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旅途

從今年三月份起，從網(wǎng)上陸續(xù)傳出在各地發(fā)現(xiàn)狂犬病的消息。這讓我想起多年前遇到的一件事來。

那是1996年的春天，我們那個縣城也和今天一樣，受著狂犬病的困擾。當時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縣政府里當了一名實習(xí)秘書，出于事務(wù)上的要求，要到鄉(xiāng)下去做一次實地調(diào)查。在五月份的一天傍晚，我搭上了開往鎮(zhèn)上的公共汽車……

到達鎮(zhèn)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鐘了，街上已經(jīng)少有人行走，只有那些營業(yè)到深夜的夜市里還坐著一些落寞的食客。我們在集市南邊的菜市場上下了車，因為這里是從鄉(xiāng)下開來的機動三輪車停下來載客的地方。我們一共十來個人，分成兩半，全都上了路邊停著的兩輛機動三輪車。座位還稍顯寬松，顯然還可以裝下兩三個人，司機卻不愿意再等了。見那一輛機動三輪車開了后，我們這一輛也啟動起來準備跟在后面出發(fā)。

突然，從車尾菜市場高大的鋼棚下竄出來一個人，用老年人的哆嗦嗓音沖著我們大喊：“停車!等等!永全，等等!”一邊喊，一邊快速向我們跑來。

他喘著氣在車邊停下后，我看清了這是一個光著頭頂、一臉滄桑的老頭：年紀在六十上下，中等身材，偏瘦，短短的白發(fā)在淡淡的路燈下閃著銀光，穿著一件深藍色襯衫和有著寬大褲腿的黑色褲子。前面那個叫做永全的中年人從車里探出頭來驚訝地問道：“叔，你上鎮(zhèn)里來啦?怎么現(xiàn)在還沒走?快上來!”說著跳下車鉆到車尾，準備將老人拉上車。

“我不是一個人，永毅也在!”老人對向他俯下身來的年輕人低低地說道。

“永毅!他在哪?”年輕人一聽，像是受到驚嚇似地，聲音都顫抖起來。

老人貼近中年人的耳邊說了一句不知什么話，那中年人想了一下便快步走到車廂前頭，囑咐司機先別開車，等他去辦一件事后馬上就回來。說完，他就跳下車，跟在老人后面向菜市場走去。

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市場鋼棚下的一張水泥案板邊停了下來，俯下身去，約莫折騰了兩分鐘的光景就折了回來。這次，老人彎下去的背上多出了一個十五、六歲左右的男孩。那男孩兩只手搭在老人肩上，閉著眼睛像在夢囈之中，喉嚨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奇怪聲音。忽然間，伏在老人背上的孩子全身抽搐了起來，兩手伸向空中一陣亂抓……好一會，才又重新平靜下來，只是喉嚨里的聲響卻一直沒有停過。人們從孩子因抽搐而現(xiàn)出種種怪相的臉上看出了狂犬病的跡象，一時間全都被嚇住了。

就在中年人上了車準備接過老人背上孩子的時候，車里突然發(fā)出一聲怪叫，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對他們厲聲喝道：“先別上來，讓我先下去!”一邊說著，一邊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趕到車尾。當她看到呆呆地擋在踏板前準備上車的老人時，又憤憤然地說道：“老鬼，還不讓開?只顧自己，你就不怕害到人?害到人了你有幾條命來賠?”說完把東西往地上一扔，等老人站開。盡管車廂離地面不過一米來高，她仍像是不放心似地反轉(zhuǎn)身體，扶著把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爬下車去。

聽那個女人這么一說，車廂里的人們紛紛躁動起來，每個人都抓緊了自己的行李和物品準備下車。

司機聽到騷動后趕忙從駕駛位上跳了下來，一邊問“怎么回事?”，一邊走到車廂后面來。當他一眼看到老人時，臉上也浮現(xiàn)出了復(fù)雜的表情：“老爹，我不是不愿意幫忙。你都那么大年紀的人了，也該念念別人的難處。要是別的病，大家也都不會不幫忙，可是這個病，你要我們大家怎么處呢?”說完這番話，他便攤開手，低下頭直視著老人低垂下去的眼皮，等待他的回答。

老人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站在大人面前那樣低下了頭。他不知所措地站著，抬起手臂，用袖子在流著汗水的額頭上擦了擦，也不言語。過了一會兒，他又鼓起勇氣，怯懦而倔強地說道：“我孫兒心好，不會害人。我保證!”他看了看司機，又用懇求的眼光看著車上的人們。

司機站在一旁，不發(fā)一言，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們，臉上似有為難之色。

那個跳下車去的女人說話了：“你保證有什么用?除非是他自己保證!”說完她又轉(zhuǎn)向其他人：“他保證也沒有用，人要是犯起這個病來，連親娘老子都不認，還談什么保證不保證?我們村那個李木匠，從發(fā)病的第一天起就被家里人單獨關(guān)在房間里，一直到死都沒給放出來!他清醒的時候想出去，也保證說他決不會咬人，還說咬磚頭是因為腦袋疼得厲害，他怎么也不會咬人的。可是，誰信?誰敢信?看他咬磚頭的那個狠勁，滿口是血，牙都咬掉了，還不松口!那個頭哇，就像有鞭子在抽他一樣，抽一下又這樣抬一下。你能說他人不好么?他是我們村里頂好說話的一個，又肯幫忙。看著他這個下場，有良心的都覺得可憐，可有什么辦法?他的全家，從老子到兒子，沒有一個敢給他開門的!隨便他怎么保證，都不開!你就別提保證，除非是老天爺親口保的證……”她似乎還想說下去，突然意識到全場只有她一個人嘮嘮叨叨，所以住了口。

