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家嶺召開的延安文藝座談會,曾經是個很生動鮮活的會議。1942年5月2日、16日、23日,先后分三次舉行,與會代表百余人圍繞著文藝與政黨意識形態的關系等諸多事關中國現代文學藝術生存發展的基本問題,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和爭吵。
毛澤東的開場白
1942年5月2日下午一時半,延安楊家嶺中共中央辦公廳樓下不大的會議室里,100余位被邀請來的文藝界代表坐在長條板凳上,靜候著毛澤東的到來。
毛澤東面帶笑容,精神飽滿,從連接山上宿舍一頭的門里走進來。大家都自覺起立,由周揚介紹,毛澤東上前與他們一一握手,互致問候。大家說說笑笑,氣氛融洽活躍。
當周揚介紹到公木時說:“公木,《八路軍軍歌》、《八路軍大合唱》詞作者。”毛澤東點點頭笑笑,邊握手邊說:“寫兵好,唱兵好,演兵好!”
毛澤東走到鄭景康跟前時,沒等周揚介紹,鄭景康激動得站起來自我介紹:“我是照相的,叫鄭景康。”周揚還是補充介紹道:“這是從重慶國民黨總統府來的攝影師,曾給蔣介石照過像。”毛澤東很禮貌地與他握手致意。
特地從晉西北前線演出現場趕回延安參加文藝座談會的八路軍一二○師“戰斗劇社”社長歐陽山尊,雙手握住毛澤東的手,沒想到毛澤東還認識他。“歐陽同志,你從前線回來了。”歐陽山尊只覺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眼睛都潮潤了。
有人發現,毛澤東兩條肥大的褲腿上打著顯眼的補丁,上身薄薄的灰布棉襖的肘彎處露出棉絮。
問候完畢,毛澤東走上主席臺,時任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的凱豐宣布會議開始。接著,小小的會議室里,響起了毛澤東柔綿細長、抑揚頓挫的湖南腔:
同志們!今天邀集大家來開座談會,目的是要和大家交換意見,研究文藝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中間的正確關系,求得革命文藝的正確發展,求得革命文藝對于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協助,藉以打倒我們的民族敵人,完成民族解放任務。……
開宗明義,這是以平等的態度,從民族解放,軍事戰爭的角度,來探討文藝工作與其他革命工作如何取得協調發展關系。他風趣地說,在我們為中國人民解放的斗爭中,有兩支軍隊,一支是朱(德)總司令的,一支是魯(迅)總司令的。生動形象,幽默風趣。后來正式發表的文本中,改為我們“有文武兩個戰線,這就是文化戰線和軍事戰線”,“手里拿槍的軍隊”和“文化的軍隊”。
毛澤東講話中間,隱隱傳來國民黨炮聲,到過前線的人習以為常,一直在后方的同志難免有些擔心。一張折疊的小紙條傳到講臺前,毛澤東接下來,停止講話,瞇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然后清清嗓子,岔開話題道:“大家不要擔心,炮聲離我們還遠著呢。我們前方有聯防軍在保護著我們,所以呀,我奉勸大家兩點,一是母雞不要殺了,留著下蛋;二是娃娃不要送給老鄉,還是自己撫養好。如果前方抵擋不住,我還可以帶你們鉆山溝嘛!”
這一段題外話,使大家哈哈大笑,部分代表的緊張情緒頓然緩釋。
毛澤東講完之后(即后來公開發表的正式文本“引言”部分),會議稍作休息。蔡若虹和白朗去得早,坐在離主席臺最近的一排。因為此前為籌備召開會議,毛澤東曾多次邀請住在藍家坪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文抗”)的作家蕭軍、艾青、丁玲、劉白羽、舒群、羅烽、白朗等,住在延安中央研究院文藝研究室的歐陽山、草明等,住在橋兒溝魯迅藝術文學院(“魯藝”)的周揚、何其芳、周立波、陳荒煤、曹葆華、嚴文井、姚時曉、華君武、蔡若虹、張諤等人,到楊家嶺征求意見,并留飯宴請,所以這次開會白朗就打趣地問毛澤東:“主席,今天可還要請我們吃一頓?”毛澤東笑著回答:“小米飯是有的。”
整個座談會期間,毛澤東請大家吃了三餐,并不是小米飯,而是延安難得見到的大米飯,佐之以炒肉片、炒雞蛋,文人們胃口大開,滿飽肚腸。
蕭軍頭飽大走調
休息過后,繼續開會,大家發言討論。
開始有些冷場,臺上看著臺下,臺下看著臺上,一時沒人愿意第一個講話。毛澤東提議,請蕭軍第一個發言。丁玲馬上附和著說:“蕭軍,你是學炮兵的,你就第一個開炮吧!”
