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給我一瓶可樂

晚飯時分，經過華蘭路益新工業大廈。

當年我初到香港時，就是在這座大廈里的一間工廠打工。

十幾年來，工業大廈對面一排店鋪變了又變。今天，大部分都變成了飯店，亮亮的大燈泡，把一間間鋪子照得通明，隔著玻璃，看見熱氣在碗碟中冒起。

此地已不復舊觀了。

忽發奇想。如果有一天我財力運用自如的話，我將在這一排門面中，買下一個小小的鋪位，開一間專賣汽水香煙的雜貨店。

從前在這里，就有一間小小的雜貨店。

雜貨店又臟又亂，里面暗暗的如埋伏了千軍萬馬。臨街有一個放滿汽水的冰箱，冰箱前永遠擠著一堆買汽水的人。每天午飯時間，從喧囂的廠房里出來，我就會擠進冰箱前的人堆里，去買一瓶冰凍可樂。有好幾次，幾乎在我要可樂的同時，一陣清脆的聲音也響了起來：“請給我一瓶可樂。”

聲音來自一個扎著兩條粗辮子的女孩。當她發現我同時在要汽水，就綻開笑容說：“你先要吧!”

“不不不，你先要，你先要。”我急忙說。女孩點點頭又笑了，笑時亮出了一對兔仔牙，襯著胖嘟嘟的圓臉，挺逗人的。

第一次在雜貨店碰到那個胖嘟嘟的女孩，還以為是偶遇。

后來一次又一次幾乎同時在買汽水的時候碰到她，我就覺得有緣分了。

人一覺得有緣分，凡事就敏感起來。那一間小小的雜貨鋪，漸漸就像一塊磁鐵。一想到它門前那個擠滿汽水的冰箱，幾乎連身上的汗毛都會排著隊向著一個方向傾斜過去。

本來每天為了解渴去做的一件事，這時卻有了新的詮釋。我在買那瓶可樂的過程中，感受也復雜起來。我的確是要去買一瓶可樂，但好像又是為了那一陣清脆的聲音和那個閃著兔仔牙的笑容。

“請給我一瓶可樂。”一聽見這聲音我就會笑起來，然后在人頭中找尋另外一個笑容。如果哪天沒碰上這一聲，那就算手里拿著可樂也不安樂了。

事隔十八年，這一晚經過華蘭路，看著取而代之的小飯店，頓時有個沖動，真想把它買下來，變回那又臟又亂的雜貨店，置一個擺滿汽水的冰箱，然后瞇起眼，側著頭就聽見：“請給我一瓶可樂。”

——“你還不睡呀?”周寧搓著手上的護膚膏，走進書房問我。都十八年了，這聲音仍然清脆，還未變。

（選自香港《名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