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大學時,雖說已學了好幾年的繪畫,但是對自己真正的興趣和能力,仍然一無所知。也因此,所謂目標、理想,都是些模糊不清的東西,每天跟著大家一起上課、下課,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不知道在前面等待著的,會是一條什么樣的路。
一直到那個下午,林老師微笑著俯身下來對我輕輕地說:
“好極了!就是這樣!就這樣畫下去。”
老師的聲音里有一種強烈的鼓勵與關愛,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抬起頭來看老師,他就站在我身旁,眼里滿是笑意,對我頻頻點頭,好像我做了件令他非常得意的事情似的。
那時候,我正蹲在地上畫一叢雪白的懸崖菊。
那天下午是林玉山老師的國畫課,他帶我們全班到青田街他朋友家作花卉寫生的白描。整個院子里開滿了一盆盆懸崖菊,從高高的架子上如瀑布般奔瀉下來,每一朵都正歡然怒放。剛看到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每個同學都想問老師:
“這是真的花嗎?這些都是真的嗎?”
這些確實都是真的。只有種花的人一年四季花心血照料與呵護,才能在這一個秋天的午后,向我們展現出這樣無法置信的美景。
我想,大家都受到感動了,開始認真而嚴肅地畫起來。我看上一叢雪白的,那枝葉伸展的姿態簡直讓人屏息,我蹲在地上也不敢喘一口大氣,從最低處的蓓蕾開始一朵一朵畫上去,直到林老師走過來,輕輕地在我耳旁說出那句話。
在那一刻,我開始明白我最愛的原來就是這些怒放的生命,也開始知道只有屏息專注地描摹,才能在紙上重現這些怒放的生命。在那一刻,心里忽然非常清朗,幾年來一直散漫紊亂的心思似乎都凝聚在一起,自己都能感覺出隱隱間那種蓄勢待發的力量。
其實,在我的紙上,那時也不過才剛剛勾出幾朵蓓蕾而已,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剛入大學的新生,又能有多大的本事?
但是,林老師確實是在用他的全心全意來稱贊我、鼓勵我。從我稚拙但誠摯的筆觸里,他也許找到了一些線索,而就用這些微弱的線索,給我打開了一扇門,指引了一個方向,帶我走上一條永遠不悔的道路。
“恩師”的意義,應該就在這里面了吧。
這么多年了,每次在盛開的花朵前寫生,我心里都會想起林老師,謝意仍在,敬意也仍在。
而林老師不只是在繪畫方面讓我們尊敬,在生活上,他給了我們更高的榜樣。
前年夏天,到紐約去玩,見到了好幾個大學時的同窗好友,他們帶我到處逛。去博物館、看櫥窗,也去近郊的名勝游覽。
悅珍帶我去的地方美極了,整片起伏的山丘上都是參天古樹,樹下是綿延的草地,每棵樹都能成為一幅單獨的構圖,令人目不暇給。
悅珍說:“去年林老師也來過。”
“啊!那林老師一定會在每一棵樹前都停下來畫上一張吧?”
我笑著對悅珍說。那樣用功的林老師,對著美景從來不肯放過,當然也不會錯失這寫生的良機。
悅珍對我搖了搖頭:
“沒有,一張也沒畫,因為師母走得太慢,老師甚至沒能看到幾棵樹就回去了。”
師母早已不良于行,那天在山坡上走得更是艱難,老師不肯讓她受累,也不肯舍下她一個人再往前多走幾步路,于是大家都只在入口處稍稍轉了一下就回去了。
在回程的車上,老師向悅珍夫婦道歉,覺得辜負了他們陪他來游園的一番好意,老師說:
“你們師母雖然身體不太好,我還是希望能多帶她出來玩玩,多看幾個地方。”
那天,悅珍在樹下把這些話轉述給我之后,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我想起在師大時,每次出去寫生,林老師總是興致勃勃地和大家一起畫。在教室上課時,筆也從沒停過,不是改我們的畫,就是在臺上畫給我們看。他筆下的夾竹桃和麻雀,是經無數次寫生才有的氣韻。
這樣一位手不離筆的藝術家,卻為了照顧年老體衰的妻子,犧牲了許多。
可是老師卻不這樣想,他只對悅珍說:
“我希望能帶你們師母多看幾個地方。”
在斜陽里,能一齊看的景色才是景色,能一齊走的路途才是路途吧。
“伴侶”的意義,大概也都在這里面了。
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在我年輕的時候,老師給我的指引是,要用全心全意去再現那怒放的自然。
而在二十年后,他卻告訴我,要用全心全意去愛。
在生命的十字路口上,老師給我上了最長的一課,今天,我愿在這里向他獻上我最深最深的謝意。
(本輯均選自臺灣《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