蕭軍在開會前曾考慮到自己秉性耿直,為避免意見沖突,打算到三邊地區體驗生活,等會開完再回來,是毛澤東幾次寫信一再挽留邀請,他才參加會議的。兩句話一鼓動,蕭軍就從位子上站起來,挽了挽袖子,直言不諱,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篇。其中說到:
紅蓮、白藕、綠葉是一家;儒家、道家、釋家也是一家;黨內人士、非黨人士、進步人士是一家;政治、軍事、文藝也是一家。雖說是一家,但它們的輩份是平等的,誰也不能領導誰……我們革命,就要像魯迅先生一樣,將舊世界砸得粉碎,絕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像今天這樣的會,我就可寫出十萬字來。我非常欣賞羅曼·羅蘭的新英雄主義。我要做中國第一作家,也要做世界第一作家。
蕭軍延安時期的文章話語盡如其人,文氣逼人,桀驁不馴,多有辭不達意,辭不盡意之感。多用省略號以示無盡,多破折號以作解釋,多冒號以為說明,多獨字句以作果敢剛毅語,是延安文人中絕無僅有的一位與即將歸于一統的政黨社論話語格格不入者。加之,他被尊為現代孔圣人——魯迅先生之弟子,與毛澤東有通天之交。更有甚者,是情急之處,每每以“兵刃”相見,似乎只有角斗廝殺才足以發泄心中的大恨與大愛。所有這些,使他與一般人之間交流爭論都成了困難。此刻發言,顯然是跑題走調之論。毛澤東一邊聽,一邊記,有時點頭,有時淡淡一笑。其他人有贊同的,也有反對者,但都難以對話。
只有坐在蕭軍旁邊的胡喬木站起來反駁:“文藝界需要有組織,魯迅當年沒有受到組織的領導是不足,不是他的光榮。歸根到底,是黨要不要領導文藝,能不能領導文藝的問題。”
據胡喬木晚年回憶,第一次會議后,毛澤東叫胡喬木到他那里去吃飯,慶祝斗爭勝利。
蕭軍毫不示弱,馬上給以回擊。胡喬木照顧大局,沒有再接茬,而是讓更多的人發表意見。
魯藝音樂系教師向隅,發言批評周揚有宗派主義,說自己提交入黨申請已經有三年了,至今都沒有得到解決。坐在一邊的周揚沒有應答。
何其芳發言中說:“聽了主席剛才的教誨,我很受啟發。小資產階級的靈魂是不干凈的,他們自私自利、怯懦、脆弱、動搖。我感覺到自己迫切地需要改造。”
這位曾經以《畫夢錄》獲得1936年度《大公報》文藝獎的溫情脈脈的詩人,1938年8月到延安后,扔掉了憂郁感傷的調子,換上一副高亢明亮的歌喉。他的發言,贏得了毛澤東會心的一笑。但知識分子當時的反應并不一致稱贊,在回到各單位組織的小組討論會上,有人開玩笑地說:“你這是帶頭懺悔啊!”
