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砌在明黃色土墻里的褚色木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她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藏香很沖,她有點暈。
門的兩側是窗戶,上寬下窄,一律鑲著黑邊,遠遠看上去像一只只瑪尼堆上的牦牛頭骨。她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整座寺院的窗戶無一例外,只是不明白其中的含意。
迦裟里伸出的紫銅色胳膊粗壯而有力,一只蒲扇大手搭在門上,門就叫起來了,咯吱吱的輾轉聲音在午后明晃晃的陽光里,那陽光就被震得七零八落,碎片玻璃碴一樣嘩啦啦落下來,讓人無法招架。
進來啊,進來坐。他徑直往里走,頭都沒回一下。
抬腿,男左女右,她記得。怯生生跨過高高的門檻,腳就踏進一個清涼世界。青磚,一尺見方,干凈,磨損了。她想起少林寺。
和外面的色彩一致,仄逼的屋子擁擠得金碧輝煌。此前她曾懷疑過是高原強有力的陽光讓這里的色彩變得光鮮奪目,可是這間屋子里一點陽光也沒有呀,她覺得眼睛有點不夠用,抬起頭四下張望。他沒有理會,倒一碗水給她。她雙手接了,有些渾,溫熱,捧到唇邊,滿嘴的土腥味,還是一口氣喝干了,走一上午了。
一面墻的柜子,黑漆漆的,不知歷了幾世幾劫。
他打開其中的一只,黃銅拉手叮叮響。
琳瑯滿目,像一個百寶箱。一摞飯碗,幾件迦裟,手電、蠟燭、黃舊的經卷、香煙盒大小的半導體,最醒目的是一軸疊一軸的唐卡,滿滿的占據了柜子的大部分空間,雖然都還卷著。可那色彩已著實把她強烈地吸引了。她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機,她要把這里的色彩如實地告訴她的那位畫家朋友。雖然她們的戀愛正處在冰河期,可是她已經顧不上許多了,這里的色彩太瑰麗了,因為負氣,他沒來,這是一個天大的損失。盡管她知道他不與她同行的真正原因是抵擋不住如潮而來的畫評和如蟻而至的畫商。他的畫完全與市場接軌,滾滾而來的鈔票讓他興奮得徹夜難眠,可是一想起他曾經的藝術追求,她心里還是有些內疚了。
他在忙碌,蹲下又站起,像一座運動的山體,紫色迦裟蓬起來宛若一只飛翔的大鳥。她不無好奇地估計著眼前這座大山,無論體積還是重量恐怕都在自己的兩倍以上,這么想著眼前卻幻化出男友的裸體,竹竿一樣的腿,雞肋一樣的胸。
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大疊獎狀和證書,各式各樣,大小不一,形制也不同,他說看,這都是畫唐卡得的。嘩啦一下都堆到她的面前,赤裸的臂在她的頰上擦出一絲熱。
他沒有覺察。
她沒有在意。
扎西多娃是你?
她看了一眼印有“第三屆中國西部高原之星藝術大賽唐卡特等獎獲得者”的證書,抬起頭問他。
帶著濃重廣州方言的普通話看來是聽懂了,他點點頭,臉一紅,笑了,像個小男孩。一口整齊的白牙閃著瓷光。
她下意識抿緊嘴唇。心里狠狠地罵出三個字:四環素!再抬頭看他,竟有壁畫上佛的神韻了。
阿彌陀佛!
她這次出來就是為看佛的。
講東方神學的導師不止一次告訴她,到西部去,那里離佛近。
下了多少次決心,終于成行了,母親的淚眼跟她一路走。廣州出發時四個伙伴,一路走一路丟,到了玉樹只剩她一人了。那天她哭了,怎么秋天也會下雪?站在飄著手掌大雪片的玉樹草原上,她問天。蒼天不語,她就哭了,不是為了佛,是為了自己。感冒,高燒39度,整個身子都飄起來。她聽說過肺水腫,腦水腫,覺得離天堂真的近了。
她寄宿在一家牧羊人家,沒有藥,強咽下一碗膻味沖鼻的牦牛奶和衣躺下。
篝火明滅,老奶奶盤腿打坐,搖著經輪為她誦了一夜的經。
第二天果真輕松了許多,她沒有死,決意繼續西行,完成她的禮佛之旅。
熱貢的景色有些讓她失望,玉樹到熱貢。連續三日的汽車顛簸,她兩條腿軟軟地站在五屯寺前的黃土地上,她不明白,這里為什么只長藝術不長樹?那么多好看的壁畫、唐卡、雕塑、彩繪都出自高人之手,這些聰明絕頂的人為什么就不能在他們創作之余植些樹,抑或種些花草以休養他們聰慧的藝術神經呢。木棉樹,鳳凰樹,白蘭樹,還有長胡子的大榕樹,隨便什么都可以植一些的嘛,沒有樹也就罷了,怎么連草也只有寸把高?黃土塬上一條深溝,像大地裂開的一道傷口。曲曲折折,死蛇模樣,寺院就被蛇卵一般裹在里面,佛怎么能會在這里!
