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工醫療權的三年之訟

按照勞動法規定，用人單位用工必須要與勞動者簽訂勞動合同，并依法建立各種社會保險，所以過去所說的“臨時工”早該不復存在。然而，沒有勞動合同、不享受任何待遇的“臨時工”現象，仍在全國各地普遍存在，廣西女工蘇四英就是其中一個。

南寧市興寧區環衛站臨時工蘇四英患了癌癥，可單位沒有為她辦理醫療保險，從而使她常常陷入沒錢治病的困境。

不久，蘇四英便因病去世。那她的死亡是因為癌癥自身原因，還是單位保障工作的失誤？單位要不要為她的死亡承擔責任？

為此，死者家屬與環衛站進行了長達3年的爭執。在這場漫長的官司中，先后有8名律師堅定地支持死者家屬的訴求，并免費為他們提供法律援助，使官司不斷進行下去。

2007年5月底，南寧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這起歷經了3個輪回的官司作出終審判決，興寧區環衛站向死者家屬朱明初、朱振寧支付損害賠償金52938元，支付精神撫慰金5000元。

臨時女工突患癌癥，卻沒錢治病

蘇四英原是南寧市三岸園藝場的一名工人，由于單位效益不好，工作7年之后，她失業了。1998年4月3日，經人介紹，蘇四英來到南寧市興寧區環衛站當了一名馬路清掃工。

不過，蘇四英在環衛站只是一名臨時工，環衛站沒有與她簽訂勞動合同，也沒有為她辦理醫療保險，每個月僅給她300多元的工資（后增加到400多元）。雖然工資低微，但蘇四英并不抱怨，默默地做著這份平時8個小時、節假日12個小時的清掃工作，從未請過一天病假。

2002年1月14日，蘇四英感到身體不適，到醫院檢查，才得知自己患了乳腺癌。這對于年僅37歲的蘇四英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將檢查結果告訴單位后，她當天就辦理了住院手續。

昂貴的治療費用讓蘇四英無法承受。她以前每個月400多元的收入，是家里的主要經濟來源。比她大14歲的丈夫朱明初患有昏眩的疾病，無法工作，僅靠每月190元的低保救濟。夫妻倆上有年老的母親，下有一個仍在讀小學的孩子，每個月僅靠600多元錢養活這一家4口，生活如何拮據是可想而知了。

為此，蘇四英向單位提出，希望單位能幫她支付一些醫療費，但單位領導告訴她，她是不在編制的臨時工，城區政府對臨時工的福利沒有撥款，環衛站無力為她提供醫療待遇。緊接著，單位以她生病不上班為由，暫停了她的工資。

之后，環衛站和興寧區政府曾發動職工為蘇四英捐款，共募集了9000多元錢。

只可惜，這9000多元錢對于身患癌癥的蘇四英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蘇四英很快又沒錢繼續治療，只得辦了出院手續，改做門診治療。然而，門診治療的費用也不低，3月18日出院到4月16日的一個月時間里，就花了她3000多元錢。

花錢如流水的治療讓蘇四英無法承受，可是癌癥如果不治療又根本沒有好轉的可能，她只好再去央求領導發給她工資，讓她報銷醫藥費。多次被拒后，蘇四英一橫心，向南寧市勞動爭議仲裁委申請勞動仲裁，要求環衛站支付醫藥費和補發工資。

可讓蘇四英始料不及的是，2002年5月8日，環衛站認為蘇四英法定的3個月治療期已滿，竟解除了與她的勞動關系。躺在門診室的病床上，接到站里派人送來的通知，蘇四英傷心地失聲痛哭。

3次勝訴，認定單位需承擔醫療費

打完吊針從門診室出來，走在繁華的大街上，蘇四英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單和無助，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忽然，一塊“華桂律師事務所” 的牌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抱著一線希望，蘇四英推門而入。華桂律師事務所主任何隆建聽完蘇四英的哭訴后，當即向廣西法律援助中心匯報。法律援助中心認為，蘇四英的訴求是正當的，便指派該所雷振寧律師免費為蘇四英代理。

雷律師經調查認定，蘇四英在南寧市三岸園藝場工作了7年零3個月，在環衛站工作3年零9個月，實際工齡為11年。他認為，按照有關法規規定，工齡超過10年的職工，可以享受6個月的醫療期，因此環衛站以蘇四英離崗3個多月為由，且不作勞動能力鑒定，就解除與她的勞動關系，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腳的。

根據律師的意見，蘇四英向勞動爭議仲裁委提出變更仲裁申請，增加訴求，要求撤銷環衛站解除與她的勞動關系的通知，并為她向保險機構補繳養老保險和基本醫療保險。

經過審理，2002年7月19日，南寧市勞動爭議仲裁委作出仲裁裁決：環衛站應支付蘇四英醫藥費8278元，病假工資1340元；撤銷《關于解除與蘇四英勞動關系的通知》，為蘇四英辦理基本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并繳納基本醫療保險費和養老保險費。