第一天大會發言的還有李伯釗、丁玲、艾青等人,何其芳之見卻漸成主流。
有人陶醉《小放牛》
5月16日第二次會議,全天討論,也是爭吵得最激烈的一次。毛澤東始終在邊聽邊記,偶爾插言,沒有正式講話。
會議開始發言還是比較和平的,笑聲不斷。長期帶領“民眾劇團”在邊區各地巡回演出的負責人平,介紹該團堅持走通俗化道路,在邊區巡回演出大受歡迎的情況。在延安文藝界熱衷演大戲、“關門提高”受到批評的輿論環境里,他頗為得意地說:“這兩年在演大戲的過程中,好些人把給老百姓看的小戲給忘了,我們民眾劇團就是演《小放牛》。你們瞧不起《小放牛》嗎?老百姓卻很喜歡。劇團離開村莊時,群眾都戀戀不舍地把我們送得好遠,并送給很多慰問品。你們要在哪些地方找到我們劇團?怎么找呢?你們只要順著雞蛋殼、花生殼、水果皮、紅棗核多的道路走,就可以找到。老百姓慰勞我們的雞蛋、花生、水果、紅棗,我們吃不完,裝滿了我們的衣袋、行囊和馬褡。”
柯仲平曾經參加過“創造社”、“狂飆社”演劇活動,到延安后倡導街頭朗誦詩,喜歡喝酒,留著一把大胡子,講話嗓門很大,時常陶醉在酒的微醺與詩的沉醉境界里。他那種洋洋得意的神情,逗引得會場上許多人都哈哈大笑。毛澤東也樂了,插了一句:你們吃了群眾慰勞的雞蛋,就要更好地為群眾服務,要拿出更好的節目來為群眾演出,不要驕傲自滿。你們如果老是《小放牛》,就沒有雞蛋吃了。
接著是八路軍一二○師“戰斗劇社”社長歐陽山尊發言。他是中國現代戲劇運動前輩歐陽予倩之嗣子,上次會議沒有發言,當時既感到有很多話要說,又感到自己懂得太少,水平太低,在這么多中央負責同志和文化名人面前,沒有勇氣發言。開完會回到自己住的窯洞,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靜。經過幾天的思考,終于鼓起了勇氣,他把自己想到的一些意見寫了出來,寄給了毛澤東。“大概是建議加強黨對文藝工作的領導和動員作家藝術家們到實際斗爭中去,到抗日的前線上去”。沒幾天,他接到毛澤東的回信,正文只有一句話7個字:“你的意見是對的。”這給了他極大的鼓勵,于是,這次會議就大膽地舉手發言了。
他發言介紹,前線戰士和敵后老百姓對于文藝工作的要求是很多的,“他們要你唱歌,要你演戲,要你畫漫畫,要你寫文章,并且還要求你教會他們干這些。不能說你是一個作家就拒絕給他們唱歌,也不能說你是一個演員就不給他們布置‘救亡室’(即俱樂部)。他們需要什么,你就應該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獻出來,正像魯迅說的‘有一份熱,發一份光’,甚至發兩份光。初看起來似乎你付出的很多,但事實上,你從他們身上收到的、學習到的卻更多。”所以,他提出:“前線的戰士和老百姓很需要文藝工作。這樣多文藝干部,留在后方干什么?大家都上前線去吧,我舉雙手歡迎!”
歐陽山尊1938年4月隨上海救亡演劇隊一隊經山西、西安到延安,在“抗大”學習后,調任八路軍一二○師戰斗劇社社長,長期在前線工作。發言中他還說:“有一些人在部隊里搞文藝工作不安心,感到到頭來也只是個排級干部。我認為把注意力集中到當哪一級干部的問題上,是趣味不高的。魯迅和高爾基又是哪一級干部呢?要注意的倒是如何滿足群眾的要求,如何把工作做好的問題。”
他說話當中感到很緊張,也很激動,雖然事先作了充分的準備,但發言之后還是發現自己手上都出了汗。
不過,毛澤東對歐陽山尊的發言頻頻點頭微笑,顯然感到很滿意。
長篇大論被“轟”下臺
第二次會議上引起爭論的焦點人物,仍然是蕭軍。
他繼上次會議發言大走調后,又尖銳地指出:你們共產黨現在又開文藝座談會,又在整風,我覺得你們的整風是“露淫狂”。你們現在整“三風”,將來總有一天會整“六風”。你們為什么不在十年以前就提出來呢?他的意思是說,你們早就應該整了,而且還要整得厲害一點,但這樣整風能不能整得好,他表示懷疑。此前,他在與毛澤東的頻繁交往過程中,毛澤東曾經動員過他申請入黨,但他拒絕了,他表示自己個性太強,與貴黨的組織紀律性難于相容,還是在黨外自在些。
對于這種具有挑釁性的話,還是胡喬木針鋒相對。因為有過上次的交鋒,并得到毛澤東的贊許,他這次更侃侃而談:“我們黨提出整風是因為我們堅信自己的事業的正確性,所以才能夠進行這種嚴格認真的批評和自我批評。我們這樣做并不是從現在提出整風才開始,而是從建黨的那一天起就這樣做的。我們歡迎各種善意的批評,但也不懼怕任何惡意的中傷和歪曲。”
胡喬木這么一說,曾經留學蘇聯,在中央蘇區擔任紅軍學校政治部宣傳部長、長征到陜北后擔任中共中央機關刊物《解放》周刊編輯部主任、這時在中宣部工作的吳亮平,也站起來,駁斥蕭軍的觀點。他講的時間長一點,贊同蕭軍觀點的人就打斷他的發言:“你不要在那里講課了,這里不是課堂!”
