戰(zhàn)場。有人說華祿的車沒有被拍賣掉，是因為有礙于常書記。

拍賣的那天，吳嘉維請了不少媒體，把該城搞得沸沸揚揚，可是他卻連屁都懶得給他這個第二副書記放一聲，那天他除了氣憤，還多了一份擔憂。他打電話給他的司機小尹，小尹卻關(guān)機，這是少有的事情，便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妙要發(fā)生，就匆忙打的趕到拍賣場地，在車堆里，他沒有找到自己那輛別克，心情才算舒展開來，但還是罵道：“狗日的，搞什么名堂嘛。”

賣車的風波尚未平息，機關(guān)里刀劈斧砍的又開始減人，整天有人哭哭啼啼，搞得人人自危，堂堂市政府簡直就像一個火葬廠。也不過是一個紀委書記，怎么就干起黨委書記的事了呢?野心何其毒也。接下來就更熱鬧了，有人從機關(guān)的七樓上跳下去了，摔死在市政府大門前，給了正處于下班高峰的人流一個看熱鬧的大好時機，死者隨身還飄下一張尺見方的白紙，上邊寫著兩個漆黑的大字：無辜。

死者是一位正被“雙規(guī)”的基建科長。既然覺得自己無辜，為什么還要自殺，市政府里疑慮重重，說明什么?這說明賤人將貴，賊臣在國。

如果說吳嘉維對華祿不太尊重，華祿也不是小心眼兒，他畢竟是該市的黨委第三把手，該市要是一個國家的話，他就是當朝的宰相。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他怎么會沒有一點雅量呢?他當然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然而這頻繁出現(xiàn)的異兆，加之書記的突然駕崩，531工程財務漏洞的明朗化，華祿意識到他的前途、該市的江山社稷已到了生死攸關(guān)的緊要關(guān)頭。

六

在常書記死去的前兩個月，華祿想起在與市委干部前往貧困鄉(xiāng)村的一次途中，吳嘉維居然拿他開起了玩笑，說他長得有點像什么影星王志文。為了博得常書記恩寵，說他與華祿就如正在熱播的一個動畫片里的連體貓狗，年輕的時候被一個機工師傅用老虎鉗連上之后再也沒有分開過，現(xiàn)在常書記是不是給我們做一做手術(shù)?

華祿心里非常的不舒服，那酸不啦嘰的話只有太監(jiān)才說得出口。常書記笑了笑，說：“手術(shù)是要做的，不過不是分開，是要連得更緊。”不知道書記說的是什么意思。總之以后只要跟吳嘉維坐在一起，他就覺得很難受。

此后他開始注意吳嘉維的一舉一動，他發(fā)現(xiàn)他常常站在某一高處憑空遠眺，那姿勢和神態(tài)很像一只禿鷹。這還沒啥，可怕的是，有一天，他突然對他說：“老華，咱們都還年輕，可不能在敏感的事情上出問題呀。”

這讓他的腦子嗡的一聲。

市委常書記的突然病逝，使得市委領導班子一下亂了起來，幾個副市長都在沒命的往省里跑，爭權(quán)奪利的勢頭劍拔弩張。吳嘉維不僅是一個阻擋華祿前程的絆腳石，還是一個掌握了531隧道的一筆工程欠款的內(nèi)幕人，只是因為有礙于常書記插手，才遲遲沒有把531的財務漏洞拿到桌面上。

常書記生前一直宏觀調(diào)控著這個工程的總體走向，每周都過問華祿等人的工作情況，但也不過粗枝大葉。常書記對華祿的如此信任，才使得吳嘉維氣焰不敢如此囂張。但是這個畜牲是不會罷休的。

華祿得知吳嘉維暗查531，也是從常書記那里知道的。

那天常書記把他叫到辦公室里：“華副書記，你們的531的工程進展怎么樣?”