然而，環衛站對仲裁委的裁決不服，向南寧市興寧區法院提起訴訟。環衛站稱，仲裁委僅憑蘇四英提供的一份證明，即認定她的工齡為11年，是不恰當的。另外，在發生勞動爭議時對臨時工啟動社會基本醫療保險機制的，是社會醫療保障機構，南寧市仲裁委裁決環衛站為蘇四英辦理基本醫療保險并繳納保險金，這是強令其為所不能為的事。

在法庭上，蘇四英和雷律師拿出了園藝場的年終結算表、工資表等證據，證明蘇四英在園藝場工作7年并不只是“一紙證明”。法院最終認定蘇四英在園藝場工作7年3個月，在環衛站工作3年9個月，合計工齡應為11年，故蘇四英應享受的醫療期為6個月。環衛站在蘇四英醫療期未滿，且未給她作勞動能力鑒定，就解除與她的勞動關系，不予以支持。一審維持仲裁委裁決。

對一審判決，環衛站還是不服，向南寧市中級法院提起上訴。廣西法律援助中心又先后指派京桂律師事務所律師陳瓊遠、朝陽法律事務所律師陳超武，繼續為蘇四英提供法律援助。2002年12月12日，南寧市中級法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蘇四英第3次勝訴。

然而，判決生效后，環衛站拒絕履行義務。本來打這3場官司就讓蘇四英耗費大量精力，可盡管官司一贏再贏，她依然拿不到錢治療，被迫多次中斷治療，病情也就在時好時壞中反復。

為了早日戰勝病魔，蘇四英只好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2003年1月21日，蘇四英終于領到了9600余元醫藥費和病假工資。然而，這筆錢只夠蘇四英補還醫院的醫藥費。1月底，蘇四英病情發作，再次住進醫院，然而環衛站依然不給報銷醫藥費，而且發給她的病假工資僅210元。

官司輸了，就應該知道自己的行為錯了，為什么還不改呢？蘇四英無法理解，她只好再將環衛站告到勞動仲裁委。得知蘇四英又要打官司，環衛站忙與她簽訂了一個協議，同意報銷新的醫療費，發足病假工資，所以蘇四英就答應撤訴了。

雖然經過5次斷斷續續的治療，但蘇四英的病情一再加重，2003年8月20日，蘇四英不得不住進廣西腫瘤醫院。9月5日，蘇四英因病情惡化，醫院發出病危通知。盡管經過一番搶救，病情有所緩和，但她卻沒能再次走出醫院。

妻子病逝，丈夫接力訴求健康權

病情的加重讓蘇四英悲憤交加，而官司的勝訴又讓她感到單位是有過錯的。如果單位早點為她辦理醫療保險，如果單位及時給她報銷醫療費，她的病情會這么快加重嗎？蘇四英決定再次將單位告上法庭，要求單位為她的病情加重負責，給予她人身損害補償金13萬元，精神損失賠償5萬元。

然而，法院對她的起訴卻不予受理。法院認為，蘇四英與環衛站發生的糾紛是不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糾紛，其訴訟請求不屬于法院受理民事訴訟的范圍。蘇四英不服，向南寧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

此時，蘇四英的病情急劇惡化，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已經來日不多了。10月28日晚，蘇四英含著淚水寫下遺囑：“我在環衛站工作期間，任勞任怨，從來沒請過一天病假，真正做到一名合格的城市美容師，可是單位領導在我住院期間，單方解除勞動關系，給本人的身體健康和精神帶來嚴重侵害。在生命還有幾日之時，委托丈夫朱明初幫本人伸張正義……”

3天后，還未能看到中級法院裁決的蘇四英撒手人寰，年僅38歲。

11月20日，南寧市中級法院作出裁決，駁回蘇四英的上訴，維持原裁定。

“我就不信這個理！”朱明初接過了亡妻的訴求，2004年1月，朱明初和兒子朱振寧作為原告，再次將環衛站告上法庭。朱明初認為，蘇四英雖患的是乳腺癌，但現代科技正逐步攻克這一頑癥，許多患者都能通過治療康復，而蘇四英卻英年早逝，她的死亡與環衛站拖延、不支付醫療費有關。由于被告的過錯，導致蘇四英死亡，給原告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根據被告的過錯程度，其應承擔50%的民事責任。要求環衛站支付損害補償金13萬元，精神損失費5萬元。

