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網絡給民意提供了新的言說環境和表達渠道,不同的聲音在網絡空間交流、沖撞和激蕩,并改變著傳統政治生態。如何吸納、整合洶涌而來的網絡民意,這無疑考驗政府的執政能力。
2007年6月,重慶市圍繞如何建設“統籌城鄉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搞了一次“市委書記、市長問計求策”。兩個月來,上萬條意見建議中,通過電子郵件和網絡留言遞交的,遠遠超過其他傳統方式。“網絡建言”的便利性和直接性,使之無愧于“民意直通車”的比喻,也因此成為政府面向基層開門納言的重要方式。
網絡成為民意上傳的“直通車”
這種納言方式,并非重慶首創。2006年底,湖南省第九次黨代會召開前夕,省委在互聯網上發布16個問題,請全省民眾為湖南發展獻計獻策;一些地方的新政策發布,政府官員會在網站在線訪談,在解讀政策的同時,接受網友踴躍提問……類似的互動形式,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社會生活中,即使是最普通的網民,也可以通過網絡發表意見,參與監督。
如果說,地方區域性的網絡民主實驗來自地方官員的強力推動,那么,一些地方政府官員開博客獲取民意則是一種自覺行為。而這些行為體現了網絡已經成為民意表達的重要平臺,不自覺中影響著公共決策行為。
“醫生哥波子”是廣東省衛生廳副廳長廖新波的自稱,他的同名博客讓人們看到了這個衛生官員對現實問題的思考。
開博客一年的廖新波,仍然保持著幾乎每天一篇的更新頻率,堅持著與訪問者的溝通。他坦言:“我這樣干,絕不為出風頭。我只是想通過博客,從另一側面了解公眾的心聲,同時讓公眾知道政府在做和要做的事情。”
2007年3月16日上午11點,一年一度的總理記者招待會。面對臺下云集的境內外媒體,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如此開場:“這次‘兩會’受到全國人民的廣泛關注,單就互聯網上向總理提問題的已經超過10萬多條,點擊的人數超過2600萬人次。”
這已經是連續第二年,溫總理在這個場合重點提到了網民的意見。總理日益關心網民的呼聲,“兩會”委員和代表們通過網絡調查民意,開博客以“言志”的現象在這一年間更是“千樹萬樹梨花開”。
第一個投身網絡的全國人大代表周洪宇指出:“我近5年提交給全國人大的上百件議案和建議中,有相當多來自網友的建議和啟發。”據他所述,這一系列集結了民間感情和智慧的建議包括:關于農村九年義務教育應免費的再建議、關于制定反就業歧視法的建議、關于制定乙肝病毒攜帶者合法權益保護法的議案等。
這些事例表明,網絡傳播方式已成為中國公眾表達民意、參與經濟社會及政治生活的輿論平臺。網絡獨有的交互性特點,使得網絡民意不僅有精英階層言論,還有來自其他階層的聲音。
“我希望網絡能成為民眾與中央溝通的平臺。”今年“兩會”,溫家寶總理在記者招待會上的一番表白,進一步證明網絡已從學用、商用、民用走向了前臺,影響著上層建筑——現實的政治生活。網絡政治學的研究者們說,網絡影響政治的重要體現——即網絡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的政治生活。
網絡民主能否重塑治理模式
以往,當人們需要社會關注的時候,首先是尋找上級政府或相關機構,其次是尋求有影響力的傳統媒體。進入2003年之后,更多的人將網絡作為獲得社會關注的低成本的快捷渠道。例如黃靜案、日本人珠海嫖娼事件都是如此。
多數社會公共事件之所以被大眾廣泛關注,主要源于相關發帖人持續不斷地在一些有影響的網站,在點擊率高的文章后面留言。這些留言被轉帖到一定程度后,敏感的傳統媒體開始介入其中,根據網絡留言進行采訪與深度報道,很快形成網絡媒體與傳統媒體、網友評論的交互作用。這種作用在現實生活中產生影響后,又進一步強化了網民對網絡媒體的重視,網絡輿論對普通公民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力。
然而,如何看待聲勢日益高漲的網絡民意,人們也存在諸多困惑。