華祿以為不過是平時的一般性工作詢問，擰開遞過來的一瓶礦泉水說：“很好，4號隧道已經(jīng)鑿開，山南的那道15公里暗渠表面的膨脹土都已經(jīng)清除掉，現(xiàn)在就等運輸公司的裝載車……”

“好啦!”常書記打斷他，“我問的是你們的財務，賬面上還有多少錢?”

他的腦子嗡了一下，穩(wěn)定后說：“財務上的事我不太過問。”

“一個副總指揮居然不過問財務，小華呀，你們的財務有問題，都反映上來了，反映給吳嘉維的信就有好幾封，他都轉(zhuǎn)到我這里來了。好在還沒有人直接反映你。小華，你一定要注意，我們黨的領導干部最犯不得的錯誤你一定清楚。”

華祿松了口氣：“常書記您放心吧。”又憤憤地說：“群眾為什么要給他寫信呢?群眾怎么會無視常書記您的存在呢?這個吳嘉維走到哪里都愛出風頭，總以一個書記身份自居的。”華祿想趁熱點火。

常書記說：“他還兼著紀委的職嘛。”

“你看上一次，他跳進水里救人的事，省里的電視臺左一個吳書記右一個吳書記，是無意的嗎?那天要不是有記者跟著，他跳個，那水連腳面子都沒有漫過，做秀就做得像一點嘛……”

常書記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年輕人想出個把風頭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說，你今后，屁股上的那點耗子屎既然拉出來了，就一定要擦干凈。”

常書記是從來不說粗話的。既然他說了就不正常，既然是沖著他說的，那他的屁股上的屎一定被人看見了。難道又是吳嘉維?華祿不敢想了，好在有書記這堵墻擋著，他還是安全得多。

真是天有不測之風云，墻說倒就倒了。

在華祿看來，常書記的死跟吳嘉維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甚至可以說是借常書記的一點小病間接地殺死了他。常書記要是不聽他的鬼話，寒冬臘月的去MC管轄的特可遜鄉(xiāng)訪貧問苦，吃了村民家里的陳年酸菜，喝了那里的澇壩水，書記的老胃病和類風濕也不會發(fā)作，關(guān)于那次的訪貧問苦，報社有過詳細的報道。報道上說：“常藍廷書記在小車走不進迪薩小村的情況下，不顧關(guān)節(jié)炎的劇烈疼痛在副書記吳嘉維的攙扶下，步行了20多公里雪路，他們翻過海拔3000米高的青克斯山，又淌過一條布滿冰茬的阿山冰河，在四處透風的牧民帳包里摟著一塊破毛氈過了三天三夜……”

很快，常書記就病倒了，在前天的夜里，因類風濕引起的心臟病突然發(fā)作，不治而亡。醫(yī)生說：“書記純粹是過度勞累而死。”其實是被吳嘉維折騰而死。

七

龍頭沒了，給了華祿一個措手不及，也給了包括吳嘉維在內(nèi)的很多人一片驚喜，不言而喻地加快了吳嘉維的篡權(quán)陰謀，政府的格局明擺著正朝著一個兇多吉少的方向轉(zhuǎn)化。你瞧今晚這個會，說是常委會，政法委書記參加自不用說，怎么連反貪局和檢察院的人都列了席，就算是擴大會，卻唯獨把這個副書記排斥在大門之外，無疑是個不祥之兆。

吳嘉維要想上去，就必需將531工程的漏洞大白天下，一旦就位，不僅公檢法被他掌控手中，531工程連帶出的賄賂、假賬、劣質(zhì)水泥等等都會被王福民這等小人和盤托出，新賬老賬，吳嘉維一筆都不會放過的，這樣的話，他華祿這一百來斤就算交代了。

華祿雖然不是常委，但是常書記生前對華祿的有心栽培、對該市領導班子所有成員的明敲暗示，吳嘉維絕非視而不見。現(xiàn)在可好，別說是常委會，就連黨組研究個文化活動也借口將他排斥在外，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怎能不讓人怒從胸中起，惡向膽邊生?

