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著雨,濕漉漉的街道,所有的景物都化為濃膩的奶白色。江雨手握著方向盤,在雨織成的天網里輕輕滑動,車窗邊垂著粗條淡青的雨簾子。擋風玻璃上,雨刷子來回地刷,發出有規則的“咔,嗒。”一下子就把雨順到兩邊去了。掃出一塊半圓,新的雨濺上來,深刻而透明,爬了下去,像流淚的小眼睛。
江雨喜歡雨。因為他名字里有個雨字,他是從小就愛雨的。眼前他非常喜歡雨,是因為下雨天生意總是特別好些。可是現在車上并沒有客人,所以江雨放心地大聲抽吸著鼻子。用衛生紙擤鼻涕,捏成小團的衛生紙塞在小抽屜里,濕而冷。他每次塞一團衛生紙進去時,總覺得非常膩煩。他想:我一定得找個地方把這些東西清一下,可是他老是忘記。他一面使勁地擤著鼻涕,一面在腦子里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小心傷風啊!這個天氣是最容易著涼的。”
可不是,他就傷風了。江雨想起這話就有點傷感的溫暖。這話并不是對他說的。他在建國北路上載了個客,是個男孩。送他上車的那把傘不住的磕著車頂,輕聲細語地:
“小心傷風啊!這個天氣是最容易著涼的。”
“知道了,知道了。”男孩挺不耐煩的,使了勁把車門碰地關上。江雨瞄了下后照鏡,只看到濃黑抹油的發,半個臉,眉頭攢得死緊。車外的人講話軟軟的,帶點老氣的聲調。是母親吧!江雨心里頭羨慕得抽緊起來。江雨活了這么大,這一輩子沒聽過幾回女人對他說溫柔的話。碧珠喜歡他,可是碧珠只有冷靜,沒有溫柔。而他的天性里好像特別需要一點溫柔。他是五男兩女家庭里的老幺。因為家里男孩多,他這個男孩并不受重視,反而由于最小,從上到下,個個都想欺負他。大家總嫌他愛哭,娘娘腔。長大之后,他的個性還是偏于柔弱。他繼承了他父親的高大體型,可是因為年紀輕,整個骨架看起來生澀,彷佛是借了別人的。一張長方臉,剛開始長出小胡子。江雨沒事就喜歡在鏡子里看呀看的,薄嘴唇,黑發上壓著一雙優柔寡斷的眸子。
他又往后照鏡里看了看。自己整個鼻頭給搓得發紅,他習慣性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一笑,露出長方形的牙齒。笑起來像是怕做錯事似的,不肯定地遲疑。他覺得自己今天很丑,不希望讓她看見,可是又希望她坐自己的車。希望她自己一個人坐,不要拉上她的同學呀什么的人一大堆。
沿著行道樹開,樹在雨里頭模糊地立著。江雨喜歡挨著路邊開過去,一棵棵樹像人一樣。那么大的人,高舉著手,讓他覺得自己好小好小。馬路上很多車,很多人,可是全讓玻璃窗擋在外面,又隔著雨簾子,讓江雨有一種獨自行走的感覺。在這樣的孤獨里,那個常常擾亂他的思想,這時又在敲打他的腦門了。
“我要認識她!
我要認識她!
我一定要認識她!”
跟往常一樣,江雨的思想就在這兒斷了路,他腦海里空空白白的只剩下這幾個大字。他想著想著,突然就覺得開心得不得了,渾身都熱了起來。腦門里車輪似的轉著她那張臉,江雨一時坐立不安,想沖出去,想大喊。他在窄車里把一雙長腿生硬地抵著方向盤,讓骨節產生出的些微苦痛來緩和思緒。好一陣子,他腦海里盡落花似的飄著幾個字:“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零零碎碎的愛鋪了一地,化作春泥。
江雨慢慢平靜下來了。
真正說起來,問題不是怎樣去認識她,而是怎樣去讓她認識自己。江雨對她清楚得很,她總共坐過他三次車,還有就是守在她學校前和她家附近時看見她。他全記在心里,一點一滴。他喜歡她呼車時那尖銳的嗓子:“嗨!計程車。”脆薄薄的,像刀片劃過空氣。江雨聽見時,心就像提起來似的,整個胸腔里落了空,枯澀而發躁。直等到她坐上了車,那顆心才歸了位,開始響亮而漫長地跳動。
上次她坐車,也是個雨天,他就候在她校門口。有人招車,他本來不愿意去的。對方趕到車門邊了,拿手抹了抹車玻璃窗:“喂!喂!”露出一張臉,橫七豎八地爬著雨水。
江雨不得已把車門打開。這時候招車的人向后一揮手,不知哪里一下子鉆出了四五個女學生出來,用書包擋著雨,里面就有她那張小臉兒。幾個人要進不進。
“管他呢!擠進去再說。”
江雨繃著臉不做表示,眼望著后照鏡里黑壓壓地擠了許多臉,一律的黑制服,露出里面索然無味的綠色襯衫。她的小臉兒不在里面,他突然有上了當的感覺。猛一轉頭,準備交涉交涉超載的,卻看見她就坐在他旁邊一臉濕淋淋的笑,頭發上的水珠一動不動地垂在額上。她說:
“沒關系吧!”
