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決拆遷”的“民主”嘗試

2007年6月9日，新中國成立以來北京最大的單個拆遷項目——酒仙橋地區“危改”工程首次嘗試投票的方式解決分歧。但是，這種“民主實驗”，也遭到了許多人的質疑。拆遷這類涉及到私人權利的公共事件，能否通過票決這樣的民主方式加以解決？有人認為，以投票來決定拆遷，那將會是以民主的形式，開了一個“藐視少數人權利”的惡劣先例。酒仙橋個案引起了人們的深思。

【核心提示】

2007年6月9日上午9時至晚9時，北京酒仙橋拆遷居民對是否接受“危改”方案進行了投票。晚11時40分許，投票結果出爐。共有3711戶居民參加投票，占全部5473戶居民的67.8%，其中贊成票2451張，占總票數的66%，占所有居民的44.8%；反對票1228張，占總票數的33%；無效票32張。

酒仙橋“危改”項目，再次陷入僵持狀態。33%的不贊成票，完成了一次“民主”的嘗試。

6月9日的投票現場，許多人都有話要說：“為什么要讓我的鄰居決定我的房子拆不拆？”“如果很多人都不去投票，這個結果還有說服力嗎？”

搬還是不搬？

“不同意！”在投票現場，酒仙橋11街坊8樓的成立世，對目前的拆遷方案很堅決地甩出三個字。

成立世說，自己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上班，每月工資只有16元，10年的工資不過2000元。如果按照現在的安置標準，無論如何買不起一套房子。

和成立世略有不同，像孫繼剛這樣的老工人，對搬遷很盼望，但對回遷房很失望。

孫家三口擠在7街坊的一間23平方米的平房里。客廳窄得像個走廊，蔬菜散亂地堆在墻邊，廚房的窗框上熏滿了油煙。2003年，得知酒仙橋地區被列入危改范圍后，孫繼剛寫了首詩：安得廣廈千萬間，老工人康居齊歡顏?？墒?，2005年冬天，看過回遷的樣板房后，孫繼剛畫了一幅漫畫，把樣板間比作《地道戰》里的地洞，諷刺它太狹窄。

和成立世、孫繼剛們完全不同的是，那些愿意接受現在的回遷條件，渴望迅速離開的居民。50歲的殷大媽是其中之一。投票前，當聽說贊成票要達到90%才能拆遷時，殷大媽眉頭一皺：“那不是更難達到了？又得多500多戶同意才行?！本葡蓸虻貐^“危改”項目，除了上述民意之爭，還糾纏著當地房屋產權結構的極度混亂。

“電控陽光”（酒仙橋項目開發商）前期規劃部的王朔，一說到酒仙橋項目的產權結構，就直搖頭?！?000多戶都是沒有產權的單位公房，還分屬好幾個單位。平房的產權更亂，甚至還有當年內蒙古兵團援建，現在由八里莊房管所代管的房子。”來自政府部門的統計顯示：酒仙橋地區危改涉及的房屋包括4211戶無產權合居筒子樓住戶，555戶無產權的平房住戶，707戶有產權的成套單元房住戶。另據王朔介紹，當地居民收入普遍較低，而且老年人居多，“都不敢輕易挪地兒”，“低保戶也有100多戶”。

逐步搬還是同步搬？

“大多數人利益應該首先體現”。為了解決令人頭疼的民意紛爭和產權之亂，2005年下半年，“電控陽光”提出了同步搬遷方案。按王朔的說法，這一方案是吸取了朝陽區京棉廠“危改”項目的前車之鑒。

京棉廠的情況與酒仙橋十分相似，涉及國企老職工多、房屋產權復雜。他們采取的是傳統的“簽一批，走一批”方式，愿意拆遷的，簽合同、搬走。項目方在合同中承諾一定的回遷日期，堅持不搬的居民則繼續與項目方談判。

