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旦華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革命老人。她的第一位丈夫,是毛澤東的弟弟毛澤民。毛澤民被害后,朱旦華等人被黨組織營救回到延安。她的第二位丈夫是方志敏烈士的弟弟方志純。方志純是贛東北革命根據地創始人之一、新中國成立后任江西省省長并任省軍區第一政委。朱旦華和毛澤民的兒子毛遠新,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任遼寧省省委書記,是毛澤東最信任的人之一。
我和朱旦華相識、共事于20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的新疆女校。
20世紀30年代末,正是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新疆當時的統治者是軍閥盛世才,他為了得到蘇聯的援助,接受了中國共產黨聯合抗日的主張,提出在新疆實行“反帝、親蘇、民平、清廉、和平、建設”的六大政策,同意在迪化(烏魯木齊)設立八路軍辦事處(不公開掛牌),并請共產黨派干部去幫助他。
當時,我在迪化市新疆女子學校曾和朱旦華、趙丹的妻子葉露茜、瞿秋白的夫人楊之華等人一起共事。我的丈夫方未艾當時在新疆工作,后來被盛世才羈押在獄中。我們這些女人,在那個腥風血雨的年代,共同度過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我對朱旦華有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
初識朱旦華
1938年2月,我和丈夫在新疆的阿山地區居住。當時,我任阿山地區民族小學校長,因產假在家休養。
有一天,阿山區公安局打來電話,請我和丈夫去參加公安局長的生日宴會。當時我丈夫是阿山區金礦局副局長,兼新疆反帝會阿山區分會書記。我因身體不適未去,他便自己去了。未曾想他深夜未歸,家中卻來了一幫荷槍實彈、氣勢洶洶的警察。他們一進屋不容分說,就將屋里的東西,全部裝到停在院子里的幾輛大卡車上運走了。空蕩蕩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未滿月的兒子多多。
突如其來的大禍讓我驚呆了。此后丈夫一去杳無音訊,我心急如焚。當年8月,我離開阿山,抱著孩子來到新疆督辦公署所在地迪化市。在督辦公署,我見到新疆省督辦、集軍政大權于一身的盛世才。一進屋我就迫不及待地問:“為啥逮捕我的丈夫?”他說:“這是新疆的政治問題,你是女人不會知道的。”隨后安排我到迪化市的女子學校教書。
女子學校校長是盛世才的妻子邱毓芳,她的同學康荻任第二附屬小學主任。我住在二附小一間沒有窗子、黑暗潮濕的宿舍里,同只有6個月大的兒子,開始了苦難的生活。
一天晚飯后,我正在屋里哄著兒子玩,忽然聽到有叩門聲。我打開門,走進來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女人。她中等身材,一頭黑黑的短發,戴著一副銀邊眼鏡,笑瞇瞇的。我請她坐在屋里僅有的一張破舊的木椅上。她聲音不大,輕聲輕語地問:“您是王先生吧?”我點點頭。她接著說:“今天,邱校長讓我來,請您到中學部擔任體育課教師。”
這時,我猜想她一定是由延安抗大來的那位中學部教務主任朱旦華。于是,我將2月份在阿山發生的事及之后的一些情況講給她聽,尤其強調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難以支持,孩子又無人照顧,請她轉告邱校長,暫時不能任課。