這次討論會開得非常活躍,笑聲、掌聲、爭吵聲不斷。
有人提出文藝的基本出發點是人類之愛;有人認為人性是文藝的永恒主題;有人說還是雜文時代,需要魯迅筆法;有人提出文藝和政治都是為人民大眾謀福利,為大多數的勞苦的人類而奮斗,彼此殊途同歸;有人說學習馬列主義辯證法,老是覺得影響創作情緒……
魯藝戲劇系主任張庚在發言中,直言不諱地說:我也不贊成主席的有些意見,提高是非常必要的,我們的共產黨的文化運動搞了那么多年,難道不要提高嗎?因此,他主張普及與提高來個分工,像文工團、演出隊,去做普及工作;像魯藝這樣的學府,能不能主要去做提高的工作呢?
此前,1940年元旦前后,毛澤東數次約見張庚,提議延安也應當上演一些國統區作家的作品,比如曹禺的《日出》就可以上演,并要集中一些延安的好演員來演,把戲演好。這樣,延安戲劇舞臺上才出現中外古今的“大戲”,魯藝教學體制步入正規,由原來的6個月改制為3年,系科在原來的戲劇、音樂、美術基礎上,增設文學系。毛澤東為該校廢除舊題校名“魯迅藝術學院”,重新題寫校名“魯迅藝術文學院”。在整風運動中,毛澤東又指責這是“洋教條”、“關門提高”,張庚心里不能理解,一時還轉不過彎來。
這次會議上還有一位被“轟”下去的發言人,是歐陽山。
他當時的工作單位是中央研究院文藝研究室,看到大家爭吵得不可開交,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闡述到底什么是文學藝術,它包括哪些方面的內容,等等,應當正本清源,講講清楚,避免不必要的無謂爭吵,有效的討論需要有一個共同的理論前提,大家站在一個認識平臺上進行交流。
于是,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他就拉開了陣勢道:“寫什么,怎么寫,首先要明確文學藝術究竟是一種什么現象。”接著,他從什么是文學藝術的定義講起,談到文學現實主義、階級性、形象性、典型性等一系列問題。
開始人們還靜靜地聽著,慢慢地會場上就出現了切切私語。大約占了近一個小時后,就有人高聲喊道:“主席,我們這里不是開訓練班!”“他大概是怕我們中央的同志不了解文學概論,來上課的。”
這么一叫,會場上頓然就揭開了鍋,歐陽山也就中止了發言。
第二次會議開了一整天,大家的意見不管是對的錯的,都可以無拘無束地講出來,各抒己見,暢所欲言。講完之后,也沒有任何人追究責任,真正是做到了文藝方面的事情,由文藝界自己來討論解決,不帶任何強逼的性質,發揚藝術民主,大家心情特別舒暢,即使被“轟”下去,也沒有怨言。
“投降”、“繳械”成主流
第二次會議上,周揚有個發言,明確維護毛澤東的觀點。而吳奚如的發言,卻受到朱德的點名批評。
吳奚如認為,搞文學的都要有個立場,現在不是抗日嗎?能不能提出黨員和非黨員作家都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中共黨員不必要時刻都將自己的無產階級立場和黨的立場掛在門面上,這樣會不會更利于統一戰線?我們最大的敵人是日本侵略者,我們革命文學的立場應當是一切有利于抗日。國共摩擦,同室操戈,只能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他剛從“皖南事變”的流血沖突中,歷經艱險,突圍逃難,回到延安,現在中央黨校參加整風運動。稍后,他發表在1942年7月19日至20日《解放日報》上的紀實小說《未了的旅程》,真實地記述了他率領新四軍第三支隊血戰到底,冒險突圍,從皖南經重慶到延安的艱難旅程。小說的字里行間表露了他的上述觀點。他早年畢業于黃埔軍校,曾經是葉挺獨立團成員,參加了八一南昌起義。20世紀30年代他在上海“左聯”工作,創作大量文學作品,一度負責代表中共黨組織與魯迅聯絡。1936年秋受命到西安,在張學良部隊從事特科活動。西安事變后,他到延安擔任“抗大”一期教員。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他和丁玲組織西北戰地服務團,奔赴抗日前線。1938年,他又受命到武漢出任周恩來秘書,參與發起成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不久,他被調任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工作,再到新四軍總部。