困惑一:網絡上虛假有害信息欺騙公眾,誤導民意,可能破壞社會穩定,如何治理?由于網絡的匿名性,網民成分的復雜性及人們對事物認識的非理性,再加上管理的漏洞及技術方面難于防范等原因,網上存在大量的虛假有害信息。在網上的很多討論中,感性代替了理性,故意曲解對方意思、偷換概念;論點滿天飛,但普遍缺乏論據和嚴格的論證。
例如,“黑道霸主”劉涌案被遼寧高院改判死緩后,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興良發表文章認為,劉涌案改判是為了保障人權。作為一名法學教授,對案件進行學術探討本無可厚非,網民有不同看法也完全可以與之進行探討和交流。但遺憾的是,網民的評論幾乎是一邊倒地聲討陳興良,污言穢語不堪入目,極盡人身攻擊和謾罵之能事。
顯然,網絡中真假難辨的信息容易淹沒公民的真實意見表達。為了抵制虛假有害信息及極端自由化言論,國家出臺了一些法律法規,強化網絡管理,毫無疑問,這些都是非常必要的。
但有人指出,對于嚴格限制BBS的審批程序,網站對IP地址的記錄,這些都要拷貝并向有關機關提供,BBS實際就成了“露天浴池”,作為政府則有侵犯公民隱私權的嫌疑。
困惑二:網絡民意爆炸是否會使得行政機關疲于奔命,最后導致行政機關對網絡民意的冷漠?的確,網絡表達民意,其特點是直接、快速、方便,而且可以與政府領導直接對話。只要縣長、書記愿意,就可以與網絡民意親密接觸。這樣可以讓政府親近民意,但也可能讓政府為民意所“俘獲”。
2005年,浙江省天臺縣委、縣政府創辦“天臺效能網”,力圖對該縣公民提出的需求,給予及時回應,打造責任政府。比如,在效能網開通之后,天臺縣國土局建立了集體研究制度。相對簡單的問題,由信息中心直接與各職能科室聯系,爭取在第一時間內答復與落實,而重大復雜事項的答復,則實行集體研究制度。
此外,天臺縣國土局還建立跟蹤落實制度。該局專門制作了《民意直達登記表》,上面有民意反映的時間、姓名(包括網名)、主要內容,以及該局答復的時間、內容、承辦科室、落實進展情況等。該表一式兩份,承辦科室在接件后必須簽收備查。然而,效能網運行后一段時間證明,為核實網民提出的各類問題細節就牽扯了縣國土局大量精力。
中國人民大學行政管理系主任毛壽龍教授指出,在縣域范圍,效能網處理民意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更大范圍的民意,又該怎么處理?一般來說,每個公民的意見和利益有類似的地方,但也有很多分歧的地方,其中有些是私人問題和私人利益,需要個人努力解決,有些是本地的公共利益,在當地社區就可以得到解決,只有一部分需要在社會的范圍內得到解決。要把公民個人的意見和利益,轉化為整個縣市的公共意見和公共利益,需要有一個特定的程序。否則,民意爆炸會使得行政機關疲于奔命。
困惑三:網絡民意是否是多數公民的意見表達?信息時代存在著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數字鴻溝。經濟學家樊剛直言:“網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但中國更大的利益群體在網絡外面,多數的農民、民工都不在網上,不是網民能夠代表的,所以網民不能以民意代表自居。”
此外,文化心理與上網習慣的問題也不容忽視,在現有網民中,有多少人在關注網上論壇;這些關注者中又有多少人經常發言;或者說,是哪些人喜歡在網絡空間中發言,他們的意見有沒有代表性或者有多大代表性;網絡輿論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民意,反映民意?這些都是非常值得探究的問題。
有學者指出,如果讓一部分網民來代替其他人來討論和決策,這就類似歷史上曾存在過的貴族民主即有產者代替所有人決策的有產者民主。網絡技術盡管為實現普遍的直接民主提供了技術條件,但只要數字鴻溝存在,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民主。
吸納、整合網絡民意:政府的現實選擇