江雨沒說話,他腮幫子發硬,說不出來。
他簡直不知道車子怎么開的,雨聲龐大地打在車頂上。車里一窩子嘰嘰喳喳,空氣熱得膩滯。她就坐在旁邊,坐得這樣近,江雨可以感到她像塊冰似的,向周圍緩緩地發散著雨氣。他扳動操縱桿,旁邊是她那條濕得軟兮兮的裙子,在座位上拉出明顯的水跡,他也不管。他只看到她的手,白而小,方方整整的指甲,青白的小手腕。脆弱的手啊!精致得不像真的。他現在怨恨她不坐在后面了,坐在后頭,他可以偷偷的看她幾眼;坐在前頭,他簡直瞄都不敢瞄她。
他一本正經地開車。車后廂女孩子像潑翻了的水,恣意地喧鬧著。前廂的她很靜,也許是坐的位置不便她加入吵鬧,也許她本性如此。總之,江雨突然有了感激,覺得喧鬧聲——雨的喧鬧和人的喧鬧,正像是兩堵圍墻,把他們兩人圈在一起。他覺得同她很親近,親近得就像這時候湊過臉去吻她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他假裝看路偷偷掃了她一眼,濕冷的面龐,透明似的,予人無可形容的脆薄感覺。她莊重的臉上隱隱笑著,就像白玉瓷盤子上水氣里氤氳的花朵。江雨覺得樂觀了起來,他一胸蓬勃的情意在內里橫沖直撞。他很想說點什么,比如:去玩;去看電影?
平常開車,他有時跟客人聊聊天,也怪輕松自然的,但是這一時他就是說不出來。嘴唇上澀澀地黏著苦味,他幾次三番試著張嘴,突然覺得自己像水族店里的熱帶魚,隔著玻璃,嘴一張一張。說話了還是沒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是說了,多少話吐著泡沫咕咕咕出來了,可是沒有人懂。
地點到了。外面還是瓢潑的大雨,他真舍不得她下車,他真舍不得她淋雨。他開了小燈,她在手上捏的小皮包里,仔仔細細地找錢。江雨不敢靠得太近,就著暈黃小燈,看她那樣細細巧巧的動作。她把鈔票豎得平平的交給他,臉上婉然一笑:
“謝謝你呀!不必找了。”
“謝謝。”
江雨很制式地反應了,一切一下子就完了。她關進雨里,關進那一群同學里。江雨心中長長的嘆著氣,他連停一停看看她都不可以。下車的地方正是最熱鬧的地區。下雨天,人群仍然像洶涌的浪頭,一浪推著一浪。濕透了的人群,像褪了色的景物,了無生氣。江雨把車子掉頭。他連停下來想想都不可以,這里沒有可以停車的地方。車里還留存著她全部的氣息,在咸濕的雨氣里散發著淡而清晰的香味。他連保留一會這點念想都不可以。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擠進車里。重重的咸而苦的雨腥氣加上強烈的汗臭,一下子將她留下的清香,一掃而光。
江雨茫然地想著,情緒低落。雨刷子不停地左右擺動,“咔,嗒。”江雨從雨刷子中間看出去,這才突然意識到雨停了。連忙把刷子停住,搖開窗來,一蓬清涼空氣涌進來。江雨探出頭去吸了一口氣。
“車!”街那邊有人喚,江雨開過街去。一把黑雨傘下頭站了兩個女人,年紀大的女人收了傘,做著一種趕的動作,把年紀輕的,女兒吧,驅進車去。
“坐過去坐過去呀!你叫我怎么進來?”
