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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事

2007-12-31 00:00:00
臺港文學選刊 2007年10期

這件事的起因是,她在路上扭了腳。

她突然地左腳一拐。從踝部傳上來的劇痛使她止了步,她站了一會兒,全身重量撐在一只腳上,人有點晃晃的,可是試著把重量分到左腳上時,受傷的部位馬上痛起來,根本不可能走路。

她正在人行道上,四面全無支撐。前面有個騎樓柱子,離這里最少也有十來步遠。她覺得快撐不住了,小心地讓左腳點著地,有點絕望地看著前面的騎樓柱子。有個東西可以靠一下就好了。

正是下午四點左右,路上人來人往的,好像沒什么人注意到她。當然她站的姿勢很怪異,可是也說不上觸目的程度,或許人家只以為那是個殘障的、足部畸型的女人。

她試著走兩步。

沒辦法,重心一上了左腳,就很疼痛。她只好又停下來。站著,覺得自己很倒霉。

天光很亮,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困難,每個人都自顧自走著,連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

街道旁的皮鞋店里,有個店員倚著玻璃櫥窗在向她看。她連忙跟那人微笑,希望引起對方的注意。對方是注意到了,然而那年輕女孩的反應是迅速地調轉目光,然后進店里去了。

“范紅英呀!你這個倒霉鬼!”她咕噥著罵自己。

在這種時候,什么事都怨起來了。首先就想到,來臺灣玩一開始就不順。跟雪玲約好一道來的,偏偏她臨時爽約,自己成了單槍匹馬。離開香港那天晚上,阿發和仔仔到她房里來鬧酒,弄到大半夜,害她第二天起晚了,差點趕不及飛機。事情是有預兆的,偏偏你范紅英參不透這個道理,傻傻的到臺灣來崴腳。在香港任何地方崴到腳都無所謂,地頭她全熟,而現在這是臺灣,她誰也不認識。這下可嘗到苦頭了。

范紅英跟自己皺眉。又打量著過往的行人。對面有個男人走過來,瞄了她一眼。范紅英馬上跟他微笑,出聲喚:“喂。”

是個年輕男人,穿牛仔褲,好大一件T恤,罩在褲腰外。他走過來:“你叫我?”

“是,是。”范紅英拚命點頭,仿佛不這么動作強烈,就留不住對方似的:“請你幫一下忙好不好?”

“幫什么忙?”他問,笑笑的挨近了些。

范紅英一手伸過去抓住他肩膀,半個身子全挨上去,把那人撞得歪了歪。她急忙說:“我的腳扭到了,不能走路。”

“扭到了哦?”他問,看看肩頭上搭著的范紅英的手,然后說:“真的?”

“真的呀!這種事好騙人?”范紅英氣急敗壞的。他倒是任著范紅英半靠著他,可是自己兩手插在褲袋里,并不打算伸手攙攙她。范紅英見狀爽性豁出去了,右手勾住這人腦袋,整個身子掛在他身上。把左腳抬起來給他看:“扭到了啊!”

“啊?”這人說。他頭低了低,似在觀察,然后問:“哪里?”

范紅英低了頭,也看自己的腳,腳踝這時很正常,只有些微腫,她用手按了按腫的地方:“這里,腫了。”

那人也看,應:“哦。”又說:“看不出來。”

“我沒騙你啊。”范紅英說,看著自己那毫無癥狀的腳:“過一會就會腫很大了。”

“你保證?”這人說。

范紅英這時也聽出來了,這人倒像在逗著她玩!她把身子撐遠些,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家伙。

他也在笑,是個長得還不討厭的家伙。一張長臉,一笑,臉頰邊拉了好長好長的紋路,又亮又寬的額頭。范紅英問:“你幾歲?”

“問我幾歲干什么?”

