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人善幽默,透著機警與諷刺,也摻雜著豪氣和無奈。常有青工從城里歸來,論起戀愛婚姻話題,便如何地吹噓一番,把自己弄得像個很酷的帥哥。實際上,遠不是那么同事。聽的人也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但都很認真地聽他胡吹亂侃,由他去嘲弄世俗,也奚落自己。
往深處想,小站人雖身在窮鄉僻壤,但鐵路四通八達通往遠方,信息渠道多,小站人沒有走南闖北但同樣經多識廣,在艱苦的駐守中摸爬滾打,應對各種非常事件,因而打磨得靈肉俱堅,遇有尷尬,對己對人先幽它一默又有何妨。
有的玩笑是故意開的,有的戲劇色彩是生活本身呈現的。一次,我們一群小站工人用先進班組的獎金,在“五一”黃金周結隊到省城旅游,觀光完風景名勝,有些人還想逛街,約好在候車室集中乘車返回。有兩位先到了,內急想行個方便,找到車站公廁,牌子上寫著鐵路職工免費字樣。二人沒穿制服,證件又在其他人包里,也沒零錢,過去游說,看門收費的老頭執意要看證件。二人說:想必你老人家也在鐵路干過,小站人臉都黑,你老滿大街看看,有沒有我們這樣黑的臉。于是老頭大笑放行。
小站人率直。刺耳之言敢說敢聽,深淺亦無須計較,這種心理環境的長久沉淀,使人與人之間在激烈的思想交鋒后達到心靈的凝聚。
有一位領工員以耿直豪爽聞名全段。讓人頭皮發麻時是他的某些方式。譬如批評。他總是指名道姓。總是怒目圓睜,死死盯著被批評者,話說得又狠又損像打機關槍。我曾覺得他缺少一種風范,不是說工友工友親如兄弟么,干嗎非得虎起張臉皮讓人毫無退路呢?我給他提過意見,他很認真地把話聽完,想了半晌還是笑了,說:小站出來的,一根腸子通屁眼。
我有個鄰居老哥曾在小站干了五年,后調到地方單位,數年后偶然遇見原來班組的工長,老哥欣喜異常,請至家中待若上賓,還邀了我作陪。那時老哥官至副主任,頗有名望。而那位工長看情形無多大的改觀。老哥一如小站光景對之敬重之極。工長走后,老哥說:這家伙最不是東西,調離時我曾想揍他一頓,可現在還挺想他。
我納悶:你恨他別理他就是了。老哥卻說:虧你還在小站干過多年!
我似乎若有所悟。我在小站第一次參加團支部改選大會,3名候選人沒一個全票通過,很多人都站起來毫不顧忌地指名道姓,歷數其過錯;評選先進生產者,有人被評得頭發上冒蒸汽;曾有某新工人,外出超假歸來,晚上便開班組會,人人輪流發言,言辭甚是激烈。我由張嘴驚訝到坦然,直至習慣成自然。這份坦誠真實,培植著健康的心理和高層次的自尊,直令人脫落許多的低級趣味,謝絕任何虛偽、做作和矯情。
幾乎相同的小站生活的感受,讓我立即就理解了那位鄰居哥,他懷念的是一種肝膽相照的集體氛圍和耿直情分。有位班長性格屬那種“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類型。心腸極好,曾多次資助家庭困難的屬下,遇有表彰獎勵評選先進之類,總是把名額讓出,讓兄弟們多些風光,但也是個吃炸藥的主。一次,他和工長為工作上的事吵了起來,把桌上的玻璃砸得粉碎。聞訊趕來的指導員并不勸解。反而吩咐人把門扣起來,讓二個喊個夠。兩人三天死個舅子不搭腔,最后還是工長有功夫,邀了幾個人和班長甩了一輪升級,才算正式恢復邦交。后來,兩人反而弄得很鐵,工長調離工區后,提名班長接任工長一職。
這大概就是小站人的情調、性格和方式,它給人烙下了深深的印記。無論你走到哪個小站工區,都能感受小站人似曾相識的路數。盡管小站也日漸平和日見溫情,小站人的情感性格、語言以及環境都在演變進化。但直率和情分卻構成了小站人永不變異的性格基因,這是驗證小站人真偽的獨特視角,是小站工區這鐵打營盤中最洶涌最持久也最讓人感懷的潛流。
我有位工友小楊,原來性格太弱,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燒了牛棚都不忙。剛來時大家給取個綽號,叫他“蝸牛”。經過多年小站生活熔煉,現在他反而嫌和他搭檔的人趕不上他的短平快。的確,時常突發的抗洪搶險、故障處理、搶通線路,生活和工作中類似軍事化的長年運作,令人于強自牽引中潛移默化,養成了追求速度和快手打慢手的特性。小楊說:婚后,我受不了老婆慢悠悠的動作,老婆也嫌我常常把飯菜弄得半生不熟。
多年前,一位姓張的職工離別工區之際,面對著來送行的工友和家屬們,小張娘們一般失聲大哭,末了,在月臺上,他給我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大伙把他扶上車,就著列車徐徐的啟動他不停地揮手。記憶中,他一直那么手伸出窗口揮著,揮成一種復雜的風景。
這是許多小站人都經歷的,當你離開所在工區的時候,不能不留下痕跡。于是,就引發了一串故事。每次接到調令,調離者大都難以抑制自己的淚水。常常在最后一天,工友們都要吃餐離別前的團圓飯,甚至家屬們都端來家中的美味佳肴。想起多年共同奮斗的時光,不知何時才又踏上這片土地,心里的激動謝意往往都以淚水表達了,流淚是小站人步出這方熱土的最后一片風景,“人變堅毅了,性格卻脆弱了”,那雄性的淚雨洗刷著小站的綠色,滋潤著小站的青翠。
許多時候過去了,我們這些“小站崽”也隨時代的巨變而發生著自己單個人的命運轉折,經歷了很多世態炙烤鍛造。我們后來都走出了小站,到了許多地方,也見過多種嘴臉:虛偽的、陰險的、丑惡的……在人生搏擊的一次次奮起和挫折中,我們從不言敗。“小站崽”也許逐漸地變得所謂的成熟和世故了,甚至也修煉出了一副堅韌而冷峻的外殼。但是,我們的心并未靜如枯井,我們初衷未改,真情依舊,不管我們的外表多么漠然和孤傲。
許多時候,在長長的列車旅途中,我經常獨自面對窗外一掠而過的小站的優美風景或深邃的隧道淚水潸然,酒桌上小站工區來的工友們的一句肺腑之言,一首動情的曾經熟悉的山歌,立馬就會令我怦然心動。我很少能向人詳述一件真正讓我感動過的大事小情,因為往往剛一開頭我便突然沉默,結果總是令聽者不知就里。甚至一本書里根本無關生死命運的三言兩語,或是一個電視中毫無情節的畫面,常會引得我若有所思。我太容易被感動了,但我從不為之感到羞愧。而且,我有多么脆弱的一面就有多么剛強的一面,有多么寬容的一面就有多么激烈的一面。我們深切地感知自己,是小站養育了我們的一種秉性品質:我們將永遠為崇高悲壯,為艱苦奉獻,為苦難柔弱,為人間一切的真善美而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