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十大前后,毛澤東多次提出要把批判林彪同批判中國歷史上的孔子和儒家聯系起來。1974年1月,全國開展“批林批孔”運動。毛澤東意圖借宣傳歷史上法家堅持變革、批判儒家反對變革來維護“文化大革命”。而“四人幫”卻用“批林批孔”把矛頭指向周恩來等老一輩革命家,指使他們控制的寫作班子發表大量所謂“批孔”文章,影射周恩來是“現在的儒”。在這場運動中,有幾位學者曾紅極一時,楊榮國是其中之一。斯人已逝,其功、其過皆已化作塵埃。不過,其前車之鑒,這倒是我們后人須多加體會的了。
“一跤跌進大紅大紫的榮譽里”
楊榮國(1907—1978),中國哲學史和思想史學者,湖南長沙人。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后,他長期在中山大學工作,一直到他逝世為止,先后擔任過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哲學系主任、校黨委常委等職。這期間,他的命運可謂跌宕起伏。
“文化大革命”之前,楊榮國已在共和國歷次意識形態的斗爭中有所表現,小有名氣。如批判胡適、梁漱溟以及在“拔白旗”運動中批判中山大學的劉節等,他先后寫有《胡適的反動觀點和他對中國古代哲學的歪曲》、《梁漱溟的“鄉村建設運動”如何為國民黨反動統治服務》、《批判劉節先生的中國史學史講話》等文章。大概也是因為如此,根據于光遠的回憶:1961年,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召開第四次會議。當時毛澤東對這次會議很重視,提出愿在會議期間找一些社會科學工作者座談。座談會名單是中宣部開的,報上去后毛澤東同意了。在這個名單里,年長者有高亨、楊榮國,至于青年人,則有王若水、姚文元。據說毛澤東和姚文元就是在這個座談會上第一次見面的。
“文化大革命”初期,楊榮國與眾多“牛鬼蛇神”的知識分子一樣,受到嚴酷的批斗,除了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曾被隔離審查,還遭到過非人的迫害,抄家、毒打、扣發工資、被派送到“五七”干校從事體力勞動,其妻子陳慧敏更因受到株連,被折磨成精神病患者,后棄家出走,又溺水身亡。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隨后的“批林批孔”和“評法批儒”運動中,楊榮國的命運卻突然轉向了。在經過“文化大革命”的長期審查之后,1973年,楊榮國恢復了工作,此后他還曾任廣東省理論工作小組副組長、中山大學哲學系革命領導小組組長、中山大學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中山大學黨委常委、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等。
楊榮國命運何以如此劇變?這要從他發表在《紅旗》1972年第12期上的文章《春秋戰國時期思想領域內兩條路線的斗爭》說起。這篇文章是楊榮國應《人民日報》高級編輯汪子嵩之約寫的,據說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孔”的第一篇文章。楊榮國在這篇文章中提出,孔子是奴隸主階級的代表,他提出的主張是逆歷史潮流而動。此后,1973年8月7日,楊榮國又在《人民日報》發表了《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一文,對他的上述觀點進一步詳細闡述。文章說:“春秋時代,奴隸制國家先后滅亡的有52國,奴隸制度日趨崩潰,這時候,孔子提出來的政治口號是:‘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論語·堯日》)。就是要復興被滅亡了的奴隸制國家,恢復奴隸主貴族的統治權力,讓那些已經沒落的奴隸主貴族重新出來當政。這是徹頭徹尾的復舊反動的政治口號。”文章還認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個‘仁’字。這個‘仁’,原來就是殷周奴隸主階級的意識形態。”文章最后說:“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去評價歷史人物,首先要分析當時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看在當時歷史發展的條件下,他是站在進步階級方面,主張革新呢,還是站在反動階級方面,主張保守。馬克思主義者的任務,就是要推動歷史不斷向前發展。我們要肯定的,只是在歷史上起過進步作用的東西,對反動的、保守的東西,我們必須堅決否定它,批判它。所以,批判孔子的反動思想,對參加現實的階級斗爭,特別是對抓上層建筑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斗爭,是會有幫助的。”
