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能文雅一點嗎?”
“難道一定要我盯著你才會不惹事嗎?”
“為什么你不能像文雁一樣不讓我操心?”
為什么?我不知道。
很多時候,我認(rèn)為自己是多余的,因為我永遠(yuǎn)無法達(dá)成他們的期待。
姐姐太優(yōu)秀了,她總是能輕而易舉,毫不費力地完成別人的期望,她真是天之驕女。我可以看到媽在談姐姐時神采飛揚(yáng),她是多么以她為榮啊。但是,換成我,她也許寧可自己是又聾又啞又瞎吧?
爸不能說什么,他在家里是一條沉默的魚,我有時覺得他好像快被他的沉默吞噬了。
家中有兩個強(qiáng)者,兩個弱者,我同爸就是后者。
以前,我穿姐姐退下的衣服,上了高中之后,我終于可以穿自己的衣服,連制服也是(因為不念同一個學(xué)校了),媽就說我是自甘墮落。念了第二志愿就是媽所謂的不長進(jìn)。大學(xué),雖然上了她期盼的,但是她認(rèn)為我不像大學(xué)生,因為我花太多時間參加社團(tuán)、看雜書;我曾參加過一個話劇的演出,而且演得不錯,但是那天公演回來,媽在為我等門,說:“這么晚回來,不是我們家人的作風(fēng)。演戲,你想當(dāng)戲子啊?”
我真是難過!這是怎樣的一番指責(zé)?
“我沒……”
“閉嘴!老是要回嘴!”
“我表示意見也不行嗎?”我也不自覺揚(yáng)高了聲音。
“你自己錯了還強(qiáng)辯?”
我不說話了,因為爸爸也出來了。
那天,我真正地了解:自己沒有法子成為父母心中的女兒。
于是我同爸提出我想要到美國留學(xué),他說也許該讓媽知道,我要爸不必?fù)?dān)心學(xué)費的問題,因為我已申請了助學(xué)貸款,可能的話,到了美國會申請獎學(xué)金。但爸還是跟媽提了,最后是姐姐進(jìn)來“宣布”媽的決定:“媽說給你四十萬出去。”
“不用了,我已經(jīng)申請了留學(xué)貸款。”我說,“你代我謝謝媽。”
“你拿去,這是爸媽的心意。”
“真的不用了。”我拒絕。
我沒有告訴爸飛機(jī)班次,自己先去同學(xué)家住,然后就直飛美國。我覺得有遺憾,但是又不想做什么,我一個人強(qiáng)裝鎮(zhèn)定,搭機(jī)赴美——一個陌生的地方。
可以做自己,真的是很好的事!首先,我買了媽不準(zhǔn)我穿的牛仔褲,在鏡子前面,好像換了一個人。
我很喜歡自己找事做,有許多人到美是藉由同學(xué)會的人協(xié)助,但是我一切自己來。自己去辦銀行賬戶、申請社會安全號碼、考駕照、買菜、看車……雖然也犯過錯,但是很新鮮,很有成就感。
我用寫信的方式同家人聯(lián)絡(luò),因為這樣比較不直接。
我成了獨行俠,但是似乎又不是。以獨立能力而言,我是很能勝任的獨行俠;但在許多情況下,我不孤單,我可以同許多朋友聊天。
這也是為什么我會碰到洛伊的主因。
洛伊是我在學(xué)校認(rèn)識的一個助教,后來在一家餐廳又同他碰面,他是一個很活潑的年輕人,有活力而且很友善,我只是常常在系館見到他,他也常同我打招呼。
“嗨!”有一天洛伊迎面走來,同我打了個招呼。
“嗨。”我也回一句,正要錯身走開。
“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好漂亮?”
我愣了一下,他在對我說話?
我只是看著他,腳步?jīng)]有停留。他站住,但是我就這么走開了。
他后來又走過來:“嗨,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可以選擇嗎?”我道。
洛伊笑得好開心。
“我是黛安·李,你好。”
“常看到你。”
“當(dāng)然,冤家,有仇的人。”
洛伊又大笑,引起路人的側(cè)目。
“嘿,”我說,“我們可不能這么囂張。”我指指地面。
“好啊,”他壓低了聲音道,“我們就改個地方吧。”
我愣了一下,他接著道:“走吧?”
