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怨鼎沸滬杭清查揭幕
1945年8月9日深夜,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喜訊從無線電廣播傳出,大上海立即沸騰了!日軍的繳械,戰(zhàn)犯和漢奸的逮捕審判,還有遭日偽劫奪的巨大財富的接收和發(fā)還……,可以講,全上海人望眼欲穿的這一天總算盼到了。當年,重慶國民政府關于還都和受降接收的一道道號令頒發(fā),都像在人們心中燃起了一團團火。然而,不長的幾天,那些一批批“劫收大員”的來到,很快就把已有一絲生機的大上海,攪了個烏煙瘴氣,昏天黑地。大街小巷傳的是:“盼中央,望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票子、金子、房子、車子和女子——五子登科”等民謠,就連大漢奸周佛海都搖頭感嘆:“封房屋,搶汽車,逼財產(chǎn),人心大壞?!?/p>
的確,上海這個中國最大的工商經(jīng)濟城市,日偽雖屢加掠奪,但其巨大的經(jīng)濟潛力仍不可輕視。由此,蔣介石下令:“在中央未有命令之前任何人不得私自接收致干罪戾?!比欢鴩顸h主持接收的高官們的昏庸腐敗,實質(zhì)上使它已成一紙空文。先到上海的是軍方的淞滬警備司令長官湯恩伯,他下了“非軍品一律移交,使用統(tǒng)一封條,數(shù)據(jù)如實填報,不準私相授受”等8條密令。后來的是上海特別市長錢大鈞,他主持的市黨政接收委員會到后又搞了一套規(guī)定,這便導致了軍、政兩方面的搶奪爭斗。如西川棉綢廠,本是上海一民營紡織廠,被日商劫奪。湯恩伯的第121師強占后,公然盜賣侵吞存貨物品。錢大鈞派人去交涉,該師不買賬。因蔣曾命令“該地行政首長,應受當?shù)匚臆娮罡咧笓]官節(jié)制”。而錢大鈞所持的行政院令又是“中央各部、會、署派往上海市辦理的接收人員,均應受該市市長之指導”??鄲赖氖巧虾J悬h政接收會壽命僅一個多月,行政院長宋子文又下令,中央設全國性事業(yè)接收委員會,下設上海區(qū)敵偽產(chǎn)業(yè)處理局,主持上海的財產(chǎn)接收和業(yè)務管理。宋的這一新政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捷足先登的湯恩伯、錢大鈞的不滿。如當時接收的上海2000余幢大樓中,市府占了300幢,市屬局、會、區(qū)占了600幢,只剩下不到500幢交中央。連中央銀行都向宋訴苦:“在上海連辦公室、營業(yè)場所都找不著?!彼@次派往上海任敵產(chǎn)局長的親信,就是銀行出身的中央信托局長劉攻蕓。命令一宣布,上海一片議論,指責這是中央、地方、軍隊三方利益再分配的“接收再接收”。
如此反反復復的接收處理,不僅給上海經(jīng)濟生活及全體人民帶來一場災難,也引發(fā)了種種腐敗丑惡現(xiàn)象。在上海人民和輿論一再呼吁“肅貪”的形勢下,蔣介石也下令抓捕了姜公美等貪贓枉法分子,而呼聲仍“民怨沸天”。1946年7月,在國民黨中監(jiān)委、監(jiān)察院和參政會的案頭,檢舉案和密告函已是堆積如山,蔣介石被迫批令:“徹查?!边@樣,以三機構(gòu)合組的“滬杭接收清查團”便派到上海,拉開了為期50天的滬杭接收清查工作。
“動真自查”一時風平浪靜
這次滬杭兩地聯(lián)合組織接收清查團,起因為當時負責杭州接收的是屬上海區(qū)敵產(chǎn)局的駐浙江辦事處。出任接收清查團團長的是張知本。他在當年可算頗有影響的人物,被稱為“政、法”兩界元老。1905年,他在日本政法大學留學加入同盟會。武昌起義中任軍政府司法部長。后當過上海、北京兩地的政法類大學校長。1924年國民黨“一大”上當選為中央執(zhí)委,歷任湖北省政府主席、中央民運委主任、司法院秘書長、行政法院院長等高官。7月8日,他率團離寧南下前,蔣介石又召見他和有關人員,當面訓示:“清查須詳細切實……,以利社會國家。”