人進來了,并不胖,卻有一種把全部車廂都漲滿了的氣勢。江雨開動車子,車后廂是一陣難以解釋的窸窸窣窣。年紀大的女人說:
“你說,這種天氣出去,去干什么呀?什么夜游,盡是些不三不四的念頭,不三不四的想法。半夜三更的,一大群男男女女,誰知道你們干什么?你不要跟我辯!”
女孩并沒有要辯解的意思,江雨掃了后視鏡一跟。看見她寧靜的臉,虛飄飄的,像飛出去了,飛得老遠的。婦人還在講:“……不要以為你大了,翅膀硬了,就不聽我的話。我全是為你好……”
江雨想起他姐姐。
他姐姐出嫁前那天晚上。
他們的房子向來是黝暗的。八十燭光的燈泡懸得很高,吃力的光芒一打到污黑的四壁,就沉沉地被吸收進去,燈泡仿佛很不情愿地維持著整間屋子的光明。江雨為了想幫幫姐姐,很早就回來,他在門外就聽見他母親的聲音。
“丟人哪!丟人哪!我不知道我這張臉要往哪兒放!讓左鄰右舍都來笑話我!都來笑話我,教出你這種女兒……”
江雨進屋子,看見他姐姐背著光坐著,臉上表情昏沉沉的。她穿著孕婦裝,肚子看起來要比過去大了許多。自從家里知道了這件事后,她就開始換穿孕婦裝。看見江雨,她微微地笑了笑。母親一路拿肩膀去碰面頰,看不出她是不是在哭:
“我苦了一輩子,為你們苦了一輩子,你們就這樣子做!從小拉拔到大,男孩子惹麻煩也就罷了,你看看你,你叫我臉往那兒擺,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這樣活著,為你們苦,你們就這樣子報答我……”她又用肩頭挨擠著去擦臉。
他的母親向來是這樣子地吵吵鬧鬧,沒有一件事稱她的心、合她的意。她把每一件不如意事都記在心上,一遇到機會,就從最初那一件開始抖下來。而這個家也就有那么多的不如意讓她怨恨。她常說:
“我瞎了眼睛,嫁給這種人,我祖上不積德,落得我現在受苦。”
話講得非常明白,以至于有點滑稽。每個孩子都知道父母的過去,因為她老是在數落從前有多少多少的機會都失去了。江雨有記憶的時候,他父親已經經歷了他一生中惟有的那件大事:出了車禍,撞斷了腿。在這件事之前,他和任何人一樣平常,吵嚷的孩子、嘮叨的老婆、麻煩然而又不能不干的工作。從醫院里抬回來,他是躺著的。直到他死去,在后半生里,他沒有改變過他的姿勢。也有十來年了,江雨記憶里他父親老是躺在布簾后,哼呀喝地吐出一大堆臟話罵人。他什么都要人伺候,躺了十來年,只有一張嘴使喚得非常靈活。無論要什么,他都要來上一長串的罵。別的時候也不肯閑著,總是嗯嗯啊啊的。江雨小時候只要在那附近玩,里面就立刻罵起人來。有一次滾了個球進去,江雨照例一鉆頭進去撿,準備挨一頓好罵。撿出來,一無聲息。他奇怪地看了看床上,病人躺著,半閉著眼,嘴角一道口涎順著胡子碴亮晶晶的掛下來。江雨站著看,久病帶點青黑的皮膚,松垮垮地癱著,皺紋則像捆綁什么似的,結實的陷進皮肉里。他想他父親是不是死了。他并不害怕,長久以來,他一直把這個人當做一株會吆喝的植物。他站著呆呆地看了半晌,病人一直保持原狀,沒有聲響也沒有動作,眼皮半張,露出灰青色的一線眼白。江雨突然覺得很沒意思,于是拍著球走開了。
又過了許久之后,他父親才去世,幾乎全家都松了口氣。因為畢竟老有個人在罵呀鬧的,是會讓人神經緊張的。兩個大兒子,為了要爭父親的那張床,吵得十分厲害。這個家好久沒有一張單獨的床了。成年與不成年的子女都睡在一張大通鋪上,用布簾子遮著,由墻邊一直搭過來。偌大的木板床,惡夢似的發黑。
他父親死是死了,可是這個家對他母親的試煉還沒有完。上頭四個男孩學著附近的青年人,留著厚而干燥的長發,蓋到頸背上。大花襯衫,露趾涼鞋,成天蕩來蕩去,輪流鬧事。現在是他姐姐,已經懷了四個月身孕,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找了一個常往來的男孩,四個哥哥逼迫人家認了這筆賬。男方家長雖則答應了這門親事,但非常不情愿,不肯來迎娶,還得女孩自己過去。他母親說著說著,非常發恨,把衣服攥在手上,就拿著抹淚:“我好命苦,我這一輩子好命苦啊!”她坐著哭了一會兒,自己搖搖頭,還是去收拾衣服。
他姐姐垂眼坐著,像是什么也不想。手擱在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上,有一種愚蠢的寧定。
那婦人還在講:
“……女孩子真不能大意唉。那張家的,你記得那張家的大女兒,矮個子,老愛穿三寸的高跟鞋,走起路來那整個人一蹶一蹶,那個,噯——”
車子停下來了,計程表上咔嗒又換了一個字。女人很快地湊上來看:“這不能算,停了才跳的。”
她的氣息一躥一躥沖上來,江雨懶得跟她辯。兩人下了車。婦人很慎重地在車窗口給錢:“我這兒沒零的,算了吧!”
