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是春秋時代的成功外交家,也是很賢明的齊國宰相。
有一次,他出使楚國,楚王熱情地招待了他,正喝得興高采烈之際,兩個警衛人員押解著一個嫌犯,進得門來。顯然,這是狡猾的楚王,所作的精心安排,想達到屈辱來訪者的目的。因為晏子的名聲很大,不但善于治理國家內部事務,在外交上,也是一位縱橫馳騁于列國之間的談判高手。孔子都贊揚過他的外交成就:“善哉,不出尊俎之間,而折沖于千里之外,晏子之謂也。”
楚王假惺惺地問道:“你們綁來這個家伙,是怎么回事呀?”下面的人回答他說:“這是齊國人,是個慣偷,行竊時被我們當場抓獲。”楚王聽后,轉過臉來問晏子:“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多起,我不禁要問,難道貴國的人,具有偷盜方面的天性嗎?”
晏子連忙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回答楚王:“我聽說桔子生在淮河以南的,為桔,生在淮河以北的,為枳。這兩種樹木,品種相同,枝葉相似。但結出來的果子,味道卻大有差別。大王,你猜這是什么緣故?根本原因就在于水土不同。老百姓生長在齊國的時候不偷不盜,為什么到了楚國的時候,又偷又盜呢?是不是楚國的水土有什么問題,使得老百姓這樣墮落呢!”一番話駁得楚王有口難言。
從這個小故事,看出晏嬰應對機敏,嫻于辭令,頭腦睿智,答辯如流的大外交家的風采。
晏子,“萊之夷維人也”,即今山東高密一帶。一般來講,齊魯人氏,體格魁梧,世稱山東大漢。梁山泊英雄大半山東籍,個個都是高高大大的好漢之輩。東三省的居民,身材也很健壯,可能與歷史上山東人移民后裔較多有些關系。據說,連清河縣的武大郎先生,也查證出來不是矮子,給平反了。據報載,發掘了墳墓之后,一看骨骼,根本不是《水滸傳》里所歪曲的“三寸丁谷樹皮”那樣,而是一米八的大高個子。言之鑿鑿,這是法醫從尸體遺骸,所測量得出的準確數據。
但山東地方這位古代杰出的外交家晏平仲,卻千真萬確是矮個子。《史記》說,甚至給他駕車的車夫都比他神氣。不過,矮子也有其優勢,五短身材的人,腦子離心臟的距離,要比丈八大漢的人靠近若干厘米,因此主動脈供血充足,攜氧量高,腦細胞要比身高者來得活躍,靈敏,聰明,快捷。
齊景公是相當差勁的一個國君,“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史記·齊世家》)。此人好獵,可箭法又并不高明,常常大張旗鼓出獵,回回一無所獲歸來,為此很惱火,很敗興。后來,有人想出一個主意,在鳥的腳爪部拴上細線,像風箏一樣,可收可放,操縱自如。這樣的獵鳥法,叫“弋”。一次射不中。可以再射,反正有線繩系著,無法逃脫,總會被他射中的。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一只被“弋”的鳥,飛得無影無蹤,齊景公氣得要死,火冒三丈,把管鳥的名叫燭鄒的官員找來,下令當場處死。
晏子當然不能支持這種殘暴行徑,可要改變如此昏庸之君的決定,談何容易,弄不好連自己都得搭進去。于是,才思敏捷的他,請求景公讓他陳述為什么要殺他的理由,然后再執法,要他死得心服口服。齊景公想想也是,便同意了:“好吧!”然后,晏子聲嚴色厲地申斥:“你知道嗎?燭鄒,你為吾王管鳥,卻把鳥管飛了,這是第一條罪,該死。因為鳥飛了,害得吾王生氣,為了鳥的緣故開了殺戒,這是第二條罪,更該死。殺了你倒還罷了,可在諸侯間,都以為吾王重鳥輕人,造成極壞影響,這是第三條罪,尤其該死。”說到這里,他對劊子手說:“三條罪狀已經宣告完畢。你可以執行了!”
這位昏君還算沒有糊涂到底,舉手示意,叫劊子手將刀放下:“勿殺,寡人聞命矣!”于是,收回成命。這就不得不佩服晏嬰的機智、干練和正直,以及對國家人民的忠心赤膽。該講話的時候,敢于直陳己見,該表態的時候,決不含糊其辭。不過,他很懂得講話的技巧,能夠把握講話的時機,了解講話的對象罷了。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他歷仕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三朝,伴過三只老虎,確實表現出非凡的才能。司馬遷很贊佩這位古代賢相,欽敬他“犯君之顏”的諫說之勇,“進思盡忠,退思補過”的愛國之情,他甚至發出這樣摯誠的感慨:“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后人尊他為一代名相,就因為晏子以其內政外交的政績著稱于世。司馬遷在《列傳》里評價這位政治家時分析:第一,三朝為相的他“以節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始終保持著清廉樸素的作風,始終嚴格要求自己和親屬,看來,廉政問題,從古到今,都是衡量為官者的重要標準。
第二:“其在朝,君語及之,則危言:語不及之,則危行。”“危”,正直、端莊的意思。也就是說,君主問他什么事情的時候,要極其謹慎地回答。不問他的時候,則小心去做事。第三:“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對待一國之主,做得對的時候,就“順命”為之。做得不對的時候,就“衡命”,“衡”者“抗”也,為相者要對統治者的無道行為。予以糾偏改正,使其改惡從善。(見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二·管晏列傳第二》)
在《晏子春秋》中,有許多看來專門是講給皇帝聽的寓言。之所以講這些故事,也是為了“衡命”的需要。這部古代寓言作品集,顯然是戰國時期的人,假托晏嬰的名義,實際是采集他的言行而編輯成書的。
這位矮個子的晏子,別看身材不高,智慧卻很高,所以要用這種方式來規勸,來啟發,來誘導,來針砭最高當局。就是因為對自以為至尊至貴、至知至明的君主來說,哪怕他是個白癡,是個混賬,是個糊涂蛋,臣下也是沒有資格教導他該怎樣,不該怎樣的,只能拐彎抹角地予以曉喻。而他特別善于通過寓言手段,使這三位大概智商很低的齊王,明白他想說的道理,也是他的一種謹慎的然而是有效的表達方式。
譬如,齊靈公有一個癖好,喜歡他后宮里的后妃們,穿男裝,戴男帽。著男靴,佩男人的飾物。于是,上行下效。在全國范圍內,形成一股女服男衣的風氣。靈公很不高興老百姓學宮廷里的樣子,下令各級官吏嚴禁,凡是在街道上,市集中,鄉里之間,有女人敢穿男人服裝者,把她的衣褂扯碎。絳帶剪斷。結果,一眼望去,全國上下,到處都是衣衫被剪切得零碎的女人,隨風飛舞,飄飄欲仙,成為一道想不到的奇特風景線。
這位齊國的君王氣壞了,便問晏子:“寡人下了這樣的命令,為什么老百姓敢于違抗,屢禁不止呢?”