好吧,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何況洛伊真的不會讓人產(chǎn)生防備感。
“你有很漂亮的笑容,我有時覺得好亮,你會照亮別人的生命的。”
“這樣不是搶了上帝的工作?”
他吹了一聲口哨,揚(yáng)揚(yáng)眉:“你有沒有想過登臺說笑話?”
“你想當(dāng)經(jīng)理嗎?”
“可以考慮。”他還當(dāng)真了。
洛伊讓人有很放松的感覺,好像不需要防衛(wèi),我想他才是會照亮人生命的人。洛伊聽了,有感動的表情,他摸摸自己的下巴,緩緩道:“你真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當(dāng)然。”我道。
“你是一個很棒的人。”
“我今天請你吃過糖了嗎?”我問。
“啊?”他訝然。
“你好貼心。”
洛伊笑了。
他大手前后擺地走在前面,我也如法炮制。兩個人哈哈大笑,好快樂。
“對了,”他突然回頭,“我叫洛伊·佛蘭克。”
“我知道!”我點頭。
“哦,怎么會?”
“你很有名。”
“哦?”
“因為你是一個很友善、很受歡迎的人。”
“謝謝。”
“不客氣。”
“嘿!”他走開了一大段距離,往我這個方向叫,“我們做個朋友好嗎?”
“我們不是嗎?”我回道。
他回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好像一下子兩個人就很熟了,我們在學(xué)校碰面的時間多,偶爾也抽空喝個咖啡什么的,這樣兩人的交情就漸漸地深了。
“你在臺灣一定是個很受歡迎的人。”有一天,洛伊這么跟我說。
“正好相反。”我說。
他停止了玩笑的表情:“可以說來聽聽嗎?”
“我姐姐是家中的星星,她一切都好,我什么都被期待成為像她一樣的淑女;我好不容易考上了不同的學(xué)校、可以穿與她不一樣的制服了,對我真是一個好大的解脫。”
“嘿,對不起。”
“沒關(guān)系。”我道。兩個人沉默了好一陣子,他才說:“黛安,我心疼你。”
我聽了好一陣感動,久久不能言語。
“即使我不是一個淑女?”我后來問。
“你是淑女。”他還強(qiáng)調(diào)“是”。
“淑女不會像我這么穿、這么走路、這么說話、這么吃東西……”
“嘿……”他的大手掌伸在我面前,“淑女是在這里……”他撫摸他自己的胸口。
“你沒見過……”我還要辯駁。
“我見過你吃飯、走路、說話,我喜歡,你就是淑女!”
“ 你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這表示,我還不討厭?”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怎么會?”我道。
他只是摸摸鼻端,自己笑了起來。
“被比較是很可怕的。”他說。
“而人真是無所不比!”我道,舉了一些瑣碎的小例子。
“不能做自己是可憐的。”他道,一下子切中要點。
“我相信。”我說。
“做不同的淑女!”他接著道:“做自己想要做的淑女模樣!”
“你真的是學(xué)心理咨商的料。”我說。洛伊念的正是這一科目。
“是因為我們對人有興趣。”他加一句,我看他兩秒鐘,他也直直看我,然后我轉(zhuǎn)過頭道:“謝謝。”
“謝什么?”
“ 謝謝你這位朋友。”我道,“容許我做自己。”
“不客氣,隨時。”他拍拍我的肩。
我很勤于寫信了,給爸、給媽及姐姐。姐要結(jié)婚前,我還抽空回去,洛伊也正好同行,他一直想來臺灣看看。
“為什么不留他住家里?”爸問道。
“他本來就預(yù)訂了旅館。”
“他不是你男朋友嗎?”爸又問。
“這個問題應(yīng)該由他來回答。”我道,轉(zhuǎn)向洛伊,結(jié)果洛伊竟然答:“我想做您女婿哩。”
我一下子脖子臊熱,反應(yīng)不過來。
“可以呀!”媽在一邊道,我沒有注意到她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我很訝異地看著媽,她朝我點個頭,朝洛伊道:“是好兒子,就會是好女婿!”
她這句英文,說得真好,大家都懂了!爸拉我的手輕輕捏了一下,然后把我交給洛伊。
(選自臺灣《小說族》)
·插圖/小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