但是，京棉廠拆遷開始后，一直有百余戶居民不肯搬遷?！安疬w無法進行，新房也就蓋不起來，最早搬出去的居民也就回不來，現在那個項目已經陷入了困境”。王朔表示，當初合同承諾的回遷日期已過，現在開發商每天都要向已經搬遷的居民支付一定的違約金，同時資金又收不回來。“虧損每天都在增加”，“過去那種簽一批、走一批的方式其實是讓老實人吃虧”。王朔透露，對于“釘子戶”，開發商往往會做“桌底下的交易”?！耙蝗f一平方米不愿意走，一萬二走嗎？一萬五呢？開發商逐級試探，具體能給多少錢就不好說了?！蓖跛氛J為，同步拆遷是對所有人透明而公平的做法，對酒仙橋的“釘子戶”來說，假如投票通過，拆遷開始后再決定搬走，補償政策也是一樣的。朝陽區建委對同步搬遷的嘗試，也持鼓勵態度。該區危改辦工作人員表示，現在的安置政策已經惠及了大多數危改居民的利益，而同步搬遷的一條原則就是最大程度保護居民的利益。

真民主還是走形式？

“他們的意見代表不了居民”。在作出同步搬遷的決定之后，不但居民與開發商在安置標準問題上相持不下，居民之間也在搬遷方式上發生了激烈的沖突。

2006年9月，在酒仙橋街道辦的酒仙橋社區報上，刊登了一封居民來信。寫信者在勸說遲遲不同意簽字的居民時，用了一些過激的言論。

“信中罵我們是下九流，罵我們女兒找不到丈夫，兒子找不到媳婦。這還了得！”居民周麗說，此后有居民自發組織在街道辦事處門前抗議，“危改”進程陡然停頓。

身處風口浪尖的酒仙橋街道辦和當地的居民曾嘗試用一種“理性”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推選居民代表與開發商和政府進行對話。但是，這次“民意做主”的初步嘗試，最終不了了之。

酒仙橋街道辦事處工委副書記巴長瑞說，2006年11月，球場路和虹霞路兩個社區的89個樓長選出14個代表，虹霞路11街坊的劉吉林就是代表之一。

“我們在社區活動站學習了一周的政策，回到社區里搞咨詢點，向群眾宣傳。”劉吉林表示，代表們還把居民的意見通過當地的一個陳姓人大代表向開發商溝通。不過，居民對代表們的公信力普遍表示懷疑。成立世說：“選代表我們不知道，有政府部門參與在里面，他們能代表我們的利益嗎？”在投票現場，記者隨機采訪了十幾個居民，沒有一個認可民意代表，原因都是他們不知道這個事情。

巴長瑞也承認：有的居民不認可居民代表的產生程序。

據劉吉林介紹，代表們后來就甩手不干了。特別是有人寫信罵他們是下九流，代表們的工作就完全停止了。

在居民代表遭遇尷尬后，酒仙橋項目的開發商開始對當地的民意進行“摸底”。今年5月，開發商公布了一份《酒仙橋危改工作補充意見》草案，對居民給予更多的優惠。為了解居民反應，就在當月，開發商組織了一次針對全體居民的民意調查。

但是，5473戶居民中只發下去2631份調查表，收回2029份?！鞍l調查表的方式還是不夠透明，也不夠嚴謹?！薄半娍仃柟狻备笨偪琢罟潞筇孤实乇硎尽?/p>

“時間就是資金成本”。據孔令果介紹，他們最終決定采用最透明、最直接、最嚴謹的方式——全民投票。如果大多數人同意，就開始同步搬遷。

此外，根據朝陽區建委的說法，在2007年的一次居民代表和開發商以及政府部門的座談會上，就有居民代表提出要投票表決。

然而，伴隨著“投票表決”決定的出臺，是居民們的新一輪的褒貶之聲高起。褒之者謂其“民主”，貶之者謂之“走形式”，因為一直到投票開始前，都沒有明確“究竟贊成票達到什么比例才可以同步搬遷”。

居民們擔心，開發商打著民主的幌子，是否會按照實際投票情況隨意決定比例。

對此，孔令果和巴長瑞一致表示：“沒有最后的決定（比例），還是看居民反應。”