兩句話又把零頭給抹了去,江雨又好氣又好笑。他不知怎么覺得心情非常好,氣不起來,他只是探出臉去,無可奈何地笑著。對方軟化了,仍然戒備地看了他一眼,又扔了兩個銅板進來:“就這些,沒有了。”
雨又下起來了,行人很少。分明是空曠的街道,卻有一種充塞的感覺。雨絲密密地往各處擠塞,塞在大樓的間隙里,給了所有建筑物同樣的灰色臉孔。江雨發現這兒是敦化南路。這一陣,他幾乎是一得了空就愛往兩個地方繞。一處是她的學校,一處就是這里,敦化南路,她的家。他一路開,一路在建筑物間找她家的房子。他一向知道這里是高級住宅區,可是他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只看到它外表,奶白色的房子,干凈整潔得像可以吃似的。他到現在想起還覺得快慰,總覺得不定是自己騙了自己,也許他并沒有進去過。
她說:“拜托你去按一下門鈴好不好?就是那邊那一家,十號。”
車里頭有點暗,他一邊按門鈴,一邊注意著車子里。她扶著椅背往外看,暗暗的臉,眉眼都不分明。
門牌亮潔富麗:“夏宅”。江雨在門口等著,一面心上就是一陣沒來由的喜歡。看到了清楚漂亮的東西,江雨總是這么有點發怯地喜歡著。他心中有點不自信,因為他這一輩子沒到過這樣富麗的地方;另外又非常地自覺起來,生怕自己畏縮了,江雨非常不自在地挺了挺腰桿。又按了一次門鈴。金屬門牌上映著他的臉,恍恍惚惚的,一抹就過去了。
門上噗地露出個門洞。一只眼睛森森地看人:“誰?”
“我是,送個客人……”
那只眼閃過去,換了另只眼,還是森森的。車上的女孩叫起來了:“阿芳,是我!”
江雨突然靈巧了:“是你們家小姐。”
小門喀答碰上。大門開了,是個女孩子。整張臉露出來,原來是很稚氣的,差不多帶點鄉里人的土氣。
江雨掌著車門,卻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像個衛士般扶著車門站著,只覺得這樣很適合。女孩鉆出來,一臉血氣全無地白。挨著下女,兩張臉一深一淺。
“我好暈哪!”
一細一粗的兩個身體,拖拖拉拉地往屋里扯,江雨挨上去扶。一觸手自己就吃了一驚。那纖弱冰冷的觸感,好像空無一物似的。女孩差不多全靠在下女身上。
“我在學校暈倒了咧!”