毛澤東顯然注意到了楊榮國的文章,并向他人推薦。1974年1月27日,江青在新華總社學習班講話,談到“批林批孔”運動發動經過時,提及這件事。她說:“我大概是去年春天去看望主席”的。“去年春天”,正是1973年5月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提出”批林批孔”話題的時候。江青回憶當時毛澤東看了郭沫若的《十批判書》——是為了“批判”而看的,又特意印發了此書。此后8月5日,“主席把我叫了去,叫我作筆記,寫了一首詩,標題叫《〈讀封建論〉呈郭老》”,當然,這是“批判”郭沫若的。接著,江青說:“主席那天還給我講了,楊榮國教授說孔子是為奴隸主服務的,這樣我才看了楊榮國的文章。”她又說:“主席給我講:北京才怪呢,北京就不欣賞上海、廣州的學者。現在北京不同了,北大、清華的教授、助教和青年三結合的班子搞出了《林彪與孔孟之道》這個材料,立了大功。”“上海、廣州的學者”,包括楊榮國,跑在了“批孔’的前列,及后而跟上的,則是北京的“梁效”。
由此,楊榮國命運驟變,并很快成為紅極一時的“批林批孔”學者。
1973年9月8日至11日,當時國務院科教組召開教育戰線批判孔子問題座談會,楊榮國在會上作了《儒法兩家的斗爭和孔子反動思想的影響》的報告。
楊榮國講完后,科教組負責人遲群提出:“要把‘批孔’作為貫徹黨的十大精神、深入‘批林整風’的一項大事來抓。”遲群還惡狠狠地說:“哪些地方不重視‘批孔’,哪些地方就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地方。”
繼之的17日,楊榮國又在《南方日報》發表了《林彪販賣孔孟哲學“天才論”的反動實質》一文,隨即又于翌年先后發表有《桑弘羊的哲學思想》(《歷史研究》1974年第1期)、《林彪、孔丘都是開倒車的反動派》(《南方日報》3月5日)、《先秦儒法兩家思想是根本對立的》(《光明日報》8月24日)等文章。
也是在”批林批孔”運動中,他出于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按照形勢的要求,對其《簡明中國哲學史》一書作了相應的修訂,在書中加入了關于儒法斗爭的內容,1973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1973年“評法批儒”運動如火如荼之時,楊榮國的文章紅極一時,成為各地組織學習的典范之作。楊榮國最“紅”的時候,是“已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和中央文革小組講過評法批儒,接著到各省講學,都是各省省委和省革委領導人到飛機場、火車站迎送,在省報頭條上發消息,特號字大標題報道‘楊榮國教授來我省講學’”。到了1973年12月,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反動階級的“圣人”——孔子》一書。
不過,由于是奉命而作,加上多年意識形態斗爭的套路和慣性,楊榮國的這些著作、文章只堪是“幫派文章”,很難說有學術價值。例如,他在《儒法兩家的斗爭和孔子反動思想的影響》中說“南子長得漂亮,孔子對她有野心,特地去會見她,由此可見孔子的所謂品性,所謂道德,看出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孔子并不那么正派”,這幾乎是對孔子進行人身攻擊了。更加不幸的是,如果說楊榮國此前的”批林批孔”還算得上是一家之言,這時卻已完全成為“四人幫”攻擊周恩來等的炮彈了。此后,江青等借反對“走后門”發難,楊榮國被“四人幫”牽著鼻子走,進行所謂“周游列國”式的巡回報告。報告中竟不顧歷史學家的本分,妄將“子見南子”解釋為孔子“想到衛國去做官,走內線”,以及“孔子走后門,想通過南子在衛君面前講些好話,使自己能在衛國上臺,做大官”等等。
“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在清查“四人幫”的運動中,楊榮國必不可免地再次受到了“批判”,只不過這一次是不點名的“批判”了,當時許多報紙上的文章在提到他時,都用了“廣東那個教授”的說法。
1978年8月,楊榮國由于受到審查和批判,心情抑郁,在廣州患癌癥過世。
在病中,因為他當時的名聲,導致他在醫療中也受到了一定的歧視,他從廣東的迎賓館總統樓,相繼遷至部長級房間、高干病房、普通病房,曾經的那些絡繹不絕的探望者,忽然一夜之間不見了。所謂世態炎涼,楊榮國是親身體會到了。
關于此事,舒蕪在《憶楊榮國教授》一文曾詳細講述,他說:“到了粉碎‘四人幫’之后,撥亂反正之中,評法批儒運動當然要作為一場政治陰謀受到清算,楊榮國也免不了受到批評,但報刊上并未點他的名,只稱為‘南方某教授’,留有余地。不久就聽說楊榮國病逝廣州。后來又聽說,已經查明,他與‘四人幫’的陰謀活動并無關系。還看到他女兒發表的文章,寫他父親病重住院時,粉碎‘四人幫’消息傳來,她父親立刻從首長住的特級病房被遷入高干病房,又被遷入多人合住的普通大病房,飽嘗頃刻炎涼的滋味。還說當時批判揭發中有一些過火不實之詞,例如有此一說:美國總統特贈周恩來總理一種名貴特效良藥,被移用于楊榮國身上,致使周總理不治,此說最使群情激憤,楊榮國最感冤屈,幾次言之淚下。我看了也不禁浩嘆。我確知楊榮國幾十年前就鼓吹法家,此在‘文革’初期,并未使楊榮國能免于‘牛棚’受難,家破人亡;到了‘文革’后期,不知怎樣被‘四人幫’發現了,適合了政治陰謀的需要,遂使楊榮國一跤跌進大紅大紫的榮譽里。大概他自己還真以為吾道大昌,天將以為木鐸,卻不知只是被擺到場面上利用利用而已,密室陰謀是不會讓他這樣一個老書生與聞的。他的悲劇是注定的。”