老人一直哀哀地望著她，見她不說了，就弓下腰顛了顛背上一搖一擺的孩子，仍然對司機乞求道：“他不害人的!真的!我不準的事，他都不敢做的!”見大家都在看著他，于是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人群：“從早上出門起，我就不指望著能搭上車，一直背著他走到這里的。本來，再走這些路回去也不算啥，可醫(yī)生說這孩子怕是等不到明天了。你別看他小，人可懂事了!一醒過來就問我：‘爺，累不累?剛才我掐著你咬著你沒?’其實，他一天都沒傷過我。我給他說了：‘咬吧!要是舒服，你就往這兒咬!小時候，你可從來沒有跟你爺客氣!’他一聽還笑。等難受起來了，他又叫我把他扔了，自個回去，免得看著他那樣子難受!你說這孩子會不會疼人?我對他說，我們一路走著來。是因為醫(yī)生說了這個病不能坐車，坐車的話。下坡時血就流得快，就容易犯病。這孩子為了讓我高興，也就裝作相信的樣子。其實他心里明白是大家都怕他。一從醫(yī)院里出來，他就把臉貼到我的頸子里說：‘爺，咱還是坐車回去吧!’我一聽這話就覺得不對了。還以為他是害怕我累著了。我告訴他：‘走路不好么?又不顛簸，還不用掏車費。’他就不出聲了。剛才走到大街上，他的病又犯了，差點從我背上摔下去，折騰了大半天。他又說：‘爺，坐車回去吧，車走得快，比走路要好。’聽這話我就知道他心里害怕了，怕還沒到家就頂不住了!要不是為這，我也就不來求你們了……”所有人都分明看見，兩行混濁的淚水在不住地從他眼眶涌出……停頓了一會兒，看到人們的表情已經(jīng)緩和下來，他聳聳肩將孩子歪在臂膀上的頭扶扶正，又嘶啞著嗓音懇求道：“他撐不了多久了!我保證，他心地好，不會咬人的!相信我!要是見不著爹媽，毀在半路……”他說不下去了，抬起眼睛噙著淚看著所有的人。

人們?nèi)匀怀聊＝瘘S的月光把車篷和人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街道上已經(jīng)少有人行走，幾個大膽的路人搓著雙手，走到近旁來瞧。

司機抓了抓頭發(fā)，像是在腦子里進行著激烈的斗爭，一時卻決定不下來。

見人們沒有任何反應(yīng)，疲憊的老人笨拙地蹲了下來，把孩子輕輕放在地上，用滿是黃斑的手摸了摸孩子年輕而蒼白的臉。突然，像是拿定了主意要做一件決定性的事情似的，他慢慢地放下一只膝蓋要跪下去，希望能以老年人的尊嚴付出能夠最終打動人們。看來司機已從老人的舉動猜到了接下去的意圖，于是迅速伸出手準備去拉。就在此時。那個躺在地上的孩子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突然發(fā)生了一陣劇烈的痙攣，兩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老人的衣袖，頭也不停地抖動起來，嘴巴一歪一扭仿佛要說話。

老人抹了抹眼睛扶著孩子坐起來，哆嗦著嘴唇把孩子的手繞著脖子抓在胸前，然后吃力站起身嘆了一口氣，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也不再說話，背起了孩子就走上了大路。“叔!叔!”那個叫永全的男人大聲喊起來，老人卻絲毫也沒有理會他的意思，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公路黑暗的轉(zhuǎn)角處。

我像是突然間從夢中醒來似的，心口像是被石碾碾過那樣難受。連那個拒不同意老人上車的女人也好像是怔住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自言自語地說道：“讓他上車吧!萬一孩子真的死在半路……就讓他們坐在最外邊。要是半路發(fā)起瘋來，好下去；等瘋勁過了，再讓他們上來。這樣可以吧?”她把臉轉(zhuǎn)向了大家。

大家都覺得這個方法可行。于是，我們很快全都上了車，在一個彎角的坡底追上了那個可憐、勇敢而倔強的老人，把他和孩子扶上了車。不約而同，大家都覺得松了一口氣。

五月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安寧而寂靜的，除了車子發(fā)出的轟鳴和石子在車輪下飛濺的聲音。田野里聽不到一點聲音。幽藍的天上，明亮的星星閃著清輝，像一粒粒鉆石，裝飾著高大的、黑色的山尖。金色的月光照亮了白色的公路，使夜色顯得格外的溫柔。人們抵擋不住困倦，打起了瞌睡，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已經(jīng)在大人懷里睡著了。只有那個最后上車的老人仍然睜大雙眼看著抱在懷里的孫子，不時，也望望在車后流逝的黑色的田野。

夜，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