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三篇）

雨一直在下

雨一直在下，像一個絮叨的婦人，不管不顧的，整個季節(jié)被潮濕、凌亂的雨聲覆蓋。這是個陰冷的冬天，偶爾的太陽稀薄得可以忽略不計，當然其間下了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小雪，雪飄落在寂靜的夜晚，靜悄悄地沒有發(fā)出聲響，只有透過窗幔的微光堅持到黎明，給人們某種暗示。第二天，推窗一望，白茫茫的一片，院落、河岸、屋頂、起伏的山巒，一齊散發(fā)著皎潔的光輝，但這些精靈沒有如慣常那般驅(qū)散天空的陰霾，只能獨自黯然傷懷，將道路弄得越發(fā)的泥濘，隨著黃昏的到來，那些濃厚的云層，重又變成雨滴響徹冬天的曠野與街頭。

穿行在連綿不絕、淅淅瀝瀝的雨聲里，寒風(fēng)不可阻擋從四面奔襲而來，透過顏色各異的羽絨服，直抵我們身體的內(nèi)部。我的心情也和這天氣一樣，陰沉、冰涼，糟糕透了。一天的奔波，毫無所獲，我們要尋找的人，全部去向不明。一共七個，她們就像昨夜的那場雪，融化、消解，所有的消息都如煙如霧一般飄散在天的盡頭。

黃昏、冷雨、杳無蹤跡的女孩，像陳舊的電影鏡頭，漸漸失去了真實。無數(shù)的面孔和背影，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然后消失，我沒有看清楚任何一張面孔，她們彼此重疊又如此相似，行色匆匆，沒有誰為誰停留片刻。她們連同她們身后的背景對我而言都是模糊的，就像未調(diào)整好焦距的影像。

恍惚。是的。這正是我當時的情狀。那些女孩也許就在這里，在人群中。但幾乎沒有再找到她們的可能。有時候，前因后果不過是自己為自己設(shè)下的圈套。人性、隱私、善意的關(guān)愛，因為這些。當初所有的調(diào)查與取樣隱去了她們真實的姓名，使用了編號，001、002……一直這樣排下去。這組數(shù)字，整齊合一，毫無特性，但卻可以抵達無窮，它們像汪洋一般漫無邊涯。現(xiàn)在其中的七個很有可能感染了某種極其危險的病毒，它們可怕地潛伏在她們年輕的身體里。如一枚隨時可以引爆的炸彈。如今，她們懷揣炸彈，消失在茫茫人海。

一個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呢?人怎么可能像風(fēng)一樣，像云一樣，像鳥一樣，說不見就不見了?如果我們留意過，我們一定知道，那些風(fēng)、那些云、那些鳥并不是真的飛過了無痕，它們是有方向的，只是因為忽略，我們才覓不到它們行動的軌跡。而有什么理由。讓我們?nèi)リP(guān)注這些呢?

“高干隊”沮喪地游蕩在冷雨霏霏的街頭。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名稱通過簡化的手段可以賦予其完全不同的定義，就像一些物質(zhì)通過化學(xué)反應(yīng)成為另一種物質(zhì)。“高危人群干預(yù)工作隊”簡化成“高干隊”，也許是我們文化中特有的幽默，色澤深黝，質(zhì)地堅硬，插在洶涌的欲望之谷。那些藏污納垢、醉生夢死、歌舞升平的場所，那些衣冠楚楚、堆砌著脂粉的男人女人，黑夜如帷幕一般打開，露出自己的五臟六腑，所謂的高危人群如一只只章魚，伸出柔軟的觸角，切進黑夜的縱深處。她們從事著古老而特殊的職業(yè)，如鼴鼠一般晝伏夜出。希望為自己為親人儲藏豐富一點的食物，以度過漫長的冬天。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女孩，放蕩而謹慎。她們的身體與生命就像一片羽毛，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只有隨風(fēng)飄蕩，散落在一個個陌生的路口，湮沒在風(fēng)塵與黑暗中。這些女孩呀。命可以不要，卻牢牢守護著另外一些虛幻又真實、輕忽而沉重的東西。沒有一個女孩說出過自己的故鄉(xiāng)。籍貫?zāi)且粰诶铮覀冎荒軐懴滤拇ɑ蛘吆线@樣的字樣，那些遙遠的、疼痛的、貧窮的村莊隱沒在她們單薄的身體后面，眺望著她們蒼白的容顏，流下一串串傷心的眼淚，就像這潺潺的雨，在世界的盡頭，寂靜地回響。