半抬起眼來,凄凄楚楚地看江雨:“哎,我還沒給你錢,你進來拿。”
事后江雨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叫哪個東西給降服了。是她的家,還是她。當然,她的家是不得了,那樣子豪華貴重。長毛的大地毯,踩上去像人在上頭浮著。客廳一面墻掛了幅大大的相片,他看了半晌,才發現上頭的人,就是跟前的女孩。那么樣大,大得就像,就像張床似的。他心里有點發緊,因為覺得這里一切都是那么浪費。所有的東西都那樣大,那樣白。他想,只要分一半給我就好了。裱那么大張照片要多少木頭?夠做一張床了,整個畫面上就是一朵笑。他站得太近了,單看準了兩排咧開的牙,像兩道柵欄似的。
回到自己的計程車里,他整個人感覺像從一場暴風中逃了出來,簡直喘不過氣。他一邊想一邊狠勁地蹙著眉頭,想加強想的力量。他只記得那整個房間那樣地白,白得發光。那女孩子笑得耀眼。還有他去扶她,她那么精致、細巧、貴重,完全是一種瓷器,碰一碰就要破裂出紋路來。
江雨以后常在這條路上行車。有時見得著她,有時見不著。看多了,江雨感覺自己愛上她了。她的圓長型的臉,眉毛濃黑。她穿的衣服總是鮮潔整齊,江雨認定那是用最好的質料做的。她穿起來正合身,顯得又雅致又漂亮。她很少出來,出來時身后老跟著一只白色狐貍狗。她不喜歡狗跟著她,跺著腳低聲斥喝,手指著后面。可是狗不理她,它縮著往路邊退,等她一開步,又小跑追上來。江雨看了總想發笑,同時,由于感動,眼睛總是濕濕的,一切都這樣美。她的做派以及道路、狗、建筑物、青空。江雨喜歡這一切一切。他常常把車子停在她家附近,耐心地等著。只要看到她一眼,這一切都值得了。
晚上回到家,常常因為帶回來的錢沒有往日多,他母親沒完地嘮叨著,江雨默默地坐著聽。他的家,陳年的污舊的四壁,整間屋里彌漫著永遠不褪的酸餿氣。他的家就像一泓死水,污黑發臭。江雨坐在這灘死水里,他腦海里想的凈是他日間看到的那個女孩子。她穿的衣服,她怎么走路,帶點跳步的樣子,她的表情、眉目,江雨在污水池中慢慢地在腦海里培出一朵白蓮花。
江雨擤著鼻子。一用勁,一股辛酸之氣直透腦門,有點淚眼模糊的感覺。他汪著一眼眶子水,茫然地望著街道。
江雨坐在碧珠的藥店里,吸一瓶克風邪。憂郁地看著街對面,停在那里的,他自己的車。他覺得頭有點暈沉沉的,因為不住地擤鼻涕,上唇上的皮膚有點發疼。碧珠同他一同看著,兩人沒有講話。
剛才他拿藥錢給碧珠,碧珠不要,那錢就壓在柜臺上。他現在坐的方向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它在那里。江雨為這事有點心煩,他知道碧珠喜歡他,碧珠喜歡年輕男孩,這事誰都知道。聽說她有很多男孩,跟她玩過的,她都貼錢。關于碧珠的傳說很多,有些聽起來像笑話,比如有人說碧珠已經快五十了。
江雨微微地側了臉去看她,碧珠濃妝艷抹的臉紋絲不動。但是她突然說話了:
“不舒服就不要開車。”緩緩地掉過臉來:“你是要錢不要命!”
碧珠有一張看不出年歲的臉。臉盤小小,厚厚地糊了一層白粉,化妝品把她打點得眉目分明。她現在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江雨,江雨倒有一種被傀儡盯住了的怵然又有點可笑的感覺。他聳聳肩,小孩氣地笑了笑。仍然吸著吸光了的口服液空瓶,發出嘶嘶嘶嘶的聲音。
傀儡臉上的眼珠子轉了轉:“少年人也要注意身體。現在不覺得,等到你像我這么大你就知道了。”
江雨說:“沒辦法呀,不賺錢就沒有飯吃。”
“你要吃那么多的飯?”碧珠懶洋洋地問。
“還有穿的呀用的呀玩的呀!”把口服液空瓶擱在柜臺上。江雨一面數一面扳著手,有一種松懈的感覺。用肩膀抹了一下鼻子,兩手向后掛在椅背上,半癱半靠著,腦袋好像也不那么暈了。
他那輛水藍色的車在雨里淋著,像似溶化了,也有一種四面攤開的意味。江雨擤擤鼻子,又拿著肩膀去擦。碧珠走過來,手帕直抵到他鼻頭上:“小孩子。”
江雨想碧珠是不是在打他的主意,怎么就只覺得好笑,心里抖抖的在顫動著。他認識碧珠也是一個同行帶的。第一次來,碧珠就十分注意他。人倚在柜臺上,涂得漆黑的一雙眼冷靜而仔細地看他:
“少年人,長得俊哪!”
