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李維龍

一九四O年，我當時也住在香港，是一個頗具規模的俱樂部的會員。那俱樂部擁有五六百名會員，由銀行經理到跑街的老經紀，由大學教授到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兒。諸色人等，良莠不齊，只要辦過入會的手續，每年照章繳納會費，衣履完整，便是十足資格的一個會員了。好在入會的手續也并不嚴格，只要兩名會友介紹，義務司理就相信他是個好人，以后在值理們的會議上通過，卻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我一直就不曾見過有一個要求入會的人被否決。

雖然有五六百名的會員，但經常到俱樂部里消磨日子的，不外百多名。我是當中的一個。這百多個才實際是俱樂部的基本會員，大家朝夕與共，混得非常熟悉了。我們在俱樂部里，十分偶然才見到幾個陌生人，也許他們入會的歷史更悠久，資格比我們老，可他們還是陌生人。

我們俱樂部的一點好處是，那是塊絕對男性的地方。一年當中除開特殊慶典的開放日子，平時嚴格拒絕女人進內。一個桌球室，一個藏書樓，一個酒巴間，一個網球場，一個打牌的房間，卻不容政府懸為禁例的雜賭；另有一個客廳。世上若有一塊真正言論自由的地方，那便是那間放著幾件笨重的舊家具、一只初冬至暮春天天不停火的壁爐，鋪著沉厚的地磚，古色古香的客廳了。還有一棟藏書樓，人們到那里去并不因為閱讀書報，而是利用那兒的不準喧嘩的幽靜，在午飯后還有半個鐘頭才到上班時間，正好靠在那兒的大沙發里，打瞌睡養精神。正如那個綠草如茵的網球場，主要用途不在打網球，而是供給比較上了年紀的老會員，冬天在太陽光里喝得過了和暖的午后應用的。

那樣的自由天地的確是每個男人的需要，特別在一般置家已久的男人，那里是大家逃避現實的所在，有許多時候大家需要在那兒，暫時放下包袱喘一口氣。

不一定要放浪形骸，但是大家不拘禮節，暢懷痛飲，高談闊論，無拘無束。除了我們的俱樂部，難找第二個更好的所在。

有一天我發現一個中年的漢子，匆匆從外趕來，一面喘息一面揩拭著額上的汗水，仿佛踏上了俱樂部便是及時趕上了一部方施過開動訊號的火車。他的模樣兒也是最后一個爬登開動的車子的客人一般滿足愉快，你只道他這樣子惟恐后人踉蹌而來乃為著什么要事。原來待他坐了下來，說明原委卻是十分簡單的，那位先生想到了一個齷齪新鮮的笑話，他的天才無可發泄，只有俱樂部里有他的發表自由，也有他的同志，懂得欣賞他的杰作，他的一點志愿不過是聊博一燦。

要是你有那樣的閑情，坐下來靜靜留心他們的動靜，分析他們的個性，以他們的論調，猜測他們的環境，衡量他們頭腦的輕重，品流的高下，嗜好的分別，倒是十分有趣的一回事。

我在那里認識李維龍，大家也認識的李維龍。論會員資格，他比任何人都老。他不但是俱樂部的一分子，根本是俱樂部里財產的一部分呢。一個組織是缺少不了像他那樣的出色人物的。他的年紀并不太老，可是仿佛那俱樂部建立之時，他就是第一根樹立起來的柱石，早就存在了。

他是個健談的家伙，是一部行動的百科全書，雖然未必懂得詳細，卻天文地理，飛潛動植，什么也懂一點兒。他很有點人緣，說話風趣，謔而不虐，人們愛尋他的開心，他也尋人家的開心。李維龍存在的地方，便是一個落花流水的健談會。沒有影響寂寞的時間，舉座興致盎然。

