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北和我,自問對于這個家庭的營造還算用心,但是,沒想到兒子在填大學的志愿卡時,仍然是立志要“離家出走”,雖然可以進入離家最近的淡江大學,他卻執(zhí)意要到臺中的大度山上去讀書,美其名曰:“和爸爸做校友”!
身為東海大學物理系第一屆畢業(yè)生的海北,當然也很欣慰,于是,我們的兒子高高興興地走出家門,得到了生平第一次的“自由”。
不過,那個時候的他,還并不知道所有的自由都需要付出代價的。第一年住在學校宿舍里,同學們互相做伴,日子好像還過得挺熱鬧。到了第二年,覺得人太多,讀不下書,就又搬到學校附近,租了間學生套房,一個人過起日子來,問題就慢慢來了。
每到周末,高速公路上就大塞車,統(tǒng)聯(lián)的票子也不見得好買,總要排很長的隊,所以回家一趟就有一半的時間都耗費在路上,只好慢慢減少回家的次數(shù);但是同班同學各有所好,有女朋友的更是一到周末就不見人影,大度山上的日子忽然間變得非常悠長,一個人晃蕩在校園里,雖然有些樹木據(jù)說是他的爸爸親手種下去的,我們的兒子依舊覺得舉目無親,寂寞得很。這問題果然很難應付。
不過,既然是出身自“劉家貓園”的子弟,解決問題的方式當然也是沿用舊規(guī)。開始的時候是常常打電話回家,問兩只老貓的近況,總要老媽加油添醋地形容一番之后才肯放下電話。
然后,忽然間,電話少了,家里的老媽雜事太多,忙不過來,也沒空起疑心,到了最后,還是兒子自己招認的。
已經是大學三年級的下學期了吧,有一天,他和我同車從淡水去臺北,在車里,他先誠惶誠恐地向我道歉:
“媽媽,對不起,有件大事沒有先征求你的同意?!?/p>
握住方向盤的雙手忽然間不自覺地緊了一下,我的心在瞬間飛快地轉了幾轉,是什么大事?是要重考,還是要結婚?
還好,這件大事只是:
“我養(yǎng)了一只貓。”
我馬上松了一口氣,和我猜測的事件相較之下,“養(yǎng)貓”畢竟只是小事一樁,因此,兒子也就輕松過關了,沒挨半句罵。
事后我回想一下,這個家伙好像是用了點技巧。他先讓我盡量去發(fā)揮想象力(知道我一定會先往最嚴重的方向去猜測),然后才在幾秒鐘之后公布答案,這樣一來,他的“罪行”就會變得極其輕微了。
可是,已經大三下了,這個時候在宿舍里養(yǎng)一只貓,實在是不可原諒的錯誤。第一:兒子其實是對貓毛極端過敏,他的臥室里總要放一臺空氣濾凈器,平日都是不讓家中的老貓進去的。如今竟然一人一貓共用一室,豈不是天下大亂?第二:自從大黃貓死了以后,兩只老貓在家里忽然變得活潑起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因為黃黃咪太受寵也太爭寵,使得紅紅和黑黑度過很受壓抑的兩年,于是,我們決定不再收養(yǎng)新貓,要讓它們在淡水家里過著無干擾的平安日子。如今,兒子養(yǎng)了這么一只小貓,再過一年多,他去當兵了,小貓當然只好帶回來,那么老貓的日子豈不又難過了嗎?
對這兩點,兒子的辯解是,第一:小貓年輕,不太會掉毛,他也勤用吸塵器,會努力保持室內的清潔。第二:已經有朋友答應,在他畢業(yè)之后來收養(yǎng)這只小貓,所以是絕對不會給家里添麻煩的。
好!我們母子就這樣約定?!梆B(yǎng)貓”一事便如此過去了。
只是,事件既然已經曝光,兒子在電話上就開始常常提起他的寵物來,有許多趣事,我偶爾也會轉告給海北和女兒聽,卻盡量不往心里去;即使寒暑假時兒子把小貓帶回來暫住,我也要他把貓關在頂樓,不要下來和老貓搗亂,因此,那只小小的灰貓,就像一只無聲無息的灰影子,對這個家好像沒有絲毫影響。
因為,我們既然不能收留它,就絕對不能去愛上它,絕對不能和這個小生命有任何接觸的機會。
兒子的朋友們卻好像沒有這種顧慮,有時候還有女生特別打電話來向小貓問好,這只貓大概在大度山上頗交了一些朋友。據(jù)說兒子心疼小貓整日困居斗室,沒機會呼吸新鮮空氣,因此在傍晚下課以后,常會把小貓放在肩頭扛著,一人一貓去逛校園附近的集市,他班上的同學總說他是個“怪胎”。不過,逐漸地,有人發(fā)現(xiàn)這種無聊行為的妙用了。他們和我的兒子一起逛夜市的時候,總會不斷有美麗的女生向他們走過來,笑容滿面,眼睛發(fā)亮,用充滿贊嘆的語氣對兒子肩頭的那只小貓說話。小貓也很合作,任憑美女們伸手撫摸,還會適時做出愛嬌或者陶醉的表情,這樣一來,氣氛就顯得更加愉快和自然,貓的主人也就能開始發(fā)言了。
據(jù)兒子的同學們說:每回,在這樣的場合里,他們都恨不得先揍這個假裝一臉酷相的貓主人一拳,同時也禁不住在心里大叫:
“我也要,我也要養(yǎng)貓!”
