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期……
在淪陷了的香港,不愿做順民同時又有辦法走動的人們,都紛紛跑向國內(nèi)的自由區(qū)去。這種流亡滋味是很難受的,因為從“虎口”逃出的人,踏上了陌生的旅途,往往成了趁火打劫的土匪發(fā)橫財?shù)哪繕?biāo)。所有行李全給搶盡,只剩下光身一條,靠那千方百計收藏下來的一點(diǎn)“防身”錢,維持沿途最省儉的開銷;拖著兩條疲乏的腿走一條長路。
在這些艱苦的流亡者之中,有我一個。
這一天,因為趕的是一百里左右的路程,途中又下過雨,到達(dá)預(yù)定地點(diǎn)一個名叫古竹的小墟時,已經(jīng)很晚了。
這地方太小,只有一家客店,是一座兩層的還算寬敞的樓房。當(dāng)我在暮色迷糊中,沿著那一條狹長的墟街摸索著找到它的時候,已經(jīng)住滿了客。客店老板是個大塊頭,人很豪放。他在大門里邊迎著我講話;懸空吊著的一盞樟腦油燈,照出他那張圓臉上的一層不耐煩的神氣。顯然我已不是第一個來麻煩他的人。他勉強(qiáng)道歉著說,他店里實(shí)在半張床位也空不出來,請我另想辦法。但是當(dāng)他從我的懇切要求中知道我是跋涉長途從香港逃出來的時,他的態(tài)度立刻變了。他招呼我坐下來,問著我的姓名和去處,又給我遞茶煙;然后,抓著腦袋在思索。
我看出事情有了商量余地。一定是我的流亡的“義民”身份打動了他的愛國心,才會出現(xiàn)這個轉(zhuǎn)機(jī)。我沉默著等他的表示。果然,他的手迅速地垂下就轉(zhuǎn)了語氣說:
“好吧,李先生,我讓出自己的房間給你住一夜。反正我到別家店子去睡是容易辦的?!?/p>
我重復(fù)地向他這一份難得的人情道謝!這老板隨即叫著他的女人給我弄飯,他自己又忙著進(jìn)里邊給我安排洗澡的事情去了。
我的心感到獲得安頓之后的一種輕松。坐在那里慢慢抽煙的時候,才有點(diǎn)閑情去注意店里的情形。在靠壁的幾張板床上,有人躺在那里睡著了。深入一點(diǎn)的地方,靠近通往樓上去的一道扶梯口旁邊,一桌晚飯在那里開著,圍住桌子吃飯的是五個男子和一個女人——當(dāng)然也是在這客店投宿的異鄉(xiāng)過客。這幾個人全都穿了黑衫,飯桌上那盞小油燈的微弱光暈,把他們的臉孔映成陰影顯明的輪廓,看起來有點(diǎn)可怕。他們沉默地吃飯,一面有意無意地向我投射出帶了好奇的陰沉眼色。我莫名所以地有種不安的感覺。
因為過分疲乏,我洗了澡又匆匆吃過飯,便想早些休息。老板拿了一盞樟腦油燈領(lǐng)著我走。從那曲折的扶梯上到樓上,沿著兩邊都是房間的一條通道走到盡頭;拐了個彎,便到了老板臥室的房門。走進(jìn)
房里,他把八仙桌上的一盞稍微大些的燈子點(diǎn)亮,然后指示我睡床和溺器的所在。向我說了句“早睡”,就拿著自己的小燈子走出去。
雨后的鄉(xiāng)村之夜,是特別有一種凄清意味的。除了從小窗傳進(jìn)來的田野間疏落的蟲聲,便是到處互相呼應(yīng)的旅客們的鼾聲和囈語,這種單調(diào)的聲息,分外顯得夜的寂寥。人雖然很疲乏,但是一件沒法丟
開的心事,卻使我一時還不能睡得著覺。我一直回想著剛才在下面吃飯的幾個穿黑衫的人。他們是什么人物呢?他們那么注意、那么鬼祟地向我看,是懷了什么企圖嗎?我記起舊小說里所寫的“黑店”之類的故事,便不期然有幾分心虛。
但是想到我自己是孑然一身的,什么值點(diǎn)錢的東西都沒有,心里便有了幾分自解的安慰。再想到客店老板可以到別處借宿,連自己店子都不須關(guān)照,這種放心的表現(xiàn)顯然又是地方安靖的證明;我實(shí)在沒有擔(dān)心的理由和根據(jù)。于是我終于舒泰地睡著了。
但是意外的事情來了。
二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從夢中醒過來。在矇眬中我聽到有腳步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慢慢地,沿著扶梯、甬道,漸漸傳過來,愈來得近愈是清晰。誰在這么夜靜的時候走動呢?我注意地聽著。我知道自己并非做夢,那是實(shí)在的聲音。更奇怪的是,那腳步聲在我的房門外面停住了。
在黑暗中,我注意房門的動靜。突然,門給慢慢地推開了。一道光像一把劍一樣從門縫中刺進(jìn)房里來。接著是一個頎長的黑影在光暈里出現(xiàn)。這分明是一個人,穿黑衫的,手上拿了一枝“松竹子”(那是鄉(xiāng)下人利用松脂涂在竹枝上,燃著了作照明用的一種東西)?;鸸庥痴罩n白瘦削的臉,顯出輪廓分明的可怕陰影。他是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房間來了。
把松竹子插在墻壁的裂縫中,這個人便慢慢地向我的床前走來。站在床邊,他伸手把我由輕而重地推了幾下,恐怖的情緒強(qiáng)烈支配了我,我不能 —— 也不敢動一動。我只好裝作沉睡的樣子;一面卻基于提防的心理,偷偷地張開一線的眼縫。
我看見他慢慢地舉起一只手,伸到我的頸項上面;更可怕的,那只手竟拿著一把白晃晃的尖刀!……
“我完了!”我驚惶地想。我怕動彈或叫喊只有加深我的危險程度。我只好把一切置諸度外,屏息地躺著。那尖刀在我的頸項上凌空劃了幾下,可是沒有刺下來。末了,他又垂低了那只手,轉(zhuǎn)身走向墻壁;拿了插在那里的松竹子,便慢慢地向房門那邊移動腳步,最后在門口消失。
我松了一口氣,立即跳下床來,走過去想把房門關(guān)攏。但是糟糕得很:門閂是破爛的,簡直沒有辦法。在惶急中,我只好把房里的八仙桌推前去,當(dāng)作一件障礙物把房門堵住了。
再回到床上,一個念頭纏住了我的腦子:這家伙可是在樓下吃飯的幾個人中的一個嗎?!他這樣做是什么意思呢?我愈想愈是奇怪,愈是奇怪,愈是解答不出來。
三
約莫半個鐘點(diǎn)以后,我的神經(jīng)漸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正想靜靜地睡,但是事情好像有意作對,那種腳步聲又開始傳到耳膜來了,和半小時之前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懷疑自己是受驚以后的心理作用;然而它分明是那么清楚:一步一步地慢慢自遠(yuǎn)而近;而且又是在房門外面停止下來。
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房門上!