“好,你不說你幾歲沒關系,我告訴你我幾歲,我三十六了,沒時間也沒興趣跟你這種年輕小伙子開玩笑。我扭到腳了,你要肯幫忙,幫我找個地方看看,你要是不肯,你也還是得幫忙,總之我賴上你,碰到我,算你今天倒霉。”

這人嗤地一笑,道:“好厲害。”然后說:“我要走的話你根本賴不住。”

“哦?”范紅英道。一邊兩手一塊兒勾上對方的脖子:“賴不住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走。”

“別緊張嘛!”他答。瞇瞇笑著,那臉孔都有些甜上來了:“其實剛才我就看到你了,我特地走過來的。”

范紅英這下反有點不大好意思,想了想,還是道:“那我謝謝你,可是還是要請你帶我到醫院去。”

“那沒問題。”他說。一手伸過來摟了她的腰,又說:“別勾得我這么緊吧!受不了。”

范紅英道:“你要負責送我上醫院?”

“那當然。”他說。手膀子在她腰上使力,險些把她人提起來:“我騙過你嗎?”又像是話里有言外之意。

這也不知從哪兒跑來的人,光說些有意無意的話。

范紅英松了手,任他扶持著,一跳一跳地走到路邊去叫計程車。

上車的時候,他讓范紅英先上。這時候也顧不得美不美觀了。她那只痛腳拖拖拉拉地進了車內。那人也進來坐在她旁邊。車門一關,他向司機說了個地點。

范紅英問:“去哪里?”

“去醫院啊!”他笑笑:“你總要先去打個針吧?”

“打針?”范紅英詫異道,“我扭了腳向來都是找跌打醫生推拿推拿的。”

“那你落伍了。”他說,“現在呀!扭到腳,一針就好。”

他低了頭,眼光在車座底部搜尋她的腳。范紅英也跟著看,車廂里暗,看不大清。他低著頭,腦袋就在她下巴前,她索性看他的頭,白頭發真多。

她問:“你幾歲?”

“你跟我在一起不放心是不是?”他笑:“怎么老問我幾歲?”

他抬了臉看著她笑。臉上又是一大把皺紋。現在男人全都時興留長發,臉上胡子倒刮得很干凈,還是看不大出是幾歲。第一眼看到的時候,覺得像念書學生,頂多二十,現在看,好像又大些了。

范紅英道:“不說算了,猜也猜得出你多大。”

他調了頭看窗外,手握了拳在大腿上敲敲兩下,然后回臉說:“你不像三十六,你騙我吧?”

“騙你做什么,騙你我是得了財還是得了名,我騙你?”

這男人把手搭在椅背上,盯她半天,然后問:“外地來的?”

“什么意思?”

“你講話很特別,不是本地人。”

“關你什么事呀!我是不是本地人還歸你管么?”

他笑了,嗤地一下。然后調臉看車窗外,口里哼著歌,哼了一段,問:“這歌聽過沒有?”

范紅英搖頭:“沒有。”

他說:“覺得臺灣怎么樣?”

“我不知道,才來兩天吶!”說出了口,知道被他套上了,范紅英于是聳聳肩:“是呀!我到臺灣來玩的。”

他又哼起方才那首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他說:“臺灣流行得不得了哇!”他很得意:“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

“也是中國人嘛!”范紅英說。

那人應:“中國人多吶!”

車子往小街道上開去。范紅英看著,心里些微地恐慌起來。臺灣的街道景象對她一點意義都沒有,都不認識。這時候,除了相信這家伙不是壞蛋,也沒有別的法子。范紅英想:他若要賣了你,也只好讓他賣了。心一橫,倒有種豁出去了的坦然。

他指點著司機,仿佛對這一帶很熟,轉頭看看范紅英。也不知是看到了她臉上什么表情,很是忍俊不禁地大笑了:“放心,我不會賣了你。”

范紅英只瞪他一眼。

車到目的地。真是家醫院。看上去有年頭了,招牌都發了黃,白底黑字寫“史外科”。醫院前有棵大樹,栽在人行道上,樹干總有一人環抱那么粗。在都市里,很特殊地帶點小鄉鎮的感覺。

他扶著她進去。

一進醫院,特別陰涼,空氣里有甜甜的酒精味道。候診室里坐了些人。看著這新進來的兩個。

他用本地話高聲喚著。范紅英聽不懂。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穿護士服的女孩,跟他交談。都用本地話,她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從他們說話的態度上可以感覺得出他跟那女孩很熟,兩人說著,邊笑,女孩看了她好幾次。后來他說:“來,我扶你到后面去。”

范紅英應好。扶著他一跳一跳地向后走。問:“你跟那個護土很熟?”