孔令果堅持認為，大多數人都想改善住房，他對投票結果依然沒有底。“如果此次投票通不過，我們只能暫緩。現行政策已經不可能再給出更多優惠，或許只有等若干年后有更好的政策了，但那個時候我們公司怎么樣就不好說了。”

嘗試民主還是誤試民主？

“危房改造不適用投票民主。”對于酒仙橋項目的“民主嘗試”，學者秋風認為，危房改造不適用投票民主。因為這是涉及財產權的問題，那就是一個法制問題。不宜采用投票民主程序進行決策，而需要由組織“危改”的政府或獲得開發權的開發商，與所涉及的民眾逐個協商、談判，以確定合理的拆遷協議。

“民主的運用是有限制的。”秋風說，投票應該是適用在那些結果對自己不會造成損失的事情上，比如選舉官員，如果最終中選的人不是你投票支持的，他一般也不會成為你的敵人，而且他也要積極治理社會。

但在房屋這個問題上，如果你不同意，但是別的大多數人同意，那么按照投票的結果可能是你必須要搬走，那利益就受損了。秋風認為，這是“有關部門在轉移問題的本質，事實上是讓老百姓之間相互牽制彼此的利益了”。

《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和某網站新聞中心近日就此事聯合開展的一項調查顯示，31.1％的人認為，投票為居民表達自己意見提供了一種渠道；34.7％的人認為，它尊重了大多數人的利益，是一種好的制度創新。

然而更多的人關注這一事件則是出于擔憂，人們擔憂的恰恰是支持者所肯定的“借鑒意義”。一位參與調查者說：“是不是以后我家鄰居們一同意就能把我的房子拆了？”

人們注意到，盡管后來酒仙橋街道辦稱投票“只是一次民意搜集”，但是選票上確實清楚無誤地印著“投票結果將決定酒仙橋‘危改’的進程”。很多人擔心，投票結果會成為開發商強制拆遷的一張王牌。有45.4％的人認為，“投票應該僅當做搜集意見用，不應該具有強制性”。

調查中，65.3％的人認為，如果真的用投票來決定拆遷，那將會是以民主的形式，開了一個“藐視少數人權利”的惡劣先例。正如一些評論所指出，“法治社會，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物權可以被忽略不計”。“我們無權投票決定拆掉別人的房子，正如我們無權投票決定一對男女該不該戀愛”。

調查中，50.5％的人認為，如果一定要按開發商方面所說，同意者達到“一定比例”后同步拆遷，那么這個比例“必須是100％”。

可以看到的是，隨著改革的逐步深入，讓所有人受益的“帕累托改進”（經濟學術語，即在一種制度的改變中沒有輸家——編者注）已經難覓蹤跡。更多的改革，雖然其總體效應是增加社會福祉，卻可能損害一部分人利益。如何通過民眾參與，充分表達訴求，從而平衡各方利益，順利推進改革，越來越成為考驗政府智慧的一道難題。

在酒仙橋“票決拆遷”這一事件中，人們看到的是相關方面對民意的某種尊重，比如調查中有32.2％的人認為，相對于野蠻拆遷，“票決拆遷”是對和諧拆遷的一種探索。

但是記者也看到，如果沒有溝通和協商式的民主，沒有一對一、一對多等各種形式的利益協商，甚至將矛盾轉向民眾，最終得到的，也許是和野蠻拆遷同樣壞的結果。比如記者在本次調查中看到，在投票這種只有“全輸”或“全贏”選擇的模式下，很多人只好選擇做犧牲別人利益的“小人”。在酒仙橋，一些一起住了幾十年的街坊因之反目。

調查中，甚至有54.1％的人認為，“票決拆遷”是以民主之形式，行野蠻拆遷之實質。

有評論指出，民主首先必須建立在公平的基礎上，政府的拆遷工作哪怕僅讓一戶家庭流離失所，都是有失公平的，不能算是成功的民主。因此，解決酒仙橋‘危改’項目的根本目標是政府與發展商必須保證100%的拆遷戶居者有其屋，而不僅僅是追求“高票通過”。

民主只是手段，社會正義才是終極目的。酒仙橋個案在民主熱情與民主實質之間，我國還有許多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