同行在她后面站著,存心靠得近近的,往她身上挨挨擠擠,一邊發笑。碧珠不動聲色,稍微動了動身子,還是盯著江雨:
“幾歲?”
同行涎起臉來:“比我年輕,你想怎么樣!”
“長得俊哪!”碧珠并不笑。淡然地噴了口煙,施施然移過柜臺:“年輕人一表人才……”
碧珠的話常是講到一半的。
說起來,江雨也不算常來,不過每次來,碧珠都待他很好。哄孩子似的,拿出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給他看,說:
“要不要?要就拿去。”
江雨不要。她也就漠然地又收了回去,仿佛全不在意似的。
有一次也是這么淡然地:“要不要睡覺?”
江雨吃了一驚。碧珠的臉在煙霧后難得地露出了微笑:“你不想么?”
江雨搖頭,說:“想什么呀?”自己也覺得話語十分作假。
碧珠很自然,并不看他:“想也不要緊呀!總是有的時候,男人……”
以后兩人也再沒談過這一類的話,江雨免不了有些異樣的感覺。但是他還是時常來看看碧珠,單為了她的關愛,再說他可以去的場所實在也不多。
江雨突然又想起這件事了,一時覺得有點不自然。使勁地拿碧珠的手帕擦鼻子,上嘴唇像磨透了似的火辣辣地疼。
碧珠在他身邊坐下來,蹺起腿。蒼白的,然而發亮的膝頭。她把手擱上去。指縫里的煙顫動著:
“我那個死了的人。”
江雨不知道她在講哪一個。她把嘴扁扁地抿成一線,看飄出來的一條帶子似的煙霧:“他就像你。”抽口煙:“仗著年輕嘛!向來不愛惜,你看看!”
江雨是在看。碧珠的臉涂得太花哨,輕微的感情波瀾簡直就顯不出來。她拿煙灰往地下彈,然后自己也很詫異地望著腳背上的灰,慢慢地搖著腳想把灰搖掉。
“死的時候才三十六哪!我年紀輕輕的就守了寡。”
她又抽煙:“我那個死了的人哪!”愛憐地拿手撫著自己的膝頭。
對面街上,水藍色的小車快樂地淋著雨。
江雨覺得一點點的詫異,就是碰到了自己祈望已久的事,卻感覺了一種生分。江雨掌著方向盤。身旁她的香味直襲鼻而來,那是叫人意外的香味。他從來沒想到她能這樣子香法,就像,就像一大瓶巴黎香水。他整個眼角只意識到她黑忽忽的形體,她的頭發長了,這也是讓他奇怪的,他一向總記得她是短發,她整個人是個陰暗的黑影。凜然地坐著,一面發泄似的揮發出大量的香味。一粒一粒的香彌漫在空氣中,幾乎可以看見它們四方的形狀。
江雨盡量維持著讓車開得平順。這時候車也體貼人意地,駛得一路溜滑,再沒那么地順遂。
就她一個人,再沒有別人。兩個人坐在車中顯得空落落的,江雨忽然感覺車廂很大,后面拖著好大一廂空白,默默地在對他指指點點。一下子又覺得車子變小了,擠壓得他渾身發熱。可是身側的她仍然寧定地,不發一語地坐著。整個臉罩在陰影里,只有一雙眼灼灼發光。緊抿的小嘴薄得像利刃。
她下車了,站在車門邊付錢,白白的黯淡的小手遞過錢來。江雨不知怎么,他一把捉住了那只手。
江雨說: “我們做個朋友……”
她尖聲叫起來,像汽笛似的粗大而尖銳的聲音。她一直叫一直叫,把頭伸在車窗口對他叫著。巨大的口腔,巨大的臉,巨大的尖叫。
巨大的尖叫!
所有的人都擠過來。所有的玻璃窗口都擠著灰白色的人臉,眼睛灼灼地望過來。許多眼睛,隔著車窗,那些眼睛擠壓過來。而她還在叫著,驚人的聲音,她的整個臉變成暗紅色,淡粉色的口腔里是幽深的黑色洞口。江雨不能動。他恐怖地望著,隔著車窗,那些眼睛擠壓過來,擠壓過來,擠壓過來。
江雨睜開眼來,屋內昏昏沉沉地黑著。聽見屋外的雨還在下,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碧珠的身子還圈在他懷里,過分的干澀而綿軟的肉體,熟過了頭的肉體。
江雨同他的愛情躺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