這次法院受理了。庭審中，環衛站并不認為他們對蘇四英的死亡負有責任。首先，環衛站的支出需要上級部門審批，再由財政撥款方能實施，這需要一個過程，因而其并沒有故意拖延付款，正相反，在蘇四英住院后，環衛站還積極發動職工捐款；其次，從病情記錄看，2002年1月蘇四英到醫院就診時，就確診為乳腺癌晚期，并且一直沒有中斷治療，所以環衛站沒有及時支付醫療款的行為與蘇四英的死亡沒有因果關系。

蘇四英的死亡是否純粹是醫學上的原因？這是法庭上雙方爭執最大的焦點。

“雖然蘇四英得的是癌癥，但她當時的身體并不算很糟。治療期間，她還上過屋頂補漏呢。”朱明初高聲地辯白。

法官出示了蘇四英在南寧市第一人民醫院4次住院的情況，顯示治療情況為多次做手術，做過一段時間化療；疾病情況為右乳腺癌，病狀時好時壞，癌細胞在轉移。朱明初說，蘇四英4次出院，都是無錢交費才被迫出院的，病歷上還兩次寫有“不適隨診”，說明她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病情一次次加重。從早初期住院情況看，蘇四英患的是中早期癌癥，是可以治療的。

而環衛站則認為，病歷上記錄蘇四英做了一次手術，說明在2002年6月24日至8月8日，其癌細胞已經擴散，無法治愈或控制病情。

2004年3月15日，法院審理后認為，癌癥是絕癥，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小，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雖然也有治愈的特例，但從蘇四英的病情來看，其治愈的可能性很小。不過，通過治療能夠控制病情的惡化。在本案中，被告沒有按規定及時為蘇四英辦醫保和支付一定的醫療費，并且沒有處理好與蘇四英的勞動關系，使蘇四英沒有得到更好的、安心的治療，應當說這是導致蘇四英過早死亡的原因之一。法院確認環衛站為蘇四英的死亡承擔10%的民事責任，判決環衛站向朱明初、朱振寧支付損害賠償金2.6萬余元，支付精神撫慰金5000元。

延誤治療早逝，單位承擔20％責任

不過，朱明初對法院的判決不服，向興寧區法院提出再審申請，廣西法律援助中心派出第7名律師黃泰飛，繼續對朱明初進行法律援助。

申訴書上，朱明初認為，原審認為蘇四英患病是其死亡的主要原因，無法律和事實依據，事實上蘇四英的死亡與環衛站的過錯有必然的重大關系。因為蘇四英所患乳腺癌，是婦女常見惡性腫瘤，若能在早期發現，及時治療，大部分患者能生存5年以上。

但是，興寧區法院駁回了他的申請。法院認為蘇四英的死亡系因其患癌癥所致，朱明初所提的理由無科學依據。

朱明初不服，再向南寧市中級法院提出再審申請。廣西法律援助中心決定加大對朱明初的法律援助力度，派出第8位律師覃光世，與黃泰飛一起擔任他的代理人。

經過多方面的協調，南寧市中級法院舉行了再審聽證會，之后認為朱明初的再審申請符合再審立案條件，指令興寧區法院再審，再審期間，中止原審判的執行。朱明初在接近絕望的時候再次看到了希望！

10月13日，興寧區法院開庭再審此案。在法庭上，覃光世、黃泰飛兩律師認為，蘇四英既然與興寧區環衛站存在勞動關系，她就應該依照勞動法享有各項權利，興寧區環衛站就應對她盡醫療義務，這不存在按比例承擔過錯責任問題；蘇四英在患病前沒能享受應有的基本醫療保險待遇，這一過錯，完全由用工單位承擔，所產生的醫療費用和其他經濟損失均應由用工單位承擔。也就是說，興寧區環衛站應對蘇四英的死亡給其家屬造成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害承擔全部責任。

興寧區環衛站仍堅稱：蘇四英發現癌癥時已是晚期；環衛站雖未及時為蘇四英提供醫療保險待遇，但她并未停止治療；原告沒有證據證明蘇四英是因為環衛站沒有及時提供醫療待遇而死亡。

12月14日，興寧區法院審理后認定興寧區環衛站對蘇四英的過早死亡是有過錯的，但也認為，從蘇四英第一次住院的檢驗結果看，其右腋窩已有七個淋巴結轉移，雖經過手術治療和化療，但病情沒有得到根本的好轉，最終是因為癌癥而導致死亡。法院確定環衛站對蘇四英的死亡承擔20%的民事責任，即支付死亡補償費、朱明初誤工費、朱振寧的撫養費共計264691元的20%，計52938元。另支付精神撫慰金5000元。

朱明初對這個結果仍感到失望，“我們不是乞丐，看我們鬧一下就多給一點，我們為的是要討說法。”朱明初說。在他看來，此次再審對事實的認定與原審沒什么兩樣，只是判決數額略有提高而已。朱明初向南寧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廣西法律援助中心繼續派出律師支持朱明初提出上訴。但南寧市中級法院審理后，維持一審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