先下手為強。這句話在他的腦子已重復了千遍。如今靠殺人致富的人比比皆是。關(guān)鍵是做得干不干凈利不利落，這就要看你華祿的能耐了。

大樓的走廊里零亂的腳步聲倉促地傳過來，他再次打電話通知達仔：“獵物已經(jīng)出來，就要歸巢，準備下手。”在距市府數(shù)百米的某小區(qū)，此時的達仔帶著另一個亡徒，坐在柔軟的別克車里快睡著了，聽到電話，他們掏出了長刀和鋼絲繩鎖。

幾小時前，華祿曾打電話給黨辦李秘書，問他吳嘉維今晚有無應酬，李秘書說吳書記都推掉了，他說他很累要回家，他一周都沒著家了，他還說，他想他的孩子和老婆。華祿了解吳嘉維，他說的是實話，他曾對吳嘉維有過一次半嘲半諷：“你對老婆的感情比對黨要深得多。”吳聽著不舒服：“這是兩個概念。”不愧是學哲學的。

吳嘉維不是最后一個走出門的，陪在他身邊的是政法委書記賈盛奇，他們一路小聲說個沒完，華祿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從他們的表情上看，他們所談的內(nèi)容很嚴重。華祿斷定他們的話題很有可能與己有關(guān)，這就更堅定了他要除害的信心。他們走到一輛久候的奧迪車旁，賈盛奇拉開車門，說：“一同走吧。”吳嘉維說：“不用了，我家離這兒不遠，坐了一天了，走一走好，今晚的夜色很好。”

“那我再陪陪您?”

“不用，快回去吧，你老婆一定等急了。”

“吳書記，那您一定要注意安全呀。”

“放心吧。”

吳嘉維一個人就那樣悠然自得地走在夜深人稀的大街上。這讓華祿大喜，一切都行進在他如意的軌道上，便駕車跟在了他身后的百米之外。

“媽的，你一定是被官運沖暈了頭吧？”華祿自語。“天賜良機是我，不是你。”為了保險，他再一次與達仔通了個電話，叫他出手一定要快，干凈利落，不要留一點蛛絲馬跡。

此時，吳嘉維一點也預測不到他的死期就要來臨。

風停了，樹靜靜的，空中半輪明月從云霧里鉆出來，星光燦爛在藏藍色的夜空中。吳嘉維就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夜里走著，他深吸著涼爽的空氣，不斷伸展著酸麻的雙臂，還像個年輕人那樣喊了一嗓子：爽啊。

華祿自語：你好好爽吧，待會你會更爽的。

就在這時，華祿的手機響起來，是達仔打來的，達仔說他的兄弟嫌給的錢太少不想干了。

“什么?”這讓華祿七竅生煙，“價錢不是都說好了嗎?他媽的，想訛我是不是?是不是你從中在搗鬼?”

達仔一口否認，說：“華哥，說心里話，真是少了點，這可是玩命的生意，您是不是還能再給一點。”

“他還想加多少?”

“每人再加一萬行不?”

他大罵：“行你媽的蛋!”就掛了機，又一想在這節(jié)骨眼上，要沉住氣，早就應該料到這兩個地痞會有這一手的，要是連這個都不會，他們還能在世面上混?平靜下來，他又把電話打了過去：“好吧，等完了活我全都給你們加上。”

剛把達仔的事情擺平，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出現(xiàn)了，他看到吳嘉維突然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這讓他又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曾設想過吳嘉維假如今晚不回家的另一套方案，但那些方案都沒有細細推敲過，憑他對吳多年的了解，如果沒有出差等重大事件，每晚回家他是必須的。他曾在會上說：“一個人把家庭這個概念理解不透，那他幾乎喪失了把一切事情做好的可能性。”聽起來就像是個偉人名言，放你的狗屁吧，嬌媚白嫩的李玫如今才只有30歲，性欲高的驚人，你又正處在由狼而虎的年齡段上，你不想家想什么?加之你世途亨通春風得意，你不急著回家爽兩把那就不是你吳嘉維了。一想到李玫他就想抽自己，李玫呀李玫，你本應該是我的呀。等著瞧吧，等我殺了吳嘉維再來賣你的后悔藥。