她似乎有些后悔。近午的陽光相當猛烈,背陰面的手指尖還涼颼颼的麻著,朝陽一面的臉頰已經曬得針刺一樣了,不像廣州沒日沒夜,所有的熱浪都曖昧地包裹著你,陽光卻是羼過水一般的淡,讓你搞不掂熱力的所在。
一條土溝二里長,一路順坡而下,彎彎曲曲,她沒有感覺到走進什么藝術長廊,倒覺得是通往哪個埋藏著地下寶藏的神秘去處。
這間屋子就在土溝的盡頭。秋陽的高光照著一男一女先后走了進去,拖在身后兩段影子也倏地不見了。
是一股神秘的氣味吸引著她。
隨著他把金光耀眼的唐卡一軸一軸地打開,屋子里彌漫出一陣陣濃濃的香氣。她面對金光閃閃的畫卷,驚奇得張大了嘴巴,像個發傻的孩子。
喏,你看,碼頭明王,十一面觀音,南海觀音菩薩,瑰寶,又怕遭到他的拒絕,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沒有留意她的動作,伏下身子用那只蒲扇一樣的大手指劃著,嘴里仍在津津有味地給她講解每張作品的內容,臉上的表情深邃而安詳,像回憶細密的汗珠,他把迦裟也脫掉了,很隨意地扔到床上,看著他一身醬紫色的肌肉。她的臉就倏地一下紅了。
她打開旅行袋胡亂地翻著,掩飾著內心的悸動和不安。他翻箱倒柜,準吉祥天母,三十五般若,綠度母……
他一邊翻弄著一邊輕輕地嘟囔,她半張著嘴不住地點頭,每一張唐卡都艷麗得像天上的云錦,而他說的內容她卻一點不懂,活像是在聽天書。
他沒有留意她的反應,還在一心一意地翻弄著他的唐卡。她忽然躍了起來,可是沒等得一臉的興奮像花一樣綻放。拿相機的手卻早有些游移了。她打算拍下這些難得一見的藝術一個遙遠的夢。
我可以拍下來嗎?她終于忍不住了。
他沒有說話,慢慢地直起身子,臉朝她轉過來,手里的唐卡一張一張在胸前次第展開。
她的心臟快速跳動,手有些抖。房間太小,有些施展不開,按下快門的手指也不夠果斷。她滿心希望能拍得好一點,再好一點,可是她知道,這好像很難。
一陣忙碌她額上冒出備著二人的午餐。
啊啊,不好意思的。要不我們出去吃吧。
這兒可不是你們廣州。他沒有停下手中的忙乎。
本來是朋友約了去鎮上吃飯的,你來了,不去了,我們就在家里吃。見她不解他又補充了一句。
哦……這,這怎么好意思……
兩只蘋果,三五個癟癟的小西紅柿,一只鍋蓋大的馕,他盡其所有了。
他拿起一只蘋果大咬了一口,咔嚓,咔嚓嚼起來,隨手把另一只遞給她。她接了,卻遲遲沒有動口,她瞥見了上面的泥巴和一些不干凈的東西,打算洗洗再吃,終于沒有動,一雙手捧著,撿個干凈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塊。
馕硬得像石頭,散著一股藏香味。她使勁掰下一小塊送到嘴里艱難地嚼。他示意她泡進杯子里,她堅決沒有照辦,她怕會出現更為尷尬的場面。實在嚼不動。她停下了,忽然打開旅行袋翻出一小袋榨菜,他眼睛一亮順手接了過去有滋有味地獨自吃起來。她停下了咀嚼,靜靜地欣賞著他的坦然,這怎么會是藝術家?佛啊!