晏子說:“大王呀!你在宮廷里提倡,而在宮廷外禁止,就等于是掛了一個牛頭在大門口,賣的卻是馬肉一樣。你要想讓全國的婦女,不穿男服,只要宮廷內先就不穿,誰穿就罰誰的話,老百姓還會有人敢以身試法的嗎!”靈公說:“好吧,那就試試。”果然,沒出一個月,國內再看不到一個穿男裝的女人。
其實,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或是我們在社會生活中常見的:發高燒的是當政者,而讓老百姓吃退熱藥的錯位思考,問題出在底下,根子卻在上頭的本末倒置,古今都是同樣的道理。上面樹立起個人的良好形象,能夠帶動下面一大片好的風氣。領導人身體力行,帶個好頭,對群眾而言,就能起到無言的榜樣作用。同樣,決策者一個錯誤的舉措,造成不良后果的話,也能夠形成更大范圍里一大堆的類似問題。
在《晏子春秋》里,還有一個寓言,也講的是類似的事例:楚靈王喜好腰身很細的臣下,他認為這是男性美的一個重要標準。于是,楚靈王的宮廷里,做大臣的都十分講究減肥,不敢發福,不敢多吃一口飯,怕失去君王的寵幸,一天到晚,屏住氣把腰帶往死里勒,結果,腰太細了。使不上勁,只好扶墻,才能站立起來。在這樣一個束腰風氣下,一年以后,整個朝廷的官員都折騰沒有人樣。有一句話,“楚王好細腰,國人皆餓死”,就說的是這回事了。
他還說過這樣一個針對領導干部十分有用的寓言,我覺得直到數千年的今天,還有其廣泛的現實意義。
一家賣酒的鋪子,招牌掛得很高,酒具也洗刷得很衛生,下酒菜也準備得多種多樣,可是沒有顧客光臨,酒賣不出去而變酸了。鋪子老板問左鄰右舍,你們為什么不來買我的酒啊?鄰居們說,我們不是不想來沽你家的酒,但我們拎著酒瓶到你家門口,你家養的那條猛狗就撲上來咬我們,誰還敢來買呀?所以,你鋪子的酒只好擺放在那兒變質了。
緊接著,他又說了另外一個寓言,有一座土地神的廟,是用木頭捆扎起來的墻,然后再在外面涂上一層泥巴,結果內部成了老鼠的窩,很討厭。想用煙熏的辦法驅趕,怕把木頭燒著了。若用水灌的話,又怕把泥巴泡爛了,于是,眼睜睜地拿這些老鼠沒辦法。
晏子最后總結說:“夫國亦有猛狗,用事者是也。”“此鼠之不可得殺者,以社(即土地神)故也。”講到這里,這位充滿智慧的賢相,分明是要君主慢慢去體會,為什么你這樣脫離群眾呀?為什么你聽不到人民大眾的心聲呀?為什么大家不肯或者不敢靠近你呀,為什么你的酒放在那里無人問津變酸;你的土地廟里老鼠成災呀,很簡單,大王呀,你身邊是不是有很兇的狗,是不是有什么令人生出投鼠忌器的顧慮之處呀?
我想,這些公元前五百年的寓言,雖然太古老,老得掉牙,但我們在日常生活里,現實社會里,政治領域里,經濟環境里,不是常常感慨領導與群眾之間的不能溝通,上級和下級之間的出現疏隔,所謂政令不暢,所謂視聽不明,所謂下情不能上達,所謂方針不能貫徹,所謂只看到好的而看不到壞到的全是甜言蜜語而聽不到諍諍良言,所謂形勢一派大好而問題卻實在不少等等方面的弊端,那么是不是有可能重蹈那位賣酒者和那位土地神的覆轍?
如果肯打開門看一看,有沒有攔路擋道的猛狗,或者扒開墻看一看,有沒有被你保護的社鼠,溫故而知今,對一個部門,一個地方的領導來說,多一份清醒的話,一定會大有益處的。
寓言的力量,就在于讓人對種種社會現象,產生更深刻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