這于我是個陌生的世界，我對她們生活的一知半解完全來自文學(xué)與傳說，如果不是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她們將永遠在我的視線之外，就像生長在南山北嶺的樹，擁有自己的土壤與天空。就像縱橫道路上的過客。各自奔天涯。而我注定不能匆匆走過，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我從未料到我的職業(yè)將為我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

這是一扇黑色的門，門體高大，它的邊緣已經(jīng)被時間腐蝕，蟻蟲駐扎在木紋的內(nèi)部，但它并未像我希望的那樣坍塌，推開的瞬間，我聽到了一聲嘆息，幽怨、悠長。隨著歲月的長風(fēng)撲來，我的心瞬間緊張起來，我害怕看到門后陰森森的暗影幽靈一般徘徊，害怕看到貪婪的欲望如水蛭般吸附在幽靈的身上不肯松開，我害怕看到這些。

而我看到了什么?

狹小如鴿子籠的空間。女孩們睡眼惺忪，衣冠未整，來歷不明的光線昏暗詭異。將她們的臉染得暗影憧憧，肉欲的氣息如石頭一樣堅硬，又像水汽一般蕩漾著，我的胃一陣痙攣，接著像江河一樣涌動起來，我沉下臉，她們嘴里嘟嘟囔囔的，發(fā)著牢騷，說自己黎明時分才躺下，責怪我們不該在上午來打攪她們的睡眠，她們這樣說著的時候，沒有一點羞愧的樣子，簡直就是理直氣壯，好像剛下了晚班的工人，尷尬的倒是我們自己。我一直沉著臉，不知如何開口，我知道自己來到這里不是為了沉默的，我必須說話。我任憑語言居高臨下地傾注在她們身上。我本來應(yīng)該更耐心更和緩一些，但我的語言就像外面急驟的冷雨。毫無感情色彩地落下來。我直視著那些臉，來到或者離去的，她們無一例外的年輕，如春天原野上的新綠，如樹上初綻的花蕊。那個貴州女孩只有十六歲，圓圓的臉上燦爛著的笑容，這無邪的微笑如蒺藜刺痛了我的心，她說自己只讀過兩年書，她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所以她要出來做，她說最大的愿望是弟弟都能讀大學(xué)。而那唯一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混跡在一群十幾二十歲的孩子中間。有著讓人過目難忘的滄桑。她的話就像一串快樂的珠子從口里滾落出來，她把現(xiàn)在的生活稱作幸福時光。她說，在家干一天活。累得臭死，時不時的還要挨老公的打，挨了打還一樣地要陪老公睡。這里的男人不打人，還給錢。現(xiàn)在過年過節(jié)回家，老公高興，孩子喜歡。我聞之愕然，繼而愀然。

我再沒有說話。我無話可說。任何語言都無關(guān)她們的痛癢，我想說的話對她們來說如空氣一樣沒有顏色與重量。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神正在變軟，軟軟地騰起了迷霧。

這些女人過著自己選擇的生活。但我說不清是她們選擇了生活還是生活選擇了她們。她們遠離故土來謀生，然后為了保持“新鮮”感像候鳥一樣不停地遷徙。漂泊不定，在遍布泥濘與陷阱的路上，以花樣年華為自己博得一個“小姐”的稱謂。

小姐是某種秩序與觀念的顛覆者，毫無負擔地過著迥異于常態(tài)的生活。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fēng)輕輕飄動。”一個小姐把哀傷唱得歡快而明朗，深藍的眼影、紫艷的唇。頭發(fā)像火一樣在燃燒，斑駁的色彩糾纏在一起竟然有一種和諧。抬眼望去，她的臉上都是快樂，她的步態(tài)充滿了彈性，和我們所要尋找的女孩一樣。但我們知道，她不是。那些女孩，她們的老板說：早走了。我們的尋找，只是為了印證這個事實，別無他用。