其實有女人要和我相好的。他突如其來冒出一句話,像是旱天里的一聲響雷,把她驚得差點叫起來。
能說說嗎?停頓了好一會她才怯怯地問,聲音很輕,像掠過耳邊的一只蚊子。
女娃子才20歲,還在讀書……嚼著馕的嘴有些含混。她覺得那聲音好像從地心深處發出來的一樣。
她的手觸了一下眼角,很隨意的樣子,很快,也很輕,指尖還是觸到一條淺淺的紋路。20歲,還在讀書,她心里默念了一遍。
他把最后一絲榨菜送進嘴里,貪婪地吮著手指,她想笑,終于忍住了。
那你呢?她覺得自己的詞匯竟然貧乏到了不能準確的表達自己想法的程度。
不行的啊,近了女色畫技就廢了。相當的直截了當。
佛。她一下緊張起來,款款地坐回到椅子上,腰板挺得像個小學生。
他也住了嘴。小屋很靜,仿佛回到了史前。
一只粉蝶飛進來,飄忽無定的樣子,最后靜靜地落在唐卡上,一雙翅膀撲閃撲閃地動。兩個人的眼睛同時落在蝶上。又倏地對視,瞬間躲開。
蝴蝶。她說。
花大。他糾正。
她不解,但沒問。
那個女孩呢?
死了。
怎么會?
帶游客騎馬,馬驚了。
為什么要帶游客?
騎一次五十塊,壞男人們還給小費,進項呢。
她還是個學生。
說的是,她太不是人,逼她。
他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水灑出來。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張臉蛋紅紅的面孔,旅友告訴她那叫“高原紅”,從玉樹一路過來遇到過許多這樣的女孩。
他的眼睛瞇縫起來,像是在看一座遠山,眼里有霧一樣的東西。
這些唐卡都是要賣掉的嗎?她想打破尷尬。提了一個很俗的問題。
是啊,女娃終歸是要離開媽的。
可惜了。
女娃總是要出嫁的。一只大手輕輕撫在唐卡上。像是撫摸一個熟睡的嬰兒。
她的鼻子有些酸。她說好像要感冒。
他看著她的臉說,不會,怎么會?
她臉紅了,他真這么神?
家里要蓋房子,等錢用呢。他的思路顯然還在她提的那個問題上,看都沒看她,只顧一個人自言自語。
給爸爸媽媽蓋?
自己。
那你……這不是在
終歸是要還俗的。老了眼睛上不去了,就畫不成了……
她不忍看見他眼里的顫動的淚花,把頭扭過去。那為什么不趁著年輕……
不行!他很粗暴地打斷她的話,畫唐卡是不能近女色的!
這是她始料不及的,她的臉再一次紅起來,她覺得褻瀆了佛,自己變得很臟,也很渺小。
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忽然不再言語,低著頭。手里不停地擺弄著那只空榨菜袋子。
她盯著他那雙大蒲扇,只瞬間功夫一只銀色的雄鷹就要振翅欲飛了。
藝術家?不,佛!她感到頭皮一陣陣發緊。整個房間都浸淫在神秘的香氣中了。
似乎又有一種其它的香味滲進來,她噤起廣東人特有的鼻頭仔細地嗅著,想弄清氣味的來源。
他起身推開窗戶,有熱風吹進來,淡淡的松脂香味陡然大了起來。
你看,全堆在那兒呢。
窗口很小,兩個人的頭貼在一起,上身擠得很緊才勉強能同時看出去。
是一大堆整齊的松木木料。紅色的樹皮還在,樹干的縫隙間有青草鉆出來。
看,就是這些木料,買下半年多了。他解釋說。
她的視線從木料上收回來,再轉向他。一時間他被她看得慌了神。
這么早就蓋嗎?