他從來不賭錢，他說他不是冒險家，他是個百分之百的穩健商人，因此他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塊錢，他縱使不期望因此弄來兩塊，也要知道那塊錢花來有它的代價。賭博既無必贏的保障，作為娛樂，也有付價過重的危險。他另外還有一番理論：賭博贏了錢，傷害朋友的感情；賭博輸了錢，傷害自己的感情，無論怎么看，都屬不相宜。

從來沒有見過李維龍把一角錢放在賭桌上。他卻常把錢放在酒巴間的柜臺上，他其實也不會喝酒，小飲即兩頰酡然，卻高興請朋友喝酒。他自己淺嘗輒止，從來不會喝到酩酊大醉。他說談話最好喝一點酒以助清興，酒是談話的香料，絕非必要，但用得適可，卻趣味無窮。

酒巴間里有許多酒鬼，而李維龍永遠維持他的清醒。他維持清醒的頭腦，只為他愛發議論。他談論政局，談論人生問題，不愿意人家批評他所說的是謬論。為增強他的論調，他時常多方引證。許多時候他能夠使聽者折服，只為他說的看似那么真實，找不到可以駁斥的漏洞來。

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歐洲的戰事在蔓延中。遠東局面，至為動蕩不安，香港彈丸之地，空氣緊張復松弛，松弛復緊張。德意日的軸心同盟使香港人天天晚上做噩夢。銀行也發生過擠提，儲戶在匯豐銀行

的大門排成長列。一個過路的人批評說：“何必慌張，沒有人會攻打香港的。”那人沒有錢放在銀行里，否則他便不會那么寫意，早已側身擠提的行列里了。

在那樣的時候人們忽然對時局深感關懷了。大家天天讀報，希望聽到別人對于國際局面的見解，正如今日人們在馬場里渴望打探哪一匹馬兒必勝的內幕消息一般狂熱。愛談時局的理論專家必受歡迎，李維龍頓成了我們俱樂部里的重要人物。一般熟悉的老朋友見面便說：“阿龍，你對遠東局面怎么看法?”比較客氣的朋友問：“李先生，對香港前途，有什么高見?”

李維龍熟讀報紙及一切關于政治問題的出版物，腦海里蘊藏著豐富的見識。對任何人都不吝賜教。我們聽他的理論，只覺他對于香港的前途頗為悲觀，仿佛大禍難免，而香港在戰略上是一塊無可防守的地方。他有許多理論說明它的不易防守，聽了他的見解的人也很不開心，卻也沒有辦法推翻他的理論，特別關于日本人的野心，按他的說法仿佛日本人的戰炮已指向這小島上來了，只在等候發放的訊號罷了。

也有樂觀的分子，明里不跟他辯論，背地里卻以訕笑的口吻批評他不對，說他杞人憂天，否則便是危言聳聽，局勢當不如他所想象的壞。

李維龍對時局既有他的悲觀，也自有他的悲觀的打算。他預言萬一太平洋戰事發生，香港淪陷在敵人手里后可能發生的一切，為了自己，他要如此這般地部署……談得頭頭是道，理論滔滔。他有一只錦囊，他并把這只錦囊公開，大家要是將來依照他的計劃行事，會有許多好處。

可是人們對他的理論總是疑信參半，也沒有誰認真留心他那只錦囊。只為就算他不幸而言中，將來環境的變幻，也渺不可測，他的應付辦法未必行得通，紙上談兵，如此而已。

在同年十二月的一天清早，先知李維龍的預言果成事實，來棲尚往來于白宮，日本人卻同時向珍珠港、新加坡和香港施行突襲了。一個沉寂了百年的小島翻騰了起來，人們那么慌張，完全亂了主意。香港是一只倒翻了的蟻巢，到處是瞎了眼睛亂爬的螞蟻，南北西東，卻爬來爬去，仍在一小片的陸地當中。