吳奚如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在座談會上的發言馬上引起朱德的嚴厲批評。
參加會議的朱德一直坐主席臺上旁聽,吳奚如發言后,他站起來講話,沒有批評蕭軍,而是點著吳奚如的名字說:“吳奚如,你是人民軍隊的一名戰士,居然講出這種話來,你完全喪失了無產階級的立場!”意思是說,國共合作,統一戰線,此一時彼一時。西安事變后,我們講一切有利于抗日;現在是皖南事變后,國民黨掀起反共高潮,我們不能再籠統地講抗日統一戰線,應當明確是什么人領導下的抗日,也就是說站在什么立場上的抗日。朱德的批評是很嚴厲的,當時沒有捉小辮子,吳奚如也沒有反駁,也沒有回話。可是,整風運動中,繼中央研究院批斗出“托派”王實味后,接著就在中央黨校批斗出“特務”吳奚如,證據就是白紙黑字印在報紙上的小說。從此,開始了在思想上發現敵人,在文學作品里發現“特務”,用政治眼光審查文學,用政治手段解決文學問題。
第三次會議期間,朱德還有一個講話。他不點名地批評蕭軍的發言說:大會第一天有人發言,他不但要做中國第一作家,而且要做世界第一作家。又說魯迅一直是革命的,并沒有什么轉變。還說他自己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依我看,我們每個作家都不要眼睛太高,要看得起工農兵。中國第一也好,世界第一也好,都不能自己封,都要由工農兵群眾批準。
關于思想轉變問題,他以自己的經歷現身說法:參加革命,思想就要有轉變。“豈但轉變,我說就是投降。就拿我來說,也一樣。我是一個從舊軍人出身的人,我原來不是無產階級,因為無產階級代表的是真理,我就投降了無產階級。我投降無產階級,并不是想來當總司令,我只是替無產階級打仗、拼命、做事。后來仗打多了,事情做久了,大家就推我做總司令。”
針對歌頌與暴露的爭論,他說:“共產黨、八路軍,就是有功有德,為什么不該歌,不該頌呢?”
平時和藹可親的朱德,這次發言卻頗有些疾言厲色。發言的最后,他還說:“有的同志覺得延安生活不好,太苦了。其實比起我們從前過雪山草地的時候,已經是天堂了。有的同志說:重慶吃的住的穿的東西比延安好。但是,那再好,是人家的呀!延安的東西再不好,是我們自己的呵!”
這是用通俗的大白話,一語道破了文藝界整風的實質,就是要實現知識分子和文學藝術家由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工農兵大眾的根本轉變。其直接的影響,一則文藝走向社會,走向民間,走向工農兵大眾;一則文藝家們思想“投降”,精神“繳械”,對知識分子進行洗心革面的人生改造。
毛澤東口頭答卷
5月23日第三次會議,也是下午開始的。事先都知道毛澤東要做結論講話,所以,這天下午會場上就爆滿。
徐特立來晚了,沒有座位,大家都讓座給這位延安“五老”之一,可是他堅辭不受,自己轉到靠墻邊的窗戶,伸手一撐,身體躍起,很輕巧地坐到窗臺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再摸出一截寸長的鉛筆頭,用舌頭舔一舔鉛筆尖,認真聽講記錄。
整個下午繼續發言討論。羅烽贊成蕭軍觀點,鄭景康提出黨對文藝工作還是不夠重視。下午發言討論到朱德為止,吳印咸招呼大家到禮堂外邊合影留念。前邊一排小馬扎,后邊放著幾排長條板凳,中間再站上一排,一百余人的合影照就這么隨便站,隨便坐。沒有領導群眾之分,誰愿意坐前排中央位置都可以。現在前排當中緊挨毛澤東右邊的是魯藝文工團演員田方,他當時回家對妻子于藍講:“閉幕前宣布毛主席和大家一起拍照留念,大家高興得鼓起掌來。但是,很多同志都那么謙虛,不好意思靠近毛主席去坐。我不怕,我就要坐在毛主席身旁!”