“我一定要把他殺死在家門口，讓李玫睜眼好好看一看，一個牛逼哄哄的市委副書記的生命就是這么脆弱。”

可是現(xiàn)在他怎么上了另一條路呢?他這又是去哪里?這讓一直跟隨其后的華祿不知所措，他趕緊給達仔打電話，叫他立刻把車開過來，實施第二套方案，用車撞他。達仔問：“用別克車去撞他嗎?”他恍悟，他們臨時換了車，當然不能用一個副書記的車去撞另一個副書記，就說：“你快開過來，我們換車。”話剛說完，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吳嘉維在伸手攔的士。于是他心一橫，加足了馬力。

八

早來的寒風不由使吳嘉維打了個寒戰(zhàn)，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坐車，給冷風激一下似有一種慘烈的痛快之感，他太累了，是那種肌肉酸麻僵硬的累，但好像又找不到那種躺倒即睡的倦意，大腦似乎還在飛快地運轉(zhuǎn)著會議的內(nèi)容：書記尚未下葬，班子要調(diào)整，經(jīng)濟犯罪猖獗，檢察院批捕搜抄是否要人性化一些，城市環(huán)境臟亂差……這些問題都是大事拖不得的，雖然會散了，可以作一夜的小息，可是種種這些要命的事就如速跑過后的緩沖，拽扯著他欲罷不能。最讓他傷腦筋的就是那個王福民，他的事大了，貪污受賄都有他的份兒，檢察機關(guān)已經(jīng)通知了刑偵隊，隨時實施抓捕。這個老王是他一手提起來的，當年在井下當工人的時候年年都是標兵，怎么一當官就變呢？把他調(diào)離機關(guān)本想讓他在老華那里吃吃苦，想不到他更加放縱了。不能手軟，打擊經(jīng)濟犯罪是當前的重中之重啊。

他伸展著上肢，大口地深吸著冰涼的空氣，盡管空氣里混雜著汽車尾氣的味道，但要比會議室里煙霧彌漫的空氣清爽多了，本來他很想快快到家，囫圇個澡好好大睡一覺，李玫可能還在窗前等他呢，他不回家李玫是不會睡的，每次回家，李玫都把自己弄得芳香溢人，眼里溫情地放射著期待他擁抱的信號，可是他熟視無睹，倒頭就睡了，要不就是無力地抱住她敷衍了事，趴在她身上拉起鼾來，李玫只好從他身下鉆出來，像對死豬那樣給他脫鞋脫衣。他總覺得很對不起她。他加快了腳步。

就在他離家還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他突然停下腳步，他想起了一個比回家更重要的事，于是他掏出手機，給等在家里的李玫打了個電話，把嬌嗔的李玫說服之后，他轉(zhuǎn)了個方向朝北走了。

他突然就想起她那年邁的老母親，這個月的15號是她老人家的生日，他曾答應回來給她過生日，可是今天已是25號了，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她老人家了吧，她快有70了，身體又不好……她也沒幾年了呀，一股深深內(nèi)疚涌上心頭，媽，兒子不孝。淚水不知不覺就涌了出來。母親家在市西郊的老城區(qū)，他好幾次都執(zhí)意要把她接過來一起住，可是她就是離不開那個破平房，說這兒離你爸的墳近，守著他，心里就踏實。