小姐永遠是陌生的。陌生的小姐就像一尾尾活潑的魚，撥動出刺啦啦的水聲。水動獸出，水里的怪獸有著碩大的胃口，它們嘴一張，就把小魚吞進了肚里。

那七個女孩或許已被水獸酸腐的胃液所消化。她們真像輕揚的雪花啊，跌落在塵埃中，觸地即化，沒有留下一絲絲痕跡。

夜晚的雨水依然連綿不絕。

風(fēng)車

風(fēng)車是一種類似分離器的農(nóng)具，其作用就像北方的揚場。我對風(fēng)車里暗藏的機關(guān)有著濃厚的興趣卻一直認識模糊。風(fēng)車尾部洞開，風(fēng)從那神秘、幽深的洞穴里徐徐而出或迅猛撲來，完全取決于那只搖動把柄的手的速度。這樣的勞動是最宜于女人的，風(fēng)車轉(zhuǎn)動的時候，女人的腰肢如楊柳一般地擺，那些散發(fā)著陽光與泥土芬芳的黃燦燦的稻谷進入風(fēng)車后兵分兩路，秕谷隨著鼓蕩的風(fēng)飄揚而出，如雪花一般撒落在溫暖的土地上，成為雞鴨的腹中餐，而飽滿的顆粒排列整齊，步伐一致地通過搖柄下方的出口，直奔等待在那的籮筐。這種構(gòu)思巧妙、甚至可以說充滿詩意的農(nóng)具是誰發(fā)明的。發(fā)明于何時無據(jù)可考，但在漫長的農(nóng)業(yè)史上無疑具有革命性的意義。

風(fēng)車對于我的意義不僅在此，它還曾經(jīng)安慰過我貧瘠的童年。童年的天空下魚貫而行的孩子們在夏天的曬谷場上，等待著風(fēng)車送來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我們以石頭、剪刀、布來決定誰去搖動那經(jīng)了無數(shù)人的手的撫摩而變得油光發(fā)亮的鐵柄，沉醉在這樣簡單的游戲里。樂此不疲。頭頂星光繁密，身旁稻田似一個宏大的舞臺，蛙的鳴唱此起彼伏，稀朗的誘蛾燈姿容慘白，設(shè)下重重陷阱，有成群結(jié)隊的蛾子慷慨赴死。

這是我關(guān)于風(fēng)車及其場景的全部記憶。它遼遠、親切、美好，如夢一般。我從未把它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我多年之后聽到了那個故事，講述者是親歷者，出于某種原因，他模糊了事件發(fā)生的年代和他當時的角色。他的語調(diào)非常平靜，因為年代久遠，那些往事變得流水或落葉一樣平常，緩慢地流淌或無聲地凋零，沒有多少痛與滄桑的意味。唯其如此，才更讓人感覺到人性的殘忍與時間的殘酷，所有的事情都將被時間淹沒。所有的事情都將在時間的汪洋里銷聲匿跡。

時間：遙遠年代的某個寒冬。

地點：青山為屏，地遠天荒的山村。

人物：鋪里首富張家兄弟的婆娘們及翻身做了主人的窮人們。

事件：一個美麗的女人喪生在風(fēng)車下。

我之所以把構(gòu)成故事的這些元素一一列出，是因為我想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客觀地把它講出來。

現(xiàn)在請你與我一起來到這個名叫鋪里的山村，來到香樟樹下那座破敗的大屋，透過斑駁的彩漆與殘破的雕欄，可以想見它昔日的繁華。那個三十四歲、建造了四重三進大小幾十間房的張亨泰在大勢將去時親手血刃了兩個兒子并將自己懸掛在屋后的樹林里，他的大弟被五花大綁地槍殺在河邊的沙灘上，三弟四弟和張家的女人、孩子已被趕出了大屋。革命正如偉人所說，不是繪畫繡花，不能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但是這并沒有消除或減緩仇恨的生長，它們就像春天的種子飄蕩在村子的每個角落，落在土里就能生根發(fā)芽，山風(fēng)一吹刷刷地長，一條瘦骨嶙峋的腿上的傷疤，經(jīng)過反復(fù)地演說，一次一次地把斗爭會推向高潮。張家的女人們低眉斂眼，素衣清面，卻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風(fēng)韻，讓村里的男人很是不服，憑什么張家的女人就要比自己的女人美?雖說燈一吹都一樣，但眼一睜，就比出高下來了。貧協(xié)委員業(yè)柱、二狗、老七更是義憤填膺，他們都三十多了，連女人味都沒聞過，而張家四兄弟卻討了六個老婆。幾個人湊一塊思謀著怎么殺殺那些女人的威風(fēng)，最后是老七出的點子。老七說，把這些娘們拉出來，站在風(fēng)車后，扇他娘的，看還抖不抖得起來。