“很熟。”他答,突地又嗤地一笑。他這種笑,范紅英這日真聽多了,聽上去老像是一肚子鬼胎似的。懷疑自己又中了他什么詭計,可是左想右想,想不出有哪里不對。于是她嘆口氣,道:“總之,你憑良心好了。”

他又笑。

醫院的后面,仿佛是醫生自己的住家,隔出小小的庭院。頂上是天棚,下面砌了小規模的假山同魚池。他扶著她還要往里進,范紅英自己住了腳:“怎么還要進去?”

“進來呀!”他笑,“不會害你的。”

“那里不是醫院。”

他同意:“那里不是醫院。”

“那我不去。”

背后護土小姐在嚷什么。又是本地話,范紅英調了頭來,看見她手上拿了注射管,笑吟吟地在藥瓶里吸什么。又跟范紅英說:“到里面去注射。”她這倒說的是國語。

他卻跟那護土要針,兩人說了幾句,護士把針筒交給了他。

范紅英這時有點緊張了:“干什么?”

“我給你打針。”他好像很好玩似的:“你別那副神氣,好像我要吃了你。我會打針的。”

他扶了她到里面。收拾得很干凈雅致。他按著范紅英在椅上一坐,然后徑自到前面醫院取藥。范紅英坐著,反正也跑不了,索性定了心觀察四周。這似乎是個老派家庭,房子里擺的都是古式家具,紅木的,很沉實,她自己坐的就是一把太師椅。面對門口的那面墻上供著神主牌位。

過了一會兒,他進來了。

似是在前面才與人說過笑,臉上神情未褪,還在笑。他一手拿酒精棉,一手持針筒,人站著居高臨下望范紅英:“來,打針。”

她猶疑地看著他:“你真會打?”

“當然。”他說,“這是我家。我上高中就給人打針了。”

他撈起她的手,袖子捋到肩上,用酒精棉擦著。

范紅英這才放心的噓了一口氣。

他笑:“你以為你掉到密醫手里了?”

“你以為很好玩是不是?”

他不說話了。只仔細地用酒精棉擦著她的手臂,又張了口吹氣,那一帶涼涼的。

他技術倒真是熟練,下針和注射都很利落,針拔出以后,按了塊棉花在她手臂上讓她自己揉。

跟她微笑:“怎么樣,不痛吧!”

“嗯。”范紅英點頭。揉著手臂,問:“你姓史?”

“是。”他答,“你呢?”

“有必要告訴你嗎?”

“有理。”他答,“沒關系,我知道,你姓范。”

“你怎么知道?”

“非姓飯不可,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笨蛋。”他大笑:“你知道本地話笨蛋叫什么?就叫飯桶。”

他真是能笑。

范紅英冷眼看他。等他笑聲歇了,冷冷道:“我要走了。”

“不要生氣。真的不要生氣。”史哄她,“跟你開玩笑的。”

他喊人。那護土過來了,把注射的一應物事撤去。史蹲下來,在范紅英腳邊,很正經地要求:“腳讓我看看。”

她把腳抬上來,他捧著,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后兩掌包住她的腳踝,開始不輕不重地搓起來。他說:“你運氣真是好,扭到了腳就碰見行家。”

“你是醫生?”

“不是。可是我懂。”仰了臉看她:“對不對?”

從見面到現在,范紅英才第一次定下心來感覺周圍。從拉住了史到他帶自己上醫院,范紅英一直是一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態,也沒想到合不合適的問題。現在卻突地種種忌憚一起涌上心頭來了。

忽然想到這人跟自己認識還不到兩個小時,連認識都說不上,連姓名都沒通過。

然而她坐在這兒。也許因為這里的氣氛:屋子里有點暗;沉沉的紅木家具,異常的清潔和陳舊,充滿了眷戀與理所當然的氣息。史低著頭在搓她的腳。他的頭因為身子擺動而輕輕晃著。那頭顱,向頸后披下去的發,因為屋內暗,現在看不出白的,只是一頭烏黑,暗暗地、沉滯地披在肩上。這景象有種神秘的、恒久的感覺。

范紅英很想去摸一下史的頭發,這心愿來得這樣強烈和突然,幾乎都帶有邪惡的意味。她連忙管住了自己,隨即覺著不甘,又羞恥。她忽然了解自己那點企圖是帶著別的欲望的。

史只是埋頭揉著她的腳。他的動作很輕柔,手掌心包著她的腳踝,熱熱的,他用掌心推揉著。抬了頭問:“痛不痛?”