不久前,在總結“黑磚窯”事件時,原山西省省長于幼軍說,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和教訓就在于,沒有敏銳把握網絡、媒體的輿論動向,沒有及時作出正確的回應。“有一次,我起碼打了十幾個省廳和地市官員的電話,問他們‘有沒有看網上?’都說沒有。”可以說,各地官員對網絡的漠視間接導致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于幼軍因此要求,山西省各部門今后要高度重視互聯網的民意表達,提高在網絡時代快速反應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對今天的黨政官員來說,不只是面對“棘手”問題時才去關注網絡。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網絡與數字傳媒研究室主任閔大洪教授認為:“網絡輿論不等于全民輿論,與實際情況并不能完全畫等號,地方政府官員完全可以通過召開聽證會、座談會等形式收集更全面的民意。政府官員正確的態度應該是,不可小瞧網絡民意,但又不要背負過大的壓力。”
面對洶涌而來的網絡民意,政府部門應該怎樣應對?更深層次的問題是,政府應如何整合網絡民意?閔大洪教授指出:“政府應成立專門機構和人員應對網絡表達的民意,充當好網絡把關人角色,成為網絡信息提供者、信息引路人、信息規范者和監督人。設置好有關的話題或者議題,吸引終端上的個人參與到公共話語空間,通過自由熱烈的網絡交互,及時的新聞報道,再加上詳盡的事實背景材料,對不同空間的話語進行整合,在交流中引導大眾輿論,促成正確輿論的形成。此外,還可以通過傳統媒體與網絡媒體的連通,推動社會輿論共識的形成。傳統媒體本身所具有的公信力、權威性和可靠性,可對網絡輿論進行選擇、過濾、放大,調控網絡輿論的導向。”
的確,網上民意可能是情緒性發泄,是短期的。從政治的角度看,聽取民意、科學決策需要有一定的長期性,需要設置不同的政治機構,聽取各方面的意見。要綜合短期民意、長期民意、專家意見等等。“老百姓和專家意見有時會相背離。比如老百姓認為股票是不勞而獲,但專家不這么認為,政府在進行決策時就應當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中國人民大學行政管理系主任毛壽龍教授說。
不可否認的是網絡表達的民意,雖然可以直接通天,卻缺乏程序性的整理、碰撞、整合,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和流動性。十分重要的仍是通過代議制的運作,收集、整理和整合民意,并代表公民通過民主程序監督政府領導人。
當前,網絡民意在公共事務的介入方面已經向人們展現了相當的成果。“孫志剛案件”發生后,成千上萬的人通過互聯網表示對孫志剛的同情和對收容遣送制度的譴責。有人評價為“民眾通過互聯網進行抗議的最終勝利”。
沈陽劉涌被省高院改判死緩后,廣大網民再次通過互聯網表達自己的質疑和批評。光在搜狐網新聞中心的留言板上,網友意見就多達7萬條,創造了搜狐新聞留言的記錄。
對網絡民意,司法系統應當如何處置?法學界普遍的觀點是,法官有權力拒絕民意。雖然民意經常產生干預司法判決的沖動,但民意終究是民意,民意對司法不具有強制力。“從邏輯上講,無論民意多么強烈,法官們都可以面對良心和法律平靜地做出自己的判決。實際上,排除民意產生的強制力,確保司法獨立,只需要一種保障——民意不可以演變成法院周邊的游行示威或者以其他方式直接向法官施加強制性的壓力。只要保證了這一點,民意就不可能強制性地干預司法獨立。”浙江大學法學院一位教授說。
此外,法官應當有足夠的法律理性對抗民意的道德訴求。或許有人認為,民意雖沒有強制力,但仍然可能在道德上影響法官的司法理性。實際上,如果司法判決真正能夠忠于法律的話,司法判決不僅不會受民意左右,而且可以引導民意尊重法律。
客觀地說,當前網絡民意的熱鬧景象只是在制度不完善的情況下,人們參與當前政治生活的一個渠道。這樣的一種公民政治參與之所以如此熱鬧,是因為其參與的成本最低。但是,網絡仍不失為民意表達的公共空間,散播著民眾對政治生活的感觀,并影響著當今中國政治生態的演進和政治制度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