那天是有太陽的，但雪后的太陽又白又薄，瓦檐下掛著半尺長的冰凌。陽光一照，像水晶一般閃著森森的寒光，冷清了一個冬天的曬谷場到處都是人，一個個手提篾火籠，穿著厚棉襖，嘴里咝咝地哈著白霧。張家女人雖然面帶愁容，但個個眉目俊秀，頭發(fā)也是整整齊齊的，一到曬場就被嚇得臉發(fā)青，腿打顫，她們就像小雞一樣被抓到風(fēng)車前。老七那天的勁道分外地足，眼珠子賊亮，他雙手抓著搖柄，把那風(fēng)車搖得呼呼的響。最先站在風(fēng)車口的是老大的老婆，她四十好幾了，穿著一件夾襖，結(jié)果沒幾下就躺倒了。一點看頭都沒有，不知道哪個短命鬼喊了聲“脫”，弄得一曬場的人都喊起來，那“脫”聲啊震天響，把鳥雀驚得撲撲亂飛。后來的女人就一個比一個穿得少，但都是不經(jīng)事的貨，轉(zhuǎn)眼工夫就像死狗一樣地往地下一倒。這樣脫下去到最后一個女人上場，身上就沒有了一根紗，她的一雙手亂舞著，一會抱住前胸，一會捂住小腹，那么白的女人人們是頭回見到。像雪一樣，她的那個樣子真的好看，屁股翹翹的，奶子像山包一樣。我站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的，她一串一串的眼淚，剛掉下來，就被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的，她像母狼那樣哀嚎著，那聲音著實可憐。但那時就是沒有一個人愿意罷手，就像大壩缺了口。水勢怎么也擋不住一樣。數(shù)九寒天的風(fēng)刀子一般，把她的身子割得又青又紫，她的頭發(fā)像要飛起來，又飛不動，只有齊刷刷地往后倒。她早就站不穩(wěn)了，一次一次癱下去，但兩個壯漢架著她，她先還有一些掙扎，但折騰一番，就變得無聲無息了。

她就那樣死了，誰也沒想到。人的命呀，有時比天大。但真賤起來，就像一只螞蟻或一只青蟲，一捻就啥都沒了。

——我的寒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春天的陽光一瀉無垠，我在溫暖明媚的春天里感受到遙遠年代風(fēng)車強大、凄慘的厲風(fēng)。

就沒人追究嗎?我這樣問。

追究?追究誰?又怎么追究得清楚呢。雖然召開這個斗爭會組織上不知道，但貧協(xié)自己也是有權(quán)開的，上面也沒說不能用風(fēng)車扇哪。當然死了人，上頭還是來了人的，也只是問了問事情的經(jīng)過，說下次要注意方式方法，最后下了個群情激憤的結(jié)論，就算完事了。

我眼前的老人，歲月飄落于他的頭上，凝成幾縷稀疏的殘雪，臉上的皺褶像行將枯萎的老樹皮，他蒼老的聲音低緩地盤旋在那座衰敗的老屋。他將自己藏在厚厚的樹皮里，我完全看不到他內(nèi)心的波瀾，但我相信波瀾的存在，因為老人的手一直在顫抖，像一只篩子。許多細如塵埃的往事已經(jīng)成煙成土。只有一些粗礫堅硬的石頭留在他的記憶里。壓在他老邁的心上。我相信是這些沉重的石頭讓他像篩子一樣地抖起來。-

美國士兵因為在伊拉克戰(zhàn)爭中槍殺了無辜平民而受到法律的審判，讓我想起四十年代的北平街頭，美國兵強奸中國大學(xué)生，最后的結(jié)果雖然不了了之，但一時間輿論嘩然。而那個死在風(fēng)車腳下的女人，目睹過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怎么會長時間的被人忽略?沒有文字記載，也沒有口口相傳。人們對自己身邊的暴力事件采取了一種漠視或遺忘的態(tài)度。

我雖然在遠離那個年代的某個春天洞曉了風(fēng)車事件，并且永不能遺忘，但我能夠洞曉事件的本質(zhì)嗎?