朱旦華聽后微微地笑著,若有所思。接著嘮了一會生活上的事,她就告辭走了。
送走朱旦華,我心里有點不平靜。在我沒到女校之前,就知道從蘇聯和延安到新疆來了一批共產黨員和干部。其中有毛澤東的弟弟毛澤民,還有鄧發、陳潭秋、林基路等。對于朱旦華的情況,我當時并不了解,但感覺她并不是尋常之人。
女校歌聲
迪化女子學校是新疆當時唯一的一所女校。以前,這里學生唱的歌曲,大都是歌頌督辦盛世才的或一些新疆民族歌曲。
自從有朱旦華等一批延安來的教師之后,歌聲與前大不一樣了,學生們唱起了以來從未唱過的歌。
9月初的一天,在一個班級里,突然傳出了民謠味很濃的歌聲,歌詞激動人心:“河里水,黃又黃,東洋鬼子太猖狂。今天奪了王家寨,明天又奪張家莊。逼著青年當炮灰,逼著老年運軍糧。炮火打死丟山坑呀,軍糧累死丟路旁。這樣活著有啥用,拿起刀槍干一場。”這是一首抗日歌曲,很快在學校里傳開了。
此后,學校教室里、操場上,不時會響起《五月的鮮花》、《大路歌》、《保衛黃河》等革命歌曲,校園里增加了生氣勃勃的氣氛。學校還不時舉辦歌詠、詩歌比賽,組織學生到街頭演“放下你的鞭子”等小劇。每當學校演劇或放映電影之前,延安來的教師都要做一些抗日宣傳。
一天晚飯后,我從宿舍來到中學操場,看見許多教師和學生聚集在一起,掌聲和笑聲迎面而來。我走向前去,只見朱旦華穿著一件咖啡色帶白點的旗袍,跳在一位老師的膝上,兩手左右上下擺動。這是一種蒙古舞蹈,粗獷、熱烈,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跳這種舞的竟然是平日舉止安嫻、文雅、說話輕聲慢語的朱旦華。
我那時教過舞蹈,也愛好舞蹈,但從沒有跳過這么有生氣、令人振奮的舞蹈,看到朱旦華她們給女校帶來的歡快和清新向上的氣息,我心中感到非常欽佩。
過了幾天,我剛下課回到辦公室,還沒坐下來休息,朱旦華進來了。見到我,她就說:“王先生,邱校長又讓我來請你到中學部,教體育課,你還是別推辭了吧。”語氣很熱情、誠懇。
她見到我沒作聲,又接著說:“現在開學多日了,課程排不開,邱校長說請你務必去。”我那時在中學后院的附屬二小教體育、音樂課,每天課不多,也不太累。只是因為我丈夫突然不明不白地被抓去沒放回來,所以我心里不愿為政府再出力氣干事,一天天總是應付了事。
朱旦華見我還沒回答,就拉著我坐下,細聲細語地說:“王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你是不是該想一想,這些可愛的孩子們,明天會怎樣呢?我們都有責任啊!” 她的話雖然不多,但字字句句打動了我的心。我想了一會,就說:“好吧,我去。”朱旦華笑了,點點頭站起來說:“我們歡迎你早一天去中學上課,一言為定啊!”
大約過了一年,女校又增添了文學班、醫學班、師范班三個大學班,從此女校改名為新疆女子學院。我在這個學校擔任體育課教學。
1940年5月,在新疆省政府的大禮堂,朱旦華與毛澤民舉行了簡樸的婚禮。新郎穿一件干凈整潔的舊毛料西服,新娘穿的是她來新疆后添置的唯一一件米色裙裝。 當時在新疆的名人沈雁冰、張仲實等都來了。 女校的歌詠隊為他們唱了一首自己寫的贊歌:“賀新郎,賀新娘,你倆在同一條戰線;縱海枯石爛,駭浪掀天,也毀不了你倆的貞堅;為民族的生存,拼搏向前;為大眾的解放,奮勇爭先……”
他們倆結婚后,就住在財政廳的一間普通的房子里,屋子里東西很少,毛澤民只有一個舊皮箱和一個舊藤條包,里面裝的除了幾件舊衣服、一雙舊氈筒和一頂舊皮帽外,就是一堆書本。朱旦華只有一個從延安帶來的背包和一臺手搖縫紉機。