然而,張知本一行抵達上海后,社會上卻一無動靜。于一周后的7月11月4日,倒先是清查對象的蘇浙皖區(qū)敵產(chǎn)局長劉攻蕓“自我開炮”,舉行了“自查”記者會。劉聲稱區(qū)內(nèi)接收的物資等財產(chǎn)總額約達1萬億元,現(xiàn)大部分物資財產(chǎn)正按規(guī)定陸續(xù)“撥用”外,尚余一部分也正研究“如何處理標賣”。他說,對確有證據(jù)的貪污官員,敵產(chǎn)局絕不姑息。好像真也說到做到,15日、16日連續(xù)兩天,敵產(chǎn)局宣布兩宗貪污案的處理,局本部會計科盧某經(jīng)查犯有敲詐、盜賣等罪,移交上海地方檢察處立案起訴。局駐杭州的浙江辦事處科長王某,勾結(jié)會計師楊某貪污往來賬款數(shù)千萬元,也移送檢察機關懲處。
就在這“動真格自查”的過程中,張知本率滬杭接收清查團在上海亮相了。在記者招待會上,他和團員程中行、范爭波等都“有問必答”。張稱:“歡迎人民密告但須列舉事實?!薄皩`法瀆職決秉公處斷?!辈⒈硎荆骸按笾虑樾我颜{(diào)查,當于50天中查清?!睋?jù)事后透露,這個50天就是蔣介石給他們的工作期限。對民憤鼎沸的“反腐”呼聲,張當場還發(fā)了一通議論:“目下邏輯似乎是‘公務員必貪污’,這是不正常的社會心理。”
7月20日至30日,滬杭清查團幾次公告說已陸續(xù)收到市民舉報函達80余件,但它要求“須具真實姓名方可深入調(diào)查”,調(diào)查步驟“將按中央訂定辦法進行”。30日這一天,它還公告在上海的90余家中央及地方所屬的接收單位,于5日內(nèi)須將接收賬冊、報表送交該團審核。然而這一公告似乎并未受到所有單位的回應,且期限轉(zhuǎn)眼即到,仍有10多家單位置若罔聞。態(tài)度尚屬配合的是經(jīng)濟部上海特派員辦公處,它最先公布了接收處理的各項數(shù)據(jù),可又稱它僅系一執(zhí)行機構(gòu),至于接收處理規(guī)定、辦法等非它所能過問。當接收清查團在上海的接收清查工作暫處沉寂時,南京立法院會議卻起了風波,立委們就行政院救濟總署的接收賬目混亂問題發(fā)起質(zhì)詢,該署署長大發(fā)雷霆,引起“激辯”。實際上,上海未呈報賬目的也有10余家單位。
以此為由頭,上?!渡陥蟆返扔浾卟稍L了張知本。張答,前已公告有關機構(gòu)限期呈報接收賬目、報告書等,本團再根據(jù)事實辨別是非,這樣做應該絕對是認真的。不明白那些不執(zhí)行的單位到底是何原因。而上海市民中任何人的申訴,我們都會接受代為申冤。記者報道張的這些談話時,稱他“平靜慈藹,毫無惱色”。而上海的局面似乎還真有些風平浪靜。
連爆大案清查陷于僵局
可惜事態(tài)沒有如張知本所預料。為兌現(xiàn)承諾,清查團于次日召開了上海各業(yè)座談會。張知本出席,團員程中行主持并致辭。程本為監(jiān)委,他的開場白先神侃了一通:“中國人都喜歡背后批評,不愿當面檢舉,這是不負責任的,所以中國政治沒有什么進步?!辈涣?,他話音剛落,石油業(yè)代表憤怒地責問:“不讓人民訴苦,不接受人民請愿,倉庫里接收的汽油價格一漲再漲,工廠哪有能力復工?失業(yè)的人怎么可能會越來越少?”棉布業(yè)代表也說,日偽劫奪去的棉布,布商明明有證據(jù),敵產(chǎn)局硬說無從查證,就是不還!接著,輪船、航運。人造絲、電氣等公會代表紛紛發(fā)言:“什么標售?都有黑幕,不可深究?!薄八^接收比比皆是的是假公濟私,從中漁利。真的民有財產(chǎn)不還,真的敵產(chǎn)也堂而皇之開賣!”程中行拉長了腔調(diào)問:“有證據(jù)嗎?”想不到有人當場站起來遞呈舉報信,他只得尷尬地表示:“定要尋根究底?!?/p>