吳嘉維有了想見母親的心思，哪還有心情散步，便招出租車，手一抬，一輛藍色的桑塔納開了過來，同時，他又注意到一輛紅色的夏利也開了過來。速度之快令他驚愕，搶生意，又是搶生意。前兩天，晨報上說，四五個出租司機為了搶客，把一個女青年的胸罩都扯出來了，女孩子揚言不是民事調(diào)解就能了結(jié)的事情。更有甚者，為了拉生意的哥們拔刀相見，捅傷了人還窮追不舍，弄得滿大街都是血，市民們義憤填膺：這座城市還有沒有法律有沒有安全感?社會進步了，老百姓們動不動就拿出法律的武器來保護自己。的哥們這是何必呢?不就是幾張人民幣嘛，怎么就鬧出這樣大的仇恨?客運市場一定要好好整頓了，回頭和華副書記碰碰頭，讓他好好抓一抓這個事情。這個晨報也是，什么屁事都往上寫，搞得一個小城天天血糊糊的，新聞也太自由了點吧，報紙是黨的喉舌，不能犯自由主義，宣傳部一定要好好把關(guān)。

他這么想著，便開了出租車的門，一個很年輕的小伙子沖他一笑說：“您好，師傅。歡迎您乘坐。”小伙子很有禮貌，笑得很純凈很燦爛，不像報紙上說的那樣野蠻嘛，不過如今的客運市場也太難為這些司機了，汽油一天一個價兒，城市就這么大，人均收入又不高，車管部門為了掙錢，營運證還在不停的出售，你看看這路上，出租車比人還多，的哥們能不搶客能不急眼?好幾年都沒有長工資了吧，也就這么幾條不長的街道，多走幾步路五塊錢就省下了。他這么想著，半個身子已經(jīng)進去了，余光看見迎面開過來的車依然毫不減速，心說我已經(jīng)都開了桑塔納的門了，你這個夏利就不要再爭了吧，還能把我再拖出來不成?可是它依舊不依不饒，就像一支脫了弓的利箭飛奔而去。

先是司機發(fā)現(xiàn)不對勁，之后他大喊一聲：“不好，快下車!”一把就把他推了出去，就在他閃身跳到馬路邊上的時候，兩車相撞了。

九

太響了，吳嘉維從來沒有聽過這么響的聲音，響了兩聲，第一聲就像劈雷，“咔嚓——”第二聲是爆炸，真正的爆炸，轟隆一聲就燃起沖天的大火，兩輛車子一下就被火吞噬了，火大得驚人。真難以想象，好好的小車子眨眼就變成了兩枚炸彈，吳嘉維被巨大的響聲震懵了，大腦突然空白了十幾秒鐘，天那，這可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的重大事故呀。不過，他到底是一個遇事不驚的領導干部，第一個念頭是救人，他試著想沖進火海，但還沒接近，頭發(fā)就被烤焦了。他打119，半天沒人接，他又撥打110說這里出了車禍話還沒說完，對方就打斷他說你打112。我操他媽的，這就是我的這座城市的民警素質(zhì)。他從來不罵娘的。

就在吳嘉維心急如焚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別克車在出事點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吳嘉維匆忙向它招手并大喊著跑過去：“快來救人，有沒有滅火器，快拿過來!”

車里的人透過玻璃隔岸觀火。達仔說：“他沒有撞死。”

身邊的人說：“現(xiàn)在干掉他還來得及。”

達仔說：“干個屁，老板都沒了，誰給咱們付錢，有這輛車就夠了。走，走得越遠越好。”黑色的別克車噴了吳嘉維一鼻子尾氣。

等消防車趕來，火已燒得差不多了，兩車均車毀人亡，天邊呈現(xiàn)魚肚白的時候，交警和巡警也陸續(xù)趕了過來，看熱鬧的車和人圍了好大一片，那天早晨真比趕廟會還熱鬧，吳嘉維滿臉灰塵，眉毛都燎沒了，他混雜在忙亂的制服堆里，很搶眼，也很多余，像個多管閑事的人，不認識他的人說：“這人有病，有警察在你狗拿耗子窮咋乎什么?”