1941年春節過后,朱旦華生了個大胖小子。毛澤民中年得子喜不自勝,為兒子取名毛遠新。
朱旦華不見了
當時,朱旦華等延安來的教員,從沒有對人講過是從哪里來、到新疆來干什么的,也從未透露自己共產黨員的身份。同事們在背后常懷著敬佩之情議論這批陜北來的人。
女校變為女子學院后,除了增加了班級,下面還管著兩個附屬小學和一個職業培訓班及一個幼兒園。朱旦華在女子學院任教務主任,我任體育部主任,經常在一起開會,彼此相處地很好。為了宣傳抗日,支援前線,朱旦華找到當時在新疆的文藝界名流趙丹、徐韜、葉露茜、俞佩珊、魯少飛及從延安來的于村、白大方等人,請他們來輔導女中話劇團,排演出了《朔風》、《婦女解放三部曲》、《亂世男女》、《雷雨》、《屈原》、《北京人》和《武則天》等劇目,開展演出募捐。
朱旦華在迪化女校度過了4個不平凡的春秋,1942年,她被推選為新疆省婦女協會常務委員兼宣傳部長、秘書長,新疆省政務委員會委員。作為新疆婦女協會的宣傳部長,她組織學校師生業余歌詠隊、話劇團,利用課余時間和節假日,上街宣傳演出;編輯發行《婦聲半月刊》、《新疆婦女》等刊物,宣傳馬列主義理論和抗日救亡運動,宣傳婦女解放;介紹蘇聯情況等。當時,她也因此被稱為“朝氣蓬勃、奮勇向前的新女性”。
1942年6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進一步擴大,國際形勢風云變幻。8月29日,蔣介石派宋美齡、朱紹良乘飛機來到迪化,拉攏盛世才,給他八大要職。盛世才除了掌握新疆的黨、政、軍、財大權外,還獲得了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等頭銜。于是,他公開背叛了最初提出的政策,大肆逮捕中國共產黨人和抗日進步人士,完全倒向了蔣介石的懷抱。
1942年秋季,舉行開學典禮時,校長邱毓芳上臺講話,全校員工都參加,我發現朱旦華不在,就問身邊的一名教員,見沒見到朱旦華和延安來的那些同事,她搖著頭說:“很多天沒見到了。”
原來,9月17日,盛世才以“督辦請談話”為名,將陳潭秋、毛澤民等共產黨的領導人及其妻室兒女秘密軟禁于滿城邱公館,緊接著,又把昔日他請來新疆幫助工作的所有共產黨人及其家眷全部關押。朱旦華就這樣帶著兒子毛遠新進了牢房。
開學很長時間了,誰也沒有再見到朱旦華,大家都不敢公開談論這事。因為,如果誰有不滿的言論和情緒,被邱毓芳知道后回家告訴她丈夫盛世才,后果不堪設想。但是,大家都很替朱旦華擔心。
獄中的斗爭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我的丈夫方未艾終于出獄了。他告訴我,在迪化第四監獄關押了很多從延安來的女人和孩子,朱旦華和女子學院那批延安來的教員都在其中。朱旦華母子倆從1942年9月17日被關押,到1946年6月10日獲釋,整整蹲了3年零9個月的新疆監獄。在獄中,朱旦華始終沒有屈服,她組織難友同監獄看守展開了不屈不撓的斗爭。
1943年2月,盛世才將朱旦華與丈夫隔離開來,分別關押。毛澤民、陳潭秋等人被投入新疆第二監獄,遭受了“打手板”、“老虎凳”、“坐飛機”、“掛炸彈”、“站鐵刺”、“站火炭”、“灌辣椒水”等酷刑,盛世才威逼他們承認正在策劃所謂“共產黨陰謀暴動”。毛澤民和陳潭秋、林基路等人始終寧死不屈,大義凜然地斥責盛世才的背信棄義。
1943年9月27日深夜,盛世才下令劊子手用大棒把毛澤民擊昏,再用繩子勒死,同時遇難的還有陳潭秋、林基路。遺體被裝入麻袋,埋在迪化北疆六道灣荒無人煙的一個山坡上。數日后,盛世才又下令把尸體挖了出來,挨個進行拍照,并將照片呈給蔣介石邀功請賞。