“還好。”范紅英道。

史又笑。然后他又開始哼先頭那首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他說:“你騙了我,對不對?看這個腳,也不像三十六歲。”

范紅英笑:“腳還會自己報年紀嗎?”

她要把腳縮回來,史兩手攥緊,叫:“噯噯,還沒好。”

他再推了幾下,放那只腳回去,道:“走走看。”

范紅英站起來走走,有點擔心,腳有些僵,但是不那么疼了。

她坐下來往皮包里掏錢:“謝謝你。要多少錢?”

史半蹲著,手臂垂在膝上:“你付不起的。”他不看她。

“哦,”范紅英道,“不要是不是?”她咔地合了皮包,非常爽快利落地:“好,那么謝了。”

她站起來,一跛一跛地往外走。走到了那小庭院里,心里一下空虛起來,突然很不舍,就這么完了嗎?什么事都沒了?

史在她背后,她看不見。不知道他現在是什么想法什么神情。剛才兩人的熟稔是超過陌生人之外的,然而現在她往前走,離開了這醫院,兩人就又回復到陌生人的位置上。當然她以后可以回來找他,可是那時候跟現在不會一樣。這幾小時的接觸,她有種跟史非常熟的感覺,倒似兩人相識了一輩子。她畢生還沒跟任何男人有過這樣的感覺。

她站在那兒,心里反反復復想了許久。而眼前盡浮著史蹲在她面前的影像,他濃黑的頭埋著,聳起來的圓圓的肩,微微地顫動著。

她忽然覺得難忍。倏地轉過身去。史正看著她。他已經站起來了,兩手垂在腿側,房內陰暗,只看到模糊的形體,又很像個大孩子。

乍接觸到史的眼光,范紅英心里震了一下,莫名地知道了史想著跟她一樣的事情。

她于是喚:“喂。”可以叫他史先生的,可是她不愿意用那稱呼。就這短短幾分鐘,他們已經又生疏了許多。

史摸著額頭將發向腦后順去,問:“叫我?”他走過來。

范紅英十分巴結地跟他微笑。而心底里有種奇怪的恐懼,跟史分手只是剛才那一剎那,然而卻像有幾千年的距離過去了。他正一步步走過來。完全沒把握還是不是剛才那個他。

他走過來,很客氣地微笑:“什么事?”

不是剛才那個他。

范紅英突然有泄氣的感覺。嘴上的笑一收,她皺起眉來,在腦子里翻找,有什么無關緊要的話:“呃,謝謝你,還好是碰到你。”她笑著:“哈哈,我運氣不錯。”

史倚在她面前的門柱上,手插在口袋里看她,不說話。他那臉又有些覺得好玩似的。后來他說:“你餓不餓?”

“我?”范紅英應。突地真覺著餓了。她點點頭,很老實地道:“餓了。”

“帶你去吃東西。”史說。

他離開門柱,手膀子伸過來環住了范紅英的肩。剛才的那個他回來了。范紅英心里充滿了奇怪的惶惑的快樂。要說她是愛上了剛見面這人的話,那真是見了鬼的。可是她現在的快樂確是類似愛和被愛的感覺。

史扶著她。這男人身上有肥皂和酒精的味道。

范紅英的腳還有點問題,史很體貼,兩人慢慢走著,通過醫院的候診室,所有人都看著他們,那個護士則從藥房的送藥孔里窺望著。

范紅英想:“我不管,我才不管。”

她在臺灣待不了幾天的。在這里她是個無名無姓的人。

她對這一點覺得非常慶幸和快樂。

史帶她去吃東西的地方叫士林,那地方很熱鬧,情調有些像香港的大牌檔,熱氣騰騰的攤子上賣著小食。史叫她外地人。

“外地人,這東西吃過沒有?”