當然,這是養(yǎng)貓的好處,我的兒子也確實因貓而認識了不少朋友,但是,養(yǎng)貓的壞處卻是要自己一肩承擔了,尤其在小貓生病的時候,那苦處更是要獨自吞咽。
小灰是只波斯長毛貓(最近又有人說它應該屬金吉拉的一種),據(jù)說腸胃本來就敏感,六個月的時候一直瀉肚,被一位獸醫(yī)宣判再也無藥可救了。兒子不肯放棄,仍然想盡辦法要救它,每天給貓灌藥。這個從來都是懶懶散散,沒有什么時間觀念的大男生,卻為了一只小貓,謹守了定時定量的分寸,盡心盡力了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才把小貓從死亡的邊緣搶救了回來。
而這些經歷,卻都是后來才敢向我們透露,因為養(yǎng)貓這件事,原本是得不到家人支持的,自己也知道是個錯誤,假如小貓再病亡了,那豈不更是罪加一等了嗎?
畢業(yè)了,原本是可以立即把小貓送到臺北的朋友宿舍里的,不巧暑假宿舍要整修,于是,只好先把小貓帶回家來。
我用同樣的態(tài)度對待這只小貓——“隔離”以及“不關心”。
說也奇怪,這只小灰貓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處境,它永遠不吵不鬧也不下樓,乖乖地在頂樓和兒子共度暑日。兒子埋首電腦,它就呆坐在陽臺上。我有時候上樓會瞄它一眼,它也從不近前,總是面無表情很無趣地坐在那里。我忍不住問兒子:
“這種撲克牌面孔的貓,有什么好玩的?”
兒子卻說:
“它表情可多著呢!很會撒嬌,也很愛跟我玩,不信你試著逗它看看?!?/p>
我往前用小球去逗逗它,它卻正眼也不瞧一下,再往前一步,它就鉆到床底下去了。掀開床單往床底看它,仍舊是那副沒有表情的樣子,好討厭!
好吧!反正是過兩天就要送走的貓,不喜歡跟我玩也無所謂。
兒子的兵單下來了,入伍的時間也定了,我就一直催他,趕快送貓,遵守我們的約定。
要入營的兩天之前,終于和臺北的朋友約好,要在中午把小貓送過去。
整個上午,兒子都在頂樓忙著,給貓洗澡、吹風、整行李,貓窩貓玩具都得打包帶走。我沒上去湊熱鬧,只盤算著把貓送走以后,要好好打掃一下頂樓,讓兩只老貓也可以上陽臺去曬曬太陽。
約定的時間到了,兒子卻遲遲沒下來。我在樓梯口大聲叫他,他只是含糊回應著。等到下得樓來,他也是低頭找鞋子,不肯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跟著彎下身來仔細端詳他,果然,如我所料,這個家伙眼睛紅紅的,一定是剛才哭過了。我問他:
“是舍不得小貓嗎?”
他點點頭,然后眼淚就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真是可惡!已經是準備入伍當兵的年紀了,怎么還會沒出息到舍不得一只貓?
可是,我的言語卻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我竟然向他說:
“那就把小貓留在家里好了,反正它也還算乖,不搗亂?!?/p>
眼前的大男生登時破涕為笑,在一迭聲的“謝謝媽媽”之后,就飛跑上樓,把行李打開,把貓碗貓杯子貓廁所都拿出來,重新擺回原位,然后打電話給朋友歡喜地報信,只留下了我一個人站在大門口,有點無奈又有點疑惑:是不是又上當了?
丈夫回來,知道了這一切,就笑著對我說:
“當然,兒子可能希望你會同情他,不過你如果不是愛貓的人,也不會演變到完全推翻自己立場的地步,所以還是認了吧,是你自己其實已經舍不得把這只小貓送人了?!?/p>
是這樣嗎?
可是,這只無聲無息的小灰影子還沒和我有過任何交往,我怎么就會舍不得了呢?
三天之后,兒子當兵去了。那個晚上,我頭一次上頂樓去喂它吃飯,樓上沒開燈,忽然間有只毛茸茸的東西奔跑到我腳邊來,用很嬌很細的聲音向我喵喵叫著,大概是真餓了。彎身把它抱在懷里,那溫暖的小身體緊貼著我,開始呼嚕起來。多么弱小卻又是多么熱切地在生活著的小生命啊!在那一刻,我不禁對它產生了極深的憐愛之情。
小灰灰從此正式進入了“劉家貓園”,成為我們全家人的愛寵。這恐怕是當初誰也料想不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