朱旦華等女眷和她們的孩子于1943年4月被投入新疆第四監獄。朱旦華在獄中被黨組織指定為女牢黨組織負責人。當時,獄中黨組織成立學習干事會,由張子意負責。張子意提出了“百子一條心”的口號,把大家團結起來,堅持斗爭。朱旦華和學習干事小組以“百子一條心,爭取集體無罪釋放回延安”作為獄中斗爭目標,做了許多思想工作和秘密工作。
有一天中午,烈日炎炎,監獄為了威脅和鎮壓女監難友的反抗,將在押的大人、小孩全拉出來集中在監獄大院。一名女難友被綁在院中央的一根大柱子上,一個監獄看守左右開弓,打她的耳光。這時,朱旦華帶領大家一起圍上前,大聲喊:“不許打人!不許侮辱婦女!不答應條件,我們就絕食!……”打人的看守被震住了,停住手。朱旦華領著大家繼續喊口號。監獄長怕出意外的事,不得不答應和代表談判。以后,監獄里有了一點寬松,各個房間按時開門,也讓人在院子里“放風”走動一會。
1944年8月,投靠國民黨的盛世才被蔣介石調離新疆,去南京政府擔任農林部長,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被派往新疆任省主席。9月1日,國民黨政府派出一個新疆特種刑事積案審判團,對所有押在獄中的人進行清理。之后,陸續釋放了一批人。
有一天,朱旦華帶孩子去監外醫院看病時,在醫院遇到了迪化女中的學生張玉貞。張玉貞家境貧窮,在班級是一名學習優秀、思想進步的學生。通過張玉貞,朱旦華同男牢建立了一條交通線。
過了不久,朱旦華了解到張玉貞有投奔延安的念頭時,便積極鼓勵她前往。朱旦華與女牢的其他幾位同志一起,寫出了全部被捕同志和家屬的姓名,托張玉貞帶到延安去。這份名單是朱旦華等人為了要讓黨中央了解新疆監獄的人員狀況,用漿糊寫在一塊白布上的。后來,張玉貞改道去了重慶,找到八路軍駐渝辦事處,將名單交給了周恩來的秘書魏傳統。這份《轉給周恩來的信》,至今仍珍藏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里。
1946年,在中共中央的不懈努力下,南京國民黨政府同意釋放新疆的延安人員。6月10日,朱旦華等在新疆的131人(包括23個小孩)被無罪釋放,由張治中(時任新疆省主席)派10輛大卡車,在新疆省警備司令部交通處處長劉亞哲護送下啟程,于7月11日歷盡艱辛回到延安。
朱旦華離開新疆后,我和被釋放的丈夫方未艾于1947年也離開新疆去了蘭州。之后,又輾轉先后到了山東和遼寧,再也沒有見到朱旦華。
直到后來,看到盧振國寫的《蒙難新疆的朱旦華、毛遠新母子》一文,我才知道朱旦華到延安后的一些事。朱旦華領著毛澤民的遺孤毛遠新見到毛澤東,親人得以團聚。隨后,她被分配到中央婦委工作,毛遠新也被送進延安保育院。
在中央婦委,朱旦華與蔡暢、鄧穎超、康克清、帥孟奇等幾位大姐,相處得十分融洽。1948年在西柏坡,帥孟奇作為介紹人,鄧穎超作為證婚人,朱旦華和方志純舉行了婚禮 。
婚后不久,方志純調任江西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后任省長、省委書記。朱旦華先后擔任江西省婦聯宣傳部長,省婦聯副主席、主席,省政協副主席等職。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方志純、朱旦華都因為“新疆叛徒集團”冤案受牽連,被分別關押。
歲月流逝,往事如昨。朱旦華在新疆女子學院的日日夜夜,她的歌聲、她的笑語、她的不屈斗爭精神,一直到我的晚年,總是不斷縈繞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