一場突發的戰事完全占據了大家的腦海，在火網下求一處可暫獲安全的洞穴，為了自己，也為自己所負責保護的人們，到預言真正靈驗的時候倒沒有一個人想起李維龍來了。

我也曾一度上過俱樂部。找不到一個人，連那兒的工友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輕便的東西完全失掉。酒巴間的天花板中了一只炮彈，滿地都是玻璃杯子的碎片。門際垂掛窗簾的地方，有火炙的焦痕。觸目都是瘡痍。往昔大家高談闊論的客廳，連家具也被搶一空了。壁爐第一次在這寒冬天氣不生火，回憶過去種種，前塵若夢，俱樂部隨同整個城市的命運，結束了一代的榮華。

香港淪陷了兩星期。在這混亂慌張的十多天中，起初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到稍為安定，大家也紛謀逃亡大計，想以最快最安全的辦法，跑離香港。

在這忙亂的日子里，我沒有見過李維龍。以前天天到俱樂部里的朋友，也沒有一個見過他。大家擔心那位事前最有計劃的專家，也許已遭不測了，倒有點替他焦慮。

未到舊歷年我便離開香港，到曲江住了一個年頭，后來復舉家遷桂林。雖然是抗戰的艱難時代，桂林物質之豐裕，不啻大后方的天堂，只要有錢，一個人可以過窮奢極侈的生活，和戰前的香港，僅是氣候上的差別罷了。

那天正是星期日，我從茶樓出來，到桂北路去找一個教書的朋友。步過教堂，一陣做禮拜的嚴肅的頌詩的歌聲使我頓有所感。當我轉過臉兒去的剎那，一張熟識的面孔也正納罕地向我望來，大家的視線

剛接觸，我不禁呆住了。那不是一別兩年的李維龍嗎?

他和幾個男女站在教堂門外，似有所候。李維龍單從外表上看來，變得多了。那張胖胖的圓面孔變得憔悴焦黃，他以前很講體面，現在身上披著一件灰布舊棉襖，一條黑布褲，一雙黑布鞋，亂發蓬松，胡子長長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桂林碰見他，沒有想到他會變成今日的樣子。

我打消了去找朋友的主意，和他上附近的一家餐廳敘舊。

不消說他在這兩年來一定飽經顛沛流離之苦。他方自梧州來，沒有錢，找不到職業，人生路不熟，我是他第一個見到的老朋友。他向我訴苦，叫我設法幫忙，把他做個安置，不問是什么職業。他的需求很簡單，好在他只有一個人，但求解決目前的一宿兩餐，便于愿已足了。

做朋友，幫他的忙，我義不容辭。時局艱難卻并不如今日之壞，當日一個人要找一枝之寄，并不是全無辦法。我留他在報館里暫且住下，介紹他到一家電影院做翻譯員。

生活比較安定了，他有空時常到報社來看我。談起往昔在香港的日子，我頓憶起他在我們的俱樂部里是個怎樣重要的中堅的人物，想起他的預言和理論來了。我奇怪他比一般人有先見之明，對未來的戰禍也那么具備應付的周全計劃，何以落到今天。還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亂世發達易，治世發達難。打仗也不可怕，也許你會因而變得更好，也許變得更壞。”我知道許多聰明人也憑一場戰禍發達，悉如他說的變得更好了，卻奇怪這位滿有計劃的先知卻反而變得更壞。我忍不住問他其中的原由。

李維龍嘆了一口氣，向我招供：

“是的，我當時有許多理論許多見解，也擬了許多計劃。人們相信我料事如神，滿有辦法，不知道我口里只管說，在我的心里，我卻一直不相信我自己說的，會是真實。我毫無準備，一聲炮響，我的一切也就完蛋了。你們以為我是先知先覺，卻不知道我一直也在自欺欺人。”

我對他那么失望，啼笑皆非，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們時常也有那許多的理論家和聰明的先知，給我們啟蒙指引，他們自己口里說的，自己卻沒有信心。李維龍不過是成千上萬人當中的一個罷了。

（選自香港《星島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