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我喜歡讀老人的書。我指的是張中行他們,和常人的大為異趣,全篇是松散的智慧,一點不作驚人之語,又滿是人世經驗,大巧若拙。當然,讀起來要有一點耐心。讀清人袁枚的《小倉山房文集》,能感受到特有的原版人生的況味,特親切。特別是他晚年寫的那些文字,我們從中能體會到的東西實在是深刻且韻味無窮,試想袁枚年屆八十,快近終點,摸到大限,回首來路,崎崎嶇嶇,滿目溝壑,滿眼蒼涼或滿眼風景。那時,他站在生命的一個制高點上,一覽無余。
小時候,聽老人講故事,總以為故事遠在天邊。中年后,就知道這人生就是一萬個故事,自己也就在故事里。這時讀一些老人的篇什,看到老人臨出局時檢點自己的浮生,移情換位,看到他們的此時認識不是彼時認識,頓時有恍悟,稍識天機,稍感不隔,稍通天理,粗識世象,知道偽、奸、陰險、跋扈、機詐,也知道崇高、忠厚、善良、慷慨、平和,而且還知道這并不是年少時認識的崇高、忠厚、善良和慷慨、平和,發現萬物皆有理,即使你力所不及,也知道你力所不及。以前你認為書上說的都是不二法門,現在知道一切都可懷疑。幼時以為大人都做正經事,后來才知大人也是大小孩。
近來我一直在想事。也不是近來,而是一直。我一直在想事,這幾乎成了一個習慣。去年冬天杭州比較冷,我置身在這溫暖的杭州灣的漫天大雪中,閑無所事,忽然想起了我的一個學生。記憶是滾熱的,十幾年前的一天夜晚,我還在很遠的地方,當時學校下晚自修課后,一個小偷摸進了我們語文組辦公室。周圍一片黑暗,他在里面摸了許多老師的抽屜。那年頭大家喜歡氣功,我一個人靜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禪定在黑暗里。他一下看到一個黑影時,非常奇怪,非常吃驚,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我怎么把自己鎖在了一個密閉的室內。他像貓一樣,驚惶地想退出去,想帶上門。他以為我還在自己的禪定中。是的,那個小偷是我的學生。……去年杭州下大雪了,我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情。我后來放了他。他對我充滿了感激。當年他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我在檔案上沒有記錄他的過失。我一直不知道他后來分配在什么地方工作,我也想知道,但又覺得還是不知道的好。
就這兩件事,讀書、表達,讀生活的書,穿透書本看文字后面的生活,表達生活的本質,幾乎是寫作的全部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