但毛澤東還是特別關心著丁玲。他四處張望,問丁玲在哪里?看見丁玲隔他三人挨著朱德旁邊,才放心地坐下,開玩笑地說:“照相坐近一點,不要明年再寫《三八節有感》。”
前排左起第七人的劉白羽,大個子,身量重,不小心一下子就把小馬扎給壓塌了,仰面朝天,引得大家一陣轟笑,眼光都轉向他。自己帶相機站在一旁的鄭景康,按下快門,搶拍下這個場面,留下座談會合影照的另外一個版本。
值得一提的是,參加合影的104人并不一定就是會議全部代表。會議正式代表名單,是毛澤東委托李伯釗、周揚一起擬訂的,經中央同意后,發出正式請柬。這些代表基本上都是參加革命,并且當時就已經比較有成就的文藝工作者。但代表名單上的人沒有都參加,一種情況是從前線趕回延安,路途上耽誤了;還有一種情況是收到請柬,但拒絕參加,比如高長虹,他認為自己到延安要放棄文學,研究經濟。還有,名單上沒有的人,自己跑去旁聽了,正趕上第三次會議照相,就留下了身影,像方紀、郭小川就是。
會議先后分三次召開,有的人參加了前邊的兩次會,第三次會沒有參加,合影時就沒有,像吳亮平、吳奚如就是。
黃鋼作為《解放日報》記者,參加了三次會議全過程,并作詳細記錄。
合影過后,大家吃晚飯,天氣已經晚了。毛澤東作“結論”講話,是在晚飯后,考慮到人太多,臨時將會議安排在小禮堂外邊的空地上開。中央辦公廳工作人員用三根木棍架成一個三角形的木架子,木架上懸掛著早已準備好的煤氣燈。銀白色的燈光,把會議室外面的廣場照得一片通明。然后,毛澤東作結論報告。
據參加會議的姚時曉回憶,吃晚飯的時候,毛澤東還坐在自己窯洞前的石桌旁對講話提綱作刪改。
另據參加會議的羅工柳回憶,他個子小,當時就席地坐在臨時放置的小講桌旁邊,聽到毛澤東拿出提綱講稿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哎呀,這個文章難做啊!”
作“結論”報告的時候,會場靜悄悄的,一百多人似乎都在屏息傾聽。毛澤東依然用他那柔綿細長的湖南腔抑揚頓挫地說:
同志們,座談會開了三次,開得很好。可惜座位太少了,下次多做幾把椅子,請你們來坐。我對文藝是小學生,是門外漢,向同志們學習了很多。前兩次是我出題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考我一考,大家出題目,要我做文章。題目就叫“結論”。
朱總司令講得很好,他已經作了結論。中央的意見是一致的,有些問題我再講一點。什么是我們的中心問題呢?我們的問題基本上是一個為群眾的問題和如何為群眾的問題。我的結論就以這兩個問題為中心……
這段話也沒有寫入后來公開發表的正式文本,從中透露了召開這次座談會,不是毛澤東個人的偶然行為,而是經過中央政治局集體討論通過的決定,是延安整風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此會議期間,有兩次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過。一是在第一次會議之前,4月10日中央書記處工作會議上,毛澤東正式提議并獲準通過關于召開文藝座談會的決定,準備以毛澤東、博古、凱豐的名義召集這個座談會,擬就作家立場、文藝政策、文體與作風、文藝對象、文藝題材等問題,交換意見。后來,因為博古忙于其他工作,未能參加座談會籌備事宜,所以座談會是以書記處書記毛澤東和中宣部代部長凱豐的名義召開的。請柬上也就署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二是在第二次會議與第三次會議之間,5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就文藝座談會的結論報告作了匯報。會議同意毛澤東對于延安文藝界存在的偏向問題、黨的文藝政策的基本方針是為群眾和如何為群眾的問題等意見。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正式文本,是由胡喬木根據自己的會議筆記,并參照中央辦公廳安排的四位會場速記員輪班記錄稿整理而成,經過毛澤東本人修改審閱,距離座談會結束一年多以后,1943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七周年紀念日,在延安《解放日報》上公開發表。同時,采用通改報版的辦法,以解放社的名義出版32開本的鉛印單行本。
責任編輯: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