8月8日,這一舉報便被與會的記者捅上了報紙,它揭露一韓國人孫田昌植和駐滬海陸軍均有關系,秘密地發(fā)還了他大批軍用物資,僅北四川路800多號一倉庫內(nèi)就達數(shù)千噸之多。這樣,就等于把清查團逼到了眾目睽暌之下。10日,滬杭清查團公告,已就此案行文淞滬警備司令部、上海憲兵隊、市警察局嚴密監(jiān)視敵偽產(chǎn)業(yè)。同日,也公告已收到各類申訴、舉報函達89件,內(nèi)有貪污、舞弊案30余件。11日,該團也正式傳訊了韓國人孫田昌植,孫隨身帶了一只皮箱,打開一看,箱內(nèi)從日本滿鐵事務所到中國海陸軍等,什么樣的文件都有,可就是無法說明他的物資來源,清查團盤問之后只好讓他暫行離去。
舉報人對此案毫不放松。原舉報人周、吳、李等3人事隔一天,也舉行了記者招待會,進一步披露了孫田昌植案的大量證據(jù),堅稱孫“罪行確實,不容蒙混”。果然于三日后,又有一名曾在孫田昌植管理的楊浦碼頭充當工頭的王某,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時,稱至時愿意出庭為人證,孫田昌植所擁有的物資確為日海軍所遺下,他曾親自安排過30余力工搬運過。如此人證物證俱在,報紙評論以至街談巷議自然成“一邊倒”之勢。8月22日,清查團正式發(fā)表了孫田昌植案的初步調(diào)查報告,宣布孫田昌植隱匿敵產(chǎn)案成立,將移送法院拘押究訊。同時,還將一名涉案的海軍上校陳某也扣押審查。但又不知何故,第二天程中行又就此案發(fā)表了一通令人難以琢磨的談話,稱孫田昌植“身份不明,案情曲折”,“當務之急須先查明他身份問題,包括國籍等,才能定他是否敵偽勾結(jié),以及如何處理”等等。這番話,實際上又讓人感到他否定了前兩天宣布的處理決定。所以,一直拖到滬杭清查團撤離上海,此案還是一個謎。
正當孫田案讓清查團感到壓力和棘手時,又有人具名舉報了一樁更使他們頭疼的案子。這就是轟動一時的“汪柱臣案”。汪本是一汽車修理商,他開的長島洋行汽修廠在北海寧路上,而廠門前赫然掛著“淞滬警備司令部特約修理處”的大招牌。舉報稱他“隱匿盜賣大批日軍汽車部件、配件,案值達數(shù)千萬元”。滬杭清查團當即率警去查,到場果真不差,倉庫里堆滿了一看便知是日軍用汽車零配件。清查團火速行文淞滬警備司令長官宣鐵吾請求會見并予以配合。同時,也行文上海高等檢察處,要求立即刑拘汪,共同辦理偵查此案。但不知為何,上述兩家都遲遲沒有動作。宣稱軍務在身,無暇過問,只派了一名參謀接洽。以至拖到5天后的16日,上海地方法院才拘留了汪,聲稱此案審理結(jié)果定將公布。滬杭清查團也就“汪案”發(fā)表談話:“經(jīng)查與淞滬警司無涉,僅中央信托局有‘疏忽’之嫌?!备泶税铬柢E的,是一周后地方法院前往案發(fā)廠復核時,原被查封的物資竟“早被逃避一空”,僅有一兩個“不知情”的看門人。這樣結(jié)局,是案件幕后人膽大妄為至此,還是清查團本身敷衍放縱,真相撲朔迷離。
到了這種地步,清查團也只好“自我檢討”一番,既稱所報來賬目“絕無憑信”,又說“人少事稠,當報中央”。在這個當口,團員中原為中統(tǒng)的范爭波等稱“另有要公”要回南京,清查團便難查下去了。令張知本煩惱的是,舉報函還是接踵而至,并件件是“硬釘子”。一為中紡公司接收舞弊案,一為農(nóng)林部上海經(jīng)濟實驗農(nóng)場場長張某利用職權(quán)貪污案。中紡公司案,三日后清查團就宣布經(jīng)徹查證據(jù)不確。實際上,明白人早料到如此,這個案子扯到宋子文,監(jiān)察院會議大動干戈都搞不動,何況一清查團呢?對另一案,清查團立即傳查張某,據(jù)稱也是“內(nèi)容復雜,牽涉甚廣,一時難以定奪”。
