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一棵杏樹,幾年來無聲無息,今年突然大豐收。
只不過,享用杏子的并不是我,而是鳥兒和松鼠。
有時,在我和它們爭食的情形下,難得吃到一兩個,其余的,了不起只能吃些它們所拋棄掉的“半成品”,或是沒吃完的“剩菜殘肴”。更令我感到委屈的是,在我和它們爭食的時候,妻總是和我作對而站在它們那一邊。
這棵杏樹是我們搬來這里時就有的,但我從未多注意過它一眼。以前所見它結的都是些葡萄般大小的青色杏子,我從未奢想過它能吃。
今年不知是雨水充沛,陽光適宜,或是其他原因,早在兩個月前,我就發現了這棵杏樹的“不正常”。最先是發現它結的杏子好像比以前多得多;不久之后發現杏子長得比以前大得多:再不久之后又發現杏子的顏色逐漸變為金黃色;此后便發現松鼠和鳥兒在吃它們。
其實這種情形,心細的妻早就發現了,因為有一天我看到鳥兒和松鼠正在吃杏子時,她神情愉快地站在樹旁看著它們,只是她一直沒有說過而已。
在我還沒有看到鳥兒和松鼠吃杏子之前,我沒想過那些杏子能吃,直到看到鳥兒和松鼠吃,又看到杏子愈來愈大,顏色愈來愈變為金黃,我才想起,鳥兒、松鼠可以吃,我也可以吃的呀!
有一天,當妻又在看鳥兒和松鼠吃杏子時,我也湊過去和她一起看。我看到鳥兒用嘴啄杏子,啄不了兩三口,杏子就掉到地下去了,而且越是熟的越容易掉下。每當一個掉下后,鳥兒就立刻去啄另外一個,如此不一會兒,地下就掉了好幾個。松鼠則是另一番情景,有一只較小的,因為爬得沒有鳥兒飛得那么高,而較低處的杏子都不像高處枝頭的那么熟,小松鼠用嘴摘下一個,咬了一口就丟掉,又另摘一個,咬一口,又丟掉,如此不一會兒,地上又掉下了好幾個。
妻看了這種情形,說:“鳥兒真會糟蹋東西,小松鼠真調皮,看到鳥丟,它也丟。”
我聽了覺得好笑,于是告訴妻:“鳥兒不是糟蹋東西,是它用力一啄,蒂就脫落了;小松鼠也不是調皮,是它吃時發現還不熟,味道澀,換一個,仍是澀,又換一個。”
妻聽我說得有道理,于是在較高處摘下一個熟的,伸手去喂小松鼠,小松鼠既不認生,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地用嘴把妻手中的杏子銜過去,而且果真不再是咬一口后丟掉,而是全部吃完后把中間的核丟掉,并且意猶未盡,等著要第二個。
妻一面又摘了一個喂給小松鼠,一面說:“小松鼠的嘴巴真刁”。
我聽了又覺得好笑,因為這是她以前對兒女的用語,現在又用來對松鼠了。我又在想,還好只說它是嘴巴刁,沒有恭維它是“美食專家”。
小松鼠吃完第二個又要第三個。第三個吃完,用前爪抹了抹嘴巴,倒轉身子回到地上,連跳帶跑地走了。
妻也轉過身來對我說:“你看小松鼠多乖,吃飽了就走,不貪吃。”
我聽了覺得更好笑,一會兒前才說它調皮,現在又說它乖了。
看到鳥兒和松鼠吃得這么津津有味,我也嘴饞起來了。于是從樹上摘下一個,在衣袖上擦了擦,放進嘴里,果然又脆又甜。一個吃完,又吃了第二個。但當我正伸手要摘第三個時,妻立刻阻止了我,說:“好了好了,你吃兩個還不夠?”
我聽了,大惑不解地望著妻。她又說:“被你吃完了,鳥兒和松鼠還吃什么?”
妻以前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好笑,惟有這句話讓我覺得好氣了。我才吃了兩個,就說被我吃完,我這么大個人,體重一百五十磅,只準吃兩個,小松鼠不過幾兩重,一下子就吃了三個,被小鳥“糟蹋”掉的則還更多。
誰知過了兩三天,妻更變本加厲,在我才準備要吃第一個時就被她阻止了。她說:“杏子已越來越少了,以后你不要吃樹上的,要吃撿地上的吃好了。”
這句話使我更生氣,地上的被鳥兒啄掉的有許多啄痕,被松鼠丟掉的有許多齒痕,而且不熟。我撿起幾個來,拿給妻看,問她:“這能吃嗎?”
妻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回答我:“洗一洗就是,鳥兒和松鼠都沒有口蹄疫。”
這句話又使我恢復到覺得好笑了,心想,怎不說它們沒有“愛死病”。
此后,我就只好吃鳥兒和松鼠吃剩的了。
盡管是“豐收”,也終有收完的一天,大約一個多月后,樹上就不見再長新杏子,熟了的越剩越少,見到的鳥兒和松鼠也就越來越少。在一個星期前,當我以非常珍惜的心情,撿起地上最后一個熟透了的,其上有兩個啄痕的杏子時,就意味著,當我把那一個吃完之后,不論是松鼠、鳥兒,或是我,今年都不再可能吃這棵樹上的杏子了。
這兩天,偶爾還是會有鳥兒和松鼠飛到和爬到樹上來,但當它們發現滿樹雖仍有濃密的綠葉,卻已沒有一個杏果時,便只略事停留,失望地離去。
妻看到這種情況,悵然若失地說:“怎么這么快就走了?”
我無意中接了一句:“它們真現實。”
妻卻立刻以糾正的語氣對我說:“它們不是現實,它們要生存,它們需要食物。”
妻以前說的話,不是令我好笑就是令我生氣,這是惟一令我不覺好笑也不生氣的一句話,并且覺得是句簡單、平凡,卻是有道理,甚至有哲理的話。
杏子生長的季節極短,且每年只結一次果。我盼望明年快點到來,并希望有更充沛的雨水和更適宜的陽光,能讓鳥兒和松鼠享用更多、更大、更甜的杏子。我并愿意不再與它們爭食樹上的,而只吃因被它們“糟蹋”或因“調皮”而丟到地下的。
(選自新加坡《新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