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它的面前,看它風(fēng)燭殘年的樣子。
它的牙齒脫落了,參差不齊的屋瓦,有草從它的牙床上倔強地鉆出來。雨水毫不掩飾鋒利的刀芒,一道道的溝就從那些殘缺的屋瓦下一直順延到墻根。它的確是老了,伯伯說它老得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要求了,所以只好扒掉它。
一種隱隱的疼忽然就悄悄地從心底涌出來,一直到我的眼眶,我知道一切都無法挽留,就像一個老去的人,等待的要么是死亡,要么是重生。我想它應(yīng)該是重生。伯伯說,再看它一眼吧,明天……我別過頭,看遠(yuǎn)處的天空,那里的天空明亮,清淡,而又恬靜。我知道,在那樣的天空下面,站著的是我的祖父。還有一塊不大的莊稼地。
那時候的祖父已經(jīng)七十歲了,他的頭發(fā)早就掉光了,一年四季的“亮”著,偶爾我們會喊它電燈泡,他也不慍不惱,說還省油了呢。偶爾會加上一句,要是能真的省油就好了。他心事重重的樣子讓我們感覺不到開心,反而有一種更沉重的力量隱隱地傳遞過來。
老屋就是在那時有了它簡單的輪廓,家里人的腳步忽然都匆忙起來,他們時而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時而爭爭吵吵,一個個表情嚴(yán)峻的仿佛天空就要塌下來。
祖父的咳嗽開始頻繁起來,寂靜的夜里我常常被他長長的咳嗽所驚醒,他的咳嗽是連成一片的,我真的擔(dān)心他一不小心就斷了呼吸。然后是祖母輕輕為他捶背的聲音,有幾次祖母喊我過去給他踩背。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都是痛快地跑過去,跳上祖父的炕,然后用一只腳輕輕地踩到他光著的后背上。那時候祖父是安靜的,好像睡著了一樣,他的后背松弛,布滿了紅色的小瘊子。他的皮膚已經(jīng)沒有濕潤的感覺了,好像一塊干燥的麻布,輕輕一扯就要裂開。
蓋房子最主要的材料是打土坯。秋天過后的田野里還沒有收盡莊稼,祖父就帶著他的幾個兒子在田地的中間開了一道深深的土溝,有了土,又澆了一些水,當(dāng)泥土有七八成干的時候,打土坯就開始了。我一直都無法忘記那樣的場景,我年邁的祖父像小伙子一樣,赤著雙腳在土坯的模具里快速地踩著,他的姿勢古怪,但是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力量,讓你不得不安靜下來。他腳上的水泡就是那樣一個個的冒起來。夜里,祖母燒開了水給他泡腳,他唏噓的聲音隔著兩扇門都能夠傳到我的耳朵里。那是一個古稀老人肉體的疼痛啊,跨過時空,那樣的一種疼常常會刺痛我的神經(jīng),可是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應(yīng)該是大人的。
有一次,我悄悄地問祖父,蓋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啊,大家擠在一起過不是挺好的嗎?祖父停下手里的活靜靜地看著我,直看得我心里發(fā)毛。爺爺也不想蓋啊,可是不行啊,這是任務(wù),是爺爺?shù)娜蝿?wù),必須為每一個兒子蓋一所房子。要不……你說呢。
我搖搖頭,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懂得很多的事情了,可是祖父的話我不明白。
新房蓋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轉(zhuǎn)年的冬天了,我常常可以看見在某一個清晨和夜晚,祖父一個人背著手走在胡同里。他的目光從胡同的這頭到那頭,那是四套樣式相同的北方的民居,一樣的土坯房,一樣的院落,我知道這是祖父一生的作品,他一定是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了,那樣的一個老人,在自己的晚年,當(dāng)心愿一個一個滿足的時候,他的心情該是多么的愉快啊。
分家的事情隨之?dāng)[上了議程,一家人忽然間都緊張起來,平時生活在一個集體里,誰也感覺不出什么,可是現(xiàn)在面對的是分家另過,那就意味著大家庭里所有的東西都有了具體的名份。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是難堪的,因為意見分歧,使分家的議程擱淺下來。有好幾次,我看見祖父緊鎖著眉頭,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抽悶煙。那劣質(zhì)的煙葉常常嗆得他咳嗽起來,他一邊彎著腰咳嗽,一邊喊著要水,有一次我聽見祖母對他說,要不這家不分了。這怎么能行呢?家家戶戶都是這樣過來的,趁著還活著,早分了早省心。其實那時我早就懂得了祖父的心思,樹再大,也是要長成很多的枝干的,孩子再小,總有一天也要自己面對生活的。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那樣的日子里總會使人燃起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我想我的祖父也應(yīng)該如此吧。上午的時候他一個人背了筐去地里拾柴,在胡同口他還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轉(zhuǎn)身離去,他的背有些駝,筐在他的屁股后面給他構(gòu)置了一個很溫和的畫面。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有一些迷離。
那是祖父留給我的最后的背影,他光光的頭一直深存在我的腦海里,以至多年以后,我看見一張他的照片,我都可以想起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他迷離的背影。
在那個下午,祖父去了,我是在父母們驚慌失措地喊叫聲中忽然問明白了什么,我也驚慌失措地看著忙亂的大人們,直到有一滴淚從我的眼睛里流出來,我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
祖父是因為有痰卡在氣管里面去的,其實很早以前的咳嗽就已經(jīng)為他生命的結(jié)束埋下了伏筆,可是大家誰都沒有在意,悲劇總是在你不在意的時候到來的,這也不能怨天恨地。
家后來還是分了,不管是新房還是舊房,每一家人都有了各自的歸宿,而祖父也有了屬于自己的一間房子,只是與我們陰陽兩隔,兩相對望。
該走的早晚都是要走的,正如那句“要來的早晚得來”,我想無論是人,還是老屋,留戀只是對過去親情的一種回憶,即便是老屋依然屹立著,誰又能夠保證它以后永遠(yuǎn)的存在呢。
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懂得,其實祖父就是一座老屋啊,無論我們飛到哪里,驀一回首,也會知道,祖父、祖母和老屋,必是生命中最深最重的情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