房門已經(jīng)給推動著,幸而有障礙物。但是我立即察覺到我的自我安慰是全無用處。那家伙的氣力顯然是相當(dāng)大的:門縫慢慢地裂得大些,再大些;那張八仙桌竟像裝了輪子似的,移動著,移動著,終于迅速退回房里了。
一道光,一個瘦長的身影,蒼白、瘦削的臉,可怕的輪廓陰影……
又是那奇怪的家伙!
我重新陷入恐怖之中。但是憑了剛才的經(jīng)驗,我仍舊沉默著,裝作沉睡的樣子。
可是這一次他并不放下手上的松竹子。他一直走到我的床邊,照樣推我?guī)紫?,照樣是舉起尖刀遞到我的頸項上頭。那湊近的火光映得那么清楚,那把刀竟然染滿了鮮血。它又開始在我頸項上凌空地劃著,仿佛就要刺下來的模樣。
“看樣子是輪到我的份了,這一回真的完了!”我絕望地想著,由心里抖顫出來。但是那把刀并沒有進(jìn)一步的動作,卻照樣是慢慢地垂下去。另一只手把松枝子的火光遞到我的面前,仿佛要想看清楚我的面貌。我從自己張開一線的眼縫中,更清楚地看見那被火光反映著的一副陰慘的面容。
我驚駭?shù)弥С植蛔×?。我感到我的心突然收縮,便驟然失去了知覺。
四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天亮。我好像做了一場噩夢。但是我分明知道那是真實(shí)的。我立刻跑下樓去找客店的老板??墒俏抑灰姷嚼习迥?,她正在廚房里給住客燒飯。
“昨晚這里出過什么事情嗎?”我急急問她。
老板娘困惑地看一看我。
“你說鬼?”這是她的腦子所能想得到的東西。
“昨晚有人給殺死嗎?”我直接問出來。
“什么?殺人?”老板娘用了忌諱的反感語氣應(yīng)著我,“哪里來的事?我這里從來是平靜的?!?/p>
我有點(diǎn)奇怪,假如出了什么事情,她沒有理由不知道的。我正要把我所遇見的告訴她,老板恰巧在這時候走進(jìn)廚房來了。我立刻截住他訴說我昨夜的恐怖遭遇。老板沒有聽完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明白了。那一定是阿桂。”這樣說著他就撇下我朝廚房后門跑出去。
這一下輪到我困惑了。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站在那里發(fā)呆。老板又在后門出現(xiàn),手上拖著一個人。
“可是他嗎?李先生。”
我愣了一下。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面部沒有表情,同我昨夜見到的沒有兩樣,穿了黑衫的瘦長漢子。我不期然抖了一抖,禁不住叫出來:
“對了,就是他!”
我望著這家伙,感到了迷惘。老板卻笑得更厲害,拍拍我的肩膊說道:
“這是一場誤會,李先生,讓我告訴你吧——”接著他便解釋了一番。原來是這么回事——
阿桂是客店的雜工,生來是個白癡,但卻是個忠厚的好人,尤其是老板的一個好助手。每個墟期的早上四點(diǎn)鐘,他照例起來幫忙老板屠豬應(yīng)市的。這一天恰是墟期,前一晚老板臨時把房間讓給我住,匆忙中忘記向他關(guān)照一聲。他因為老板沒有依時起來屠豬,便到老板房間去想叫醒他。他把尖刀在我的頸項上劃來劃去,是提醒老板該起床去屠豬的意思。推我?guī)紫?,我動也不動,他以為老板貪睡不愿起來,便只好自己去動手了。第二次他再來推我,同時把刀尖向我頸上劃,是告訴老板:豬已經(jīng)由他一手屠好了,所以刀是染有血跡的。
“就是這么回事啦,李先生,想不到使你受了一場虛驚。”
老板說罷,仍舊在笑,連老板娘也笑起來了。
我這才恍然明白:那家伙把我當(dāng)做了他的老板!但是我仍舊奇怪:
“那么,為什么他不說句話呢?”
老板娘笑著接上了腔:
“先生,阿桂是個啞巴呵!”
(選自香港《文藝世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