1982年6月,在楊榮國病逝4年之后,中共廣東省委紀委對其作出結論:“楊榮國同志在‘批林批孔’期間,為迎合‘四人幫’所謂‘儒法斗爭’的需要,不惜歪曲事實,散布了不少錯誤觀點。但未發現楊榮國同志與‘四人幫’有組織上的聯系。考慮到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同意不給處分。”
說楊榮國“與‘四人幫’沒有組織上的聯系”,以及楊榮國“與‘四人幫’的陰謀活動并無關系”,這也是說楊榮國并不是“四人幫”的御用文人。的確,所謂“評法批儒”,楊榮國和發動者的心思就是不同的,正如舒蕪所說:“我也知道楊榮國講法家,不自今日始,解放前他在南寧寫中國思想史時,已經對法家評價很高,正好適合了目前某種需要,倒不是有意迎合,曲學阿世。”
說楊榮國在“批林批孔”運動中的表現,并非都是“唯上”,是因為楊榮國在學術上從來都是一個“抑孔”的學者。早在抗日戰爭期間,在桂林和重慶,楊榮國先后寫有《中國古代唯物論研究》和《孔墨的思想》等著作,書中他持“揚墨抑孔”的主張,這也是他一貫的主張,可謂終生不渝。當時后方的進步學者,代表者如郭沫若是“揚孔抑墨”的,翦伯贊、杜國庠、侯外廬和楊榮國等則相反。當時《讀書與出版》雜志曾介紹楊榮國著《孔墨的思想》,稱:“對孔家與墨家學說的估價,在抗戰時期學術界中曾引起過一番爭論。郭沫若先生對于這問題的意見在《十批判書》的《孔墨的批判》一篇中說得非常清楚。郭先生認為,在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的變革過程中,‘孔子的立場是順乎時代的潮流,同情人民的解放的,而墨子則和他相反。但別的學者,如翦伯贊先生和《孔墨的思想》一書的作者楊榮國先生的看法則恰恰與郭先生的相反。楊榮國先生在這本書中認為,孔子生在‘奴隸制正趨沒落,封建制則正在那里開始發芽’的時代,而孔子的立場則是:‘出身于舊的貴族,他非常不甘心舊的社會就這樣沒落下去,總在想方設法把這一舊社會維護住。’至于墨子呢,他‘和孔老夫子成了敵對派,孔老先生是在如何維護貴族,墨子則反是,他就甘和下層社會為伍,來反對貴族’。當然不能把郭先生的意見和復古派的歌頌孔孟并為一談,郭先生是企圖從封建專制時代的儒家的煙瘴下恢復孔子思想在當時時代中的真實的地位。當然也不能以為翦、楊諸先生的意見就是把墨家的思想看做是完整的革命思想,他們也是企圖把墨家在當時時代中的本色揭露出來。這一個爭論在學術界中可說并沒有十分展開,所以這也未得到一致公議的結論。現實的許多迫切需要人們去解決的問題使得學術界不可能多花精力在這類問題上。但這顯然不是一個小問題,這里不僅是有關在三千年來的歷史上極有影響的兩大學派的估價問題,而且是從這一問題上接觸到如何總結中國的思想史,如何估價歷史上的種種思想學派的根本問題。”
楊榮國當時的幾部著作,如《孔墨的思想》、《中國十七世紀思想史》,都反映了他執著地打倒“孔家店”的立場。“孔丘的政治思想是保守的,反映了奴隸主貴族的意愿”,這是他根據研究得來的體會,遙自“五四”之后,有許多人贊同這種意見。
至于后來的楊榮國,其弟子之一的李錦全曾在《楊榮國文集·前言》中評論說:“楊榮國在學術上取得一些成就,主要是在這個年代通過艱苦奮斗得來的。他曾經說過,自己不是出身于名牌大學哲學系,亦沒有受過名師指點,學的是教育,做過幾年中學教師,參加革命后做的是抗日救亡宣傳工作。對研究中國歷史和中國思想史,是他自學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通過學術爭鳴形成自己的觀點。如對孔子思想的評價和郭沫若不同,他認為孔子說的‘復禮’和‘吾從周’,從社會發展的觀點來看,這是主張歷史的倒退。‘文革’時期‘四人幫’胡說什么‘批林、批孔、批周公’,這是別有用心來影射攻擊周總理。而楊榮國所以批評孔子說的‘吾從周’,并非反對周公本人,更與影射周總理無關。他認為春秋時代的孔子,卻主張‘復禮’、‘從周’,即恢復到西周社會,那是開歷史的倒車,所以提出批評。由于他對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和古史分期的看法,認為殷周是種族奴隸制社會,到春秋戰國才轉向封建制。他在‘文革’時寫的批孔文章:《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這不過是他在《孔墨的思想》一書中原有學術觀點的發揮。但由于‘四人幫’的利用和歪曲附會,把批孔說成是批判‘劉鄧復辟資本主義的反動路線’,后來又說可以反擊‘鄧小平的右傾翻案風’,這完全是政治上的附會,并非是楊榮國本來批孔的原意。”這就把問題說清楚了。
(摘自《歷史學家茶座》2007年第2期,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6月版,標題和內容有改動)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