沒有結(jié)果的事情

枯萎的野草和尚未來得及收藏芒花的芭茅隨意地排列在河之岸，曾經(jīng)蓬勃過，生意盎然過，甚至因為星星點點的野花嫵媚過，如今它們輕易地消解在時間的流水里，成為無舟可渡的遙迢往昔。我的目光透過一扇玻璃窗，平靜、無聲地撫摩著那已經(jīng)過去或業(yè)已來到的風(fēng)景，流水、植物、飛鳥，還有那些來來往往的風(fēng)，我和它們一起來到了冬天。在冬季，與我隔河相望的都是蕭瑟與冷清，我疲憊的眼眸與它們相遇、糾纏，然后分離，這樣的相會，默契、散淡、無人打攪。

但我今天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走來又走去。他的腳下是水泥階梯，一級一級盛著些寂寥，河床兀現(xiàn)，卵石凌亂，階縫里搖曳著野菊的殘裝。在水源豐沛的季節(jié)，忙碌的婦人、悠閑的釣者、嬉戲的孩童把這里鬧騰成熱鬧的市井，它的寂寥起自秋風(fēng)。風(fēng)把太陽吹得越來越白，水越來越?jīng)觯絹碓绞荩K于有一天，它空曠成了飛鳥旅行途中短暫的歇腳之地。

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空曠里，他走來又走去。他身后的人安靜地蟄伏在自己的蝸居。房子有些年頭了，墻面斑駁。一些樹木自院里探出頭來，在暗淡的啞綠里，有一棵柚子樹掛滿了果實，燈籠般一盞一盞，放射著金黃的光芒。它們成熟的模樣在我眼里有一種自生自滅的哀愁。

天陰沉著，整個天空被灰色的云塊覆蓋。這樣看上去倒似沒有云，只有鉛灰的天。低低地俯將下來。那個男人徘徊在如此陰冷的冬日午后，走來又走去。

一只鳥落在他的腳下，低頭覓食。或者覓食只是個幌子。它的目的只不過想看看那男人想干什么?我不由會意一笑，人可以好奇。鳥就不能么?我覺得那鳥簡直就是我派出的信使。我換了個姿勢，以求自己的身體更加舒適。我是打定了主意，要看一看人與鳥如何周旋。

男人看了那鳥一眼，卻并沒有改變自己踱步的節(jié)奏。這鳥太平常了，也許就是一只麻雀，如眼前的天空一般灰撲撲的，當然另一種可能是男人太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他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一只小小鳥，所謂的看了一眼，完全是下意識或者是我的一廂情愿。人與鳥相持了一會。鳥終于失卻了興致，抑或鳥自己反受了驚嚇，像一個偷窺者被人撞破了般的驚羞而去。我看見它掠過水面，但它沒有為我捎來任何的消息。

我沒有離開。我想帷幕已然開啟，演員總要上場的。我需要的只是一點耐心。而我不僅有耐心，還有一丁點的想象力。

這個獨自徘徊的男人，我現(xiàn)在可以確定他在等待。因為他不僅走來又走去，還掏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

我想這個男人在等誰呢?看他的年齡顯然不輕，因此不可能像一個孩子那樣和玩伴捉迷藏，他是等生意上的伙伴嗎?如果他是一個商人。那么應(yīng)該把這種約會放在茶樓或餐廳，而不該傻子似的呆在冰冷的河邊，這里不僅沒有熱騰騰的杯盞，連張可以安放身體的椅子都沒有啊。最大的可能是他在等自己的女人，一個婚姻之外的女人。或許他剛才的電話正是打給她的，問她出門了沒有，到了哪里?或許她告訴他，她要晚些出來，要把家和孩子安頓好，又或許她正淡掃蛾眉，對鏡貼花，她要漂漂亮亮的來見他。

突然有些索然。這種情真愛也罷，假愛也好，總不如青春時期的愛情來得清爽。

我被自己的想象弄得不耐煩起來，我想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等下去。于是我起身為自己來了一杯水，水里什么都沒有又什么都有，干干凈凈、清洌洌地散發(fā)著水本身的芬芳。

我迷戀一切簡單而充滿韻味的事物，欲罷不能。但我也總是把事情簡單化，為什么這個男人不可以是在蓄勢以待，從事某種罪惡交易的呢?又或者他就是想出來走走，就像我們通常那樣毫無目的地漫步?如此說來，我的確是多么的武斷啊。

我的沉入水底的好奇心被縱橫交織的網(wǎng)打撈上來，但再次抬頭時，那男人已經(jīng)了無蹤跡。只有空空蕩蕩的河岸和不動聲色的流水。

我一時恍惚。不知道我的眼前是否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男人，不知道寂寥河岸是否因為一個男人而呈現(xiàn)出多種可能。

而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他到底在等誰，永遠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