那是種黃澄澄、扁扁的食物,入口鮮美,像肉,又不是,史說那是一種魚漿做的,叫“天婦羅”。

兩個人坐在豬肝湯的攤位上,看著老板用小鍋煮豬肝湯。瓦斯爐上冒著艷藍色的火舌,湯開了,老板把攤板上堆的豬肝抓了一把下去。史用土話跟他說什么,他笑著,又多抓了一把。火光前面,史的臉亮亮的,在煙影中流漾。他跟她笑:“喜不喜歡?”

“喜歡。”范紅英點頭,“很喜歡。”

豬肝湯里浮著姜絲,她撿出來,史又用筷子撿回去,問:“不吃姜絲的話,給我好不好?”

她的姜絲全給了他。

他喜歡吃姜絲。

“不吃姜絲的話,給我好不好?”

這個男人,她知道他姓史,家里開醫院,會打針。笑的時候愛從牙齒縫里嗤地一下。愛吃豬肝湯里的姜絲。

這么少的認識,她一樣可以愛上他。

范紅英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很晚的時候,史送她回旅館。

他靠著旅館房門邊的墻上,雙手插在口袋里,人斜斜地挨過來,看著她開房門。

范紅英現在注意到了他的這種姿態,不知是裝出來的還是天生的。他那件大大的T恤,非常邋遢和漫不經心地拖在褲腰外。史并著雙腳,兩手再縮進褲袋里,看上去很像個孩子,無邪和沒有心事的。

范紅英開了門,把門推開。室內暗。這時非常像個終結或尾聲。那安靜的、無人的房間,范紅英明白自己一跨進去,她跟史這一下午的熱鬧就結束了。

史在看她,人不動。斜斜靠著墻。他也不笑。眼瞪得大大的看她。倒是無邪的感覺。

范紅英微笑,不知道要說什么。

也知道史在等她。

如果邀史進了屋里來,會發生的事可以想見的。

他們會上床。

說實話她是怕這個。倒不是貞操觀念或別的什么。只是她跟史是這樣不平常,這樣奇怪地投契,絕不能這樣,像所有的偶然,用春宵一度就交待了。

邀他進屋子,也就像是邀他上床了。

可是不邀他進來,自己又不舍得。

至少是現在不舍得。她不舍得他走。

史不說話,只等待著她。

范紅英這時候恨起他來了,他就不能拿個主張嗎?究竟這是兩個人的事。

她又想到,他不知是什么想法?

會不會輕視她?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熱起來了。她臉上那笑容立時收了。看著她的史這下臉上倒又隱隱地顯出笑意來。他說:“知不知道,外地人?”還是叫她外地人,“你很容易生氣。”

“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范紅英道。自己憋不住又笑了起來。

史過來擁住她的肩膀:“走,帶你進去。”

兩個人一起進了門。史挾緊著她,用另一手去開房門。兩個人都很緊張,因為突然都對彼此的意愿沒有把握了。史的身體貼在她體側,非常熱,好像比一切的熱都更熱,烈烈地燒灼著范紅英的軀體與他相觸的部位。

一進門是甬道,他也不開燈。門一關上,兩個人一起陷入黑暗里。可以感覺到他轉了身子,面向著她,然后手摸索上來,找她的臉孔、嘴唇。他的手觸感很輕,很遲疑。

他害怕。史在害怕。

在那一剎那,范紅英憑本能知道了這點。雖然不了解他怕什么,卻是這種感覺使她溫柔起來,她忽然忘了別的事:她顧慮的、擔心的,她不愿意的。

她用手掌按住了史撫著她臉頰的手掌,從喉嚨里出聲:“嗨!”

他在笑,有點緊張,然而還是暗啞地回了話:“外地人。”

他找她的唇找了半天,很膽怯地湊了過來。

這么明顯地讓人覺得他在害怕。這么可愛和純潔,讓她心疼起來了。邊心疼邊罵自己:“被人騙死了,也許他是裝的。”

兩個人在黑里吻了半天。看不見的時候,他的特性全沒了,就只是個濕和潤的唇。想起了聽過的老話:黑里頭女人全一樣。

黑里頭男人也全是一樣的。

范紅英突然不甘起來了。她三兩下就掙開了史的手。啪地開了屋里的燈。

他完全沒料到這招。拿手擋臉,然后,一個大男人,臉紅起來了。他大概有點生氣,道:“干什么?”