有人認出了吳副書記，心里佩服真是人民的好書記，遇到重大事故比警察還來得快。

殷勤的警察關(guān)心他：“吳書記，您夠辛苦了，這里有我們在，您就放心吧。我們送你回家。”吳嘉維對他們非常不滿意，但是以他的身份，想發(fā)火，也只能發(fā)在他們的局長身上。他沒再堅持，就鉆進一輛交警車。一路上，他腦子里還回蕩著那個巨大的爆炸聲和那個年輕司機的微笑，太不可思議了，我這一招手，兩條人命就沒了?他心有余悸，不堪回首。

他毫不猶豫地隱瞞了身為當事人這一事實，這便使得一場事故簡單化，首先是刑偵部門沒有什么介入的必要了。盡管，作為一般的交通事故疑點很多，比如那輛夏利車并不是本市的，兩年前在另一個城市失竊，駕車者已碳化，身份不明，盜賊會不會就是這個死者等等。

吳嘉維為什么要隱瞞當事人這一事實，很簡單，在將成為這座城市的父母官的關(guān)鍵時刻，他是不能承擔一個因他而起的事故責任的?兩條鮮活的生命瞬間焚毀只因他的一個小小的招手?不能，他絕不能面對。但這不能否定吳嘉維書記不是我們黨的一個好干部，一個忠誠的干部，只不過是在個人前途和命運的把握上，利與害與榮與辱的尺寸上，衡量得準確了一點而已。愿上帝原諒他吧。

警方對華祿的失蹤立案調(diào)查的時候，已是半月以后的事了，華祿和他的轎車同時失蹤，令人猜疑種種，華祿會不會因與531工程款有染而畏罪潛逃?但是該工程的財務漏洞尚無涉及到華祿本人，那么會不會遭歹徒劫持被謀害，種種猜測都成了該市一個懸而未決新聞。

第二個失蹤人王福民，自那夜他懷疑華祿跟蹤他，接著又掉了裝有50萬元銀行卡的錢包之后，他成了驚弓之鳥，那是他人生之中最倒霉的一夜，捉奸拿雙和捉賊拿贓都讓他趕上了，你說他還能再呆下去嗎?他跑了，他跑得很及時，那天夜晚的會議內(nèi)容有相當一部分就是針對王福民經(jīng)濟問題的，檢察機關(guān)已經(jīng)悄然介入了，安排第二天反貪局的人就要找他談話了，他卻跑了。

那是個高度秘密的會議。難道有人泄漏，誰呢?吳嘉維一直在想。

十

很長一段時間，華祿和出租車司機的尸體一直都在太平間里躺著，他們躺的位置不太一樣，不知是冰柜有限，還是沒有人支付一具無名尸體的保藏費，包著塊白布的華祿尸體就扔在冰柜邊的一個角落里，濃濃的焦糊味非常刺鼻。

數(shù)月后，華祿的別克車在B城顯了蹤影，這是尋找華副書記的唯一線索，警方出動了大量警力對其追蹤，在B城的郊外，達仔和那個亡徒與警方展開了生死逃亡，車輛在圍追堵截中墜入懸崖，二人均亡。華祿雖然仍無下落，但已有理由判斷，華副書記可能已被劫車歹徒殺害，匿尸某地。

在出租司機出殯的那一天，殯儀館場外停滿了出租車，吳嘉維出人意料的出現(xiàn)在追悼會上。他是一個人來的，悄悄地站立在眾人的背后，他為什么要來，當然是對這位救他一命年輕人道義上的緬懷，很多人認出了他，市委書記前來悼念一個死去的普通平民，這在該城里前所未有的，這使得很多人在哀樂聲中不斷的扭頭看他，很不集中。

瞻仰遺容被取消了。在裝棺的時候吳嘉維也進了太平間，華祿的尸體依然擱在一個角落里，他朝那個角落里看了一眼，想到了那個夏利車。心里說：你也真不該死。

華祿最后是被土葬的。原因很簡單，節(jié)省費用，連口棺材都沒有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土葬，裝進一個大塑料袋里扔進了土坑，小土坡上插了一個小牌子，無名氏之墓。