怎么?不行?我們這里娶老婆是一定要有房子的。
我說的是你現在還在
這一次輪到她慌神了。
他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錢不好掙,想趁年輕……畫唐卡很費眼力的,現在眼睛有時候很疼很疼,還不知道能撐多久呢。他喃喃地自語道。
畫唐卡很費時是吧?她留意到案上的那些細如眉筆的畫筆,她估計不出用這樣的筆畫出如此恢弘的唐卡,要用多少時日。
嗯,一幅至少要兩三個月,有的甚至一兩年。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想起他的畫家朋友,整天用一只大油刷在像一面墻壁一樣大的畫布上揮臂涂抹,急忙掩飾著說,要多吃些蔬菜,不能缺少維生素的。
天旱,菜金貴得很,我們這兒的人一年都很少吃青菜。
那怎么成?她驚奇地盯著面前的這位藝術家,心里一陣一陣泛酸。
從小就這樣,全都這樣,習慣了。
她不再言語。低下頭下意識地擺弄著紗巾的一角。從出來那天起畫家朋友送給她的這塊乳黃色紗巾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她一直把它包裹得嚴嚴實實。
他憨憨地瞅著她,心靜如水。
她忽然有了一種想法,又不知道他會不會再次震怒起來。我們拍張照不好嗎?她怯生生地問他,聲音的后半部竟拖出了顫音。
好啊!真沒想到這次他答應得竟這么出奇的爽快,她一臉的喜色過后便是一陣讓人心悸的忙碌。
沒有三角架,一個很棘手的現實問題。她試了幾次都不能成功。唉,拍不成了,實在對不起,我沒帶三角架。她朝他攤開兩手,兩眼定定地看著他,一臉的無奈。
他的臉頓時露出相當失望的神色,像一個丟了錢的孩子一樣呆在那里傻傻地望著她。
她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像哄小孩子一樣說,別忙,別忙,讓我再試一次。
距離太近,他的個頭又太過于高大,她一面仔細地對焦,一面伸出一只手臂比劃著對他說,我們要靠得緊一點,你還要把頭再向我這邊側過一些,再低一些,哎,對對,就這樣,就這樣,不要動啊。
她啟動了自拍裝置,隨后很麻利地跑到他的身邊,就有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搭在肩上,望著那顆一閃一閃的紅燈,她的心里涌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一次成功了,面對鏡頭她的臉一下飛紅了。畫面上他緊緊地擁著她,一張大臉無限幸福地依偎在她頭頂的上方,自己呢,也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眼睛里閃出陶醉的光波。分明是一對情侶嘛,讓她感到尷尬的是他身上那件絳紫色的迦裟。他一點也沒有理會她的想法興奮地湊過來,她很不情愿地把鏡頭舉到他的臉前。他細細地端詳了半天,面色生動地對她說,你真好看啊!
她的臉一熱飛快地關上了數碼相機,用同樣快的速度說了一句,回頭我會寄給你的。他半張著嘴朝她點點頭。
她開始收拾她的行囊。他立在一旁一言不發,當她直起身來神色坦然地面對他的時候,才真的慌了神兒。
這就走?不再坐會了?
到縣城還有十多公路的路呢。
不怕,我送你。
不行,那怎么成!她頭都沒抬,手里仍在忙乎著,說出的話卻是十分的堅決。毫無商量的余地。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段旅程,她打算徒步完成。
他立刻噤了口,無助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做什么。
遮陽帽、紗巾、太陽鏡、MP3,她很快裝束就緒,麻利而干練,這是多年外出旅游養成的習慣,可是等她再次直起腰時卻一下子驚呆了。
他雙手捧著一卷唐卡站在面前,臉上寫滿了真誠。
受吾得該波,吾好,吾好,千其吾好啊,千其吾好啊!她雙手急驟地朝他搖擺著,一著急說出一句不折不扣的廣州白話。
想他是不會聽懂的,可是淚水卻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洶涌而出。
這個……這個女兒……就,就……不嫁了
她的眼淚一下子溢出來,清清亮亮的兩粒水晶抖抖地在一雙藍底黑仁的大眼睛里顫動,把面前的他朦朧成一尊巨大的佛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離的,只是心里不斷地告誡自己,一直朝前走,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遠處的路出現了一個近乎直角的轉彎,她的心猛地一抽緊,步履匆匆地趕了過去,當臉的一側和那座小寺平行了的時候,余光里就有東西在動。她終于忍不住了,一咬牙把頭扭了過去。
五屯已成散點,像灑落在塬上的一片羊糞蛋,天邊的夕陽把小寺鍍成純金的顏色。驀地,她瞥見一條乳黃色的紗巾從那扇窄窄的窗口飛出來,閃閃爍爍,活像一只小小的粉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