范紅英道:“看看你。”

史垂了眼,不看她,自己到床上坐著。

范紅英坐到他旁邊去。他垂著眼,這時很像個使性子的孩子。她摸著他頭發,道:“你多大?”

“你別管我多大,我一樣是個男人。”史甩了頭發道。

范紅英摸著他的發,實在沒法不想到那些電影電視上看來的壞女人勾引小男孩的故事。她自己好像就是那個壞女人。

然而她還是要問:“你多大?”

這時候這件事好像變得很重要似的。

史抬了臉,憤恨同時有點兒厭煩地瞪著她,道:“二十三。怎么樣?”

范紅英笑。然后說:“我跟你講個實話,我其實是二十六歲。在外頭跑,年紀說大一點比較省事。”又問:“你懂不懂?”

史點頭,露了個小男孩似的全無城府的笑,遂道:“我早就知道。”他低下頭去看她的腳,說:“你在我家的時候。”

他這時那點膽怯的神態又過去了。大概一直就是怕她的歲數,認為那歲數是歷練很多的。這時又湊過來要吻她。

范紅英擋開了他:“吻三十六歲的女人和二十六歲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嗎?”

史坐正。老實地想想,道:“我不知道。我吻過的女人很少。”

“你跟人睡過覺嗎?”

史笑著,想抗拒這個問題,眼睛左右轉著,終于他還是老實說道:“很少。”

范紅英這時候非常地城府洞明。下面這話問出來,她都覺得自己殘忍了:“你想不想跟我?”

這男人轉著眼珠,臉紅上來了。可憐,是個乖孩子。他喉嚨里咕噥了半天,然后說:“不想。”

說這句話真不知拚了他多少力氣,然而說出來,他的尊嚴立即恢復了。他整個人像松懈下來。笑嘻嘻地往床上一倒。俏皮地說:“你很失望是不是?”

范紅英道:“沒有呀!”然而還是奇怪地有著失去了什么的感覺。本來她決定史如果說想,她就要回答:“可是我不想。”這話如果說出來,不知史會怎么反應?

然則她失去的只是個欺侮一下史的機會罷了。

可惜又不能像小孩玩牌,可以重來的。

范紅英也翻倒在床上,悶笑起來。

后來她說:“不管怎么說,今天很快樂。”

史說:“我也覺得很好。”

范紅英又道:“你不想跟我睡覺真遺憾。”她說這話是想要刺激他的。然而他只斜瞄她一眼,非常懂得她的樣子。范紅英想想覺得這樣更好,好像還比真有了肉體關系更深刻些,更完整些。

她去吻他,說:“我很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

他任她,只輕輕摟著她。這么乖的男人,這世界上很少很少了。

史在午夜的時候離去。他一直就沒問她的姓名地址。她知道他不要。他只說:“我走了。”

范紅英道:“再見。”

他又湊過來親她一下。

兩個人都知道他這一出了門,這事就結束了,然而很宿命地忍耐著這個缺憾,人與人的相知,有他們今天這么完美,應當也夠了。

范紅英裝作很高興地,明朗地道:“不會忘了我吧?”

“不會。”他說。用手摸她的臉:“外地人。”

他出去了。

那門咔地一聲鎖上。范紅英這里隨即心房瞠地震了一下。靜止了一剎那,馬上澎湃洶涌起來。真難過極了,像生命里有點什么死去了。她很想哭,卻是眼里沒一點出淚的意思。她趴到床上讓自己癱著。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不能去找他,他也不能找自己。今天這一過,所有奇妙的感覺都會死去,他們就算在一起,也絕對沒有今天這樣的日子。

她在床上逼了半天,總逼不出淚來,只好放棄。跌跌撞撞地去浴室洗臉洗澡。她非恢復不可,也不是小孩子,二十好幾了。她走著,突地注意到自己的腳完全不痛。她的腳已經好了。

扭到的地方已經好了。

這件事結束了。

(選自臺灣《情愛風塵》)

·插圖/阮筠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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