清潔女工何玉琴依然拖她的地，她應該是至今唯一知道華祿下落的人。每天早上，她和往日一樣，比所有人都要早來一個小時。空蕩蕩的機關(guān)大樓，很響亮地回蕩著塑料桶聲嘩嘩的自來水聲和她的拖把與地面磨擦的聲音，她還要打掃領導辦公室，她有他們的鑰匙，把煙缸里的煙頭倒掉，把暖水瓶里的水換掉等等。

這天早晨，她大膽地擰開華祿的貼了封條的門，桌上落了薄薄一層土。她知道這里除了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人進來了，她坐在了大大的牛皮轉(zhuǎn)椅上，慢悠悠地搖著，玻璃板下壓著華祿的幾張照片，大多是會議上的工作照和異地的外景照，有一張兩寸的半身照壓在不太明顯的部位上，華祿穿著西裝，神采奕奕地看著她，她把玻璃板輕輕抬起，照片就被抽了出來。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說不清楚，但她知道，華祿是對她的身體感興趣的，她斷定，他想上她，那是早晚的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現(xiàn)在他死了，她總覺得他們有一段未了的情。放到眼前，細細地端詳，心說：“華書記，俺還想指望你給俺轉(zhuǎn)正哩，你怎么這么命短，這照片，你就送給我做個紀念吧。”她沒有口袋，解開領口上的兩個扣子，說：“你不是喜歡俺的奶嗎，今天我讓你就摸個夠吧。”

就在她沉浸在某種緬懷的醉意中時，走廊里突然有人喊她，第一聲是清潔工，第二聲是喊她的名字何玉琴。她嚇了一大跳，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她不知道自己在華祿辦公室里呆了多長時間。反正看到已經(jīng)有人來上班了，喊他的人是黨辦李秘書。李說：“你干什么呢，吳書記找你。”

“找……我?”這好像是她在此打工以來，頭一次有大官找她，她的聲音都哆嗦起來。她縮手縮腳地進了吳嘉維的辦公室。“書記，您……找我?”

“坐吧。”

她受寵若驚地坐下來。

吳給她親自到了一杯水。

“別……別……”她又站起來。

“平時都是你為我們服務，也讓我為你服務一次嘛。”

“書記，你找俺有事?”

吳嘉維看了她幾秒鐘說：“那天晚上，也就是25號，我讓你出去的那個會議，你在那天的會上聽到什么了嗎?”

“我什么也沒有聽到，你不是讓我出去了嗎?”

書記停了片刻，又問：“你最后一次見到王福民是在什么時候?”

“在那天夜里。”

“你真的沒有對他說什么?”

“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不要慌。他沒有什么異常行為嗎?”

她的血液一下沖上頭頂：“書記，俺錯了，其實，不是俺情愿的，他說讓俺出來加班，騙俺說要給我加班費，其實他是想搞俺……”她哽咽起來。

“我沒有問你這些。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什么反應和舉動嗎?”

“后來來了輛車，我們就沒有搞成，他覺得是華書記在尾隨他，一慌張，他又把錢包丟在了院子里……”

她偷看了吳書記一眼，發(fā)現(xiàn)吳書記有些發(fā)呆，好像并沒有聽她說話，她的眼睛順著他的目光滑過來，滑進了她的領口，領口大開著，潔白的乳溝暴露無遺，胸罩里還夾著一張小照片，她慌亂地捏住了領口，她又膽怯地看了他一眼，看到吳書記脖子上的那顆大喉節(jié)上下滑動了一下，于是，她的內(nèi)心也跟著跳動了。

“好啦，你沒事了。”

當她走到門口時，吳書記才回過神來，突然叫住她：“你剛才在說什么?”

她轉(zhuǎn)過身來，捏在領口上的手松開了，乳溝里的小照片也不翼而飛，眼里呈現(xiàn)出嫵媚的神態(tài)，臉上的云霞飛出來，粉紅粉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