這一期間,滬杭清查團先后檢查了儲藏軍品和民品的10余座倉庫。對軍品倉庫,該團作了“保管完密,尚無糜爛情事”的評價。于虹口、楊浦沿黃浦江畔的幾座民品倉庫檢查時,清查團不得不作了“倉庫紗布堆積如山,賬目難以查核”,“民脂民膏望速出售處理以免損失”的批評,并對兩宗倉庫火案表示“有疑”。當然,社會輿論都一概嘲諷為“做做樣子的?!?/p>
低調(diào)開溜臨行又生丑聞
8月30日,滬杭接收清查團在連趟兩場渾水后,突然宣布召開“記者招待會”。會上,張知本的開場白就已似乎是“告別式”。他回顧率團到上海后的概況,應向他們呈報接收報告書和賬目等的應為89戶,但至此時連只字片紙也未送的就有4戶,10余戶僅送了幾頁紙。4戶中則包括最為人關注的敵產(chǎn)局,理由是工作量“太大”。張還稱,50天中共收到具名舉報函355封,歸并為289案,經(jīng)清查的有208案,“但均未發(fā)現(xiàn)舞弊情事。”尚有85余案,因正“向各機關查詢未得復,故尚在進行中?!倍@些余案的處理方法,他分為3種:1 涉及民事的移送普通法院審處;2 涉及行政機關的送該機關上司部門審處;3 涉及舞弊情事的移交蘇浙皖監(jiān)察使署。隨后宣布,自9月1日起該團將移師杭州,正式表明他們此行上?!扒宀椤币巡莶菔毡?。
消息傳出,一片嘩然,紛紛指責為“敷衍掩蓋”,“虎頭蛇尾”。甚至有報紙載出:“不能放張知本走”的呼吁。正出于這種復雜的背景,又有人向清查團舉。報了一“晾天大案”,稱上海市府也涉嫌共同貪污侵占敵偽接收物資情事,案值高達40余億元。舉報人還系一前市府高級人員。當天報紙紛紛登在醒目位置,案情真相并不復雜。錢大鈞首任戰(zhàn)后上海市長后,他給市府高級人員每人每月發(fā)放2萬元的特殊津貼,款項來源是由市物資接收處提供物品給中央商場標售。在錢任內(nèi)所發(fā)總額達31億元。吳國楨接任后,仍照前例也發(fā)放了12億元。舉報人稱,這是公然私分國有資產(chǎn),于法于理都不合。這一大案捅出,無疑是在幾百萬上海市民中扔了一個大炸彈,連言論平和的《申報》也評論說:“此是否屬廉潔公正的政府應該做的?!边@顆炸彈似的舉報函,的確把清查團的腳絆住了。張知本只得宣布暫留一周,于9日前赴杭。9月4日,清查團直接面訪吳國楨,吳稱不知前情,他肯定會配合查明。事后,張對報界放風:這件案子有數(shù)點請注意,市府標賣物資的手續(xù)是否合法?發(fā)放津貼是否有上級指示?賬目是否健全完整?后又話鋒一轉(zhuǎn):“此案已報中央,建議由市審計處審核,邀市參議員參加。”口氣中,他們?nèi)ヒ庖褯Q。至此,盡管報界又披露有兩宗貪污案被舉報:1、市衛(wèi)生局隱匿接收日偽器械、藥品舞弊案;2、中紡公司一廠接收日敵資金有500兩黃金未入賬。張也不再過問,僅轉(zhuǎn)交上海有關方面了事。
9月9日一早,張知本率清查團離滬抵杭州。盡管敵產(chǎn)局長劉攻蕓和國防部少將專員趙志堯陪同前往,但在一片指責聲中仍顯得灰溜溜的。連上海市副參議長陶百川都說:“清查團還有幾天壽命?能起什么作用?”國民黨中委劉文島也說它:“不要光拍蒼蠅,要打老虎!”張知本臨行前還將原拘押的海軍上校陳某等釋放,更證明他是一事無成。
滬杭接受清查案如此不了了之,除被披露的案件牽扯到宋子文、宣鐵吾、錢大鈞等要人外,其他案件也無一不和要人有關。如一密告函舉報的某花園洋房被占案,豪宅主人就是何應欽。再如溧陽路協(xié)興公司侵占敵產(chǎn)案,公司經(jīng)理湯恩澄便是湯恩伯之弟。老于世故的張知本怎么會去“碰硬釘子”。更主要的,蔣介石“欽定”的50天期限,他已從蔣身邊人口中得知,蔣已決意于9、10月問和共產(chǎn)黨“大打”,并侈言“三個月解決”。所以,他知道奉命此行,只是緩解民眾憤怒,哪是真正“徹查”。不了了之早在情理之中。不過,蔣介石后來似乎也“明白”了。1948年他逃離上海前曾在復興島哀嘆:“就是失敗于接收?!边@是歷史對他作出的無情判決。
編輯:盛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