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因?yàn)橐s飛機(jī)去紐約，那天我急匆匆地跳下車，便沖進(jìn)機(jī)場大廳，不小心撞到前面一對手拉手的情侶，連忙說聲對不起。沒想到對方先紅了臉，原來那女的竟是我一個開電腦公司的朋友的老婆！老于世故的我裝作不認(rèn)識似的大步走開。印象里那男的很帥也很年輕。等飛機(jī)起飛后，只見剛才在機(jī)場撞到的朋友之妻，從前排走過來，坐到我旁邊的空位上，要和我好好聊聊……

他今年才二十一。我至今還是覺得奇怪，為什么會跟他在一起。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像我這樣傳統(tǒng)的女人，不會去趕“養(yǎng)小白臉”的潮流的。而這一切，真的如他所言：命中注定。

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公司的一個招待會上。由于獲得了德州儀器的大訂單，公司開了個客戶和供貨商的招待會，大發(fā)禮物，還動員職員表演，上上下下一片喜氣洋洋。公司各部門都有節(jié)目，銷售部別出新裁地表演了服裝秀，他是那晚身著黑色西裝，手持玫瑰，帶著花枝招展的女職員走上臺的護(hù)花使者。當(dāng)時只覺得好一個美俊少年，銷售經(jīng)理告訴我他是剛錄用的銷售員。

一個星期后，我需要招人幫助改進(jìn)公司會計(jì)系統(tǒng)的工作程序，先在公司內(nèi)部發(fā)了征人啟事。報(bào)名的人不是很多。半個月后，人事部經(jīng)理向我推薦他，說他有達(dá)拉斯大學(xué)會計(jì)和電腦專業(yè)的兩門碩士文憑，而且平均分?jǐn)?shù)為三點(diǎn)八。

真人比臺上的更清秀，標(biāo)準(zhǔn)的五官，像是上帝偏心的杰作。眼神中閃爍著青春才有的光彩，充滿了活力。微笑起來像五月的陽光。二十才出頭吧。這樣的少年，不知會迷死多少十八九的少女！

可能是公司里二十歲的人不多的緣故，認(rèn)識他后，因?yàn)楣ぷ麝P(guān)系，他常來找我問問題甚至找我聊天。我也喜歡放下平時嚴(yán)肅的老板面孔，與他東拉西扯的，像哄小孩子一樣，喜歡他的天真與放肆。

“老板，我請你吃飯去!”有天下班，他來找我。

“為什么?”我有些吃驚，無功不受祿嘛。

“我懶得弄飯吃呀。0K?”他曾跟我提起他父親不在身邊，在巴西開雜貨店。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yīng)了。跟一個員工吃頓飯是極正常的事，何況這幾個月，老公一直都呆在大陸的工廠沒回家，我也希望有個人陪。

“剛認(rèn)識你的時候，總覺你高傲得很，財(cái)大氣粗，不理人的樣子。”他點(diǎn)了一道燒烤后說。

“怎么會呢?可能是我太忙，樣子很兇嗎?”我解釋。他表示明白：“后來我才覺得你很好。可是，你顯得很憂郁。有什么事情讓你不快樂?”

我搖了搖頭。告訴別人自己的情感煩惱，是不智之舉，何況對方只是個小毛孩子。

“你不說我也知道。女人還會有什么煩惱?”他鬼鬼地眨眨眼睛，為自己的機(jī)敏暗暗得意。

我的煩惱來自孤獨(dú)，我對老公可以說從沒二心，是典型的死心眼。我還在臺北讀大學(xué)時就把身心全給了他。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當(dāng)成生活的重心。我一心一意守著他，幫他讀書完成學(xué)業(yè)，與他同甘共苦一起創(chuàng)業(yè)。他渴了，我送上水；冷了，我送上毛衣；悶了，我伴在他身邊。以為我的一生將如此走完。幾年前，我們的公司形成規(guī)模，本想就這樣不愁吃不愁穿地守下去，好好干幾年，在達(dá)拉斯頤養(yǎng)天年。但老公不干，非要到大陸投資建電腦外殼工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大半時間泡在大陸，把這里的公司全交給了我。我開始了新的生活，也開始了我的痛苦。夫妻間所有的濃情蜜意，被時間一絲一絲地抽走。每天的長途電話里，更多的是訴苦。兩人之間的距離問題、公司營運(yùn)的壓力、個人情感欲求的問題都成為我們的新話題。現(xiàn)實(shí)兼實(shí)際的他，使我萬分難過。最后他提出雙方都可以找朋友的建議。我恨他。二十三年的感情，說丟就丟，余下我守著舊夢。現(xiàn)在被這年輕人提起，不禁傷心!

“人生就是隨緣，別太在乎!”見到我不出聲，他輕輕安慰著。這樣窩心的話，好久設(shè)有人對我說了。我?guī)缀趼錅I。

“你是否留意到我是個素食者?”他話題轉(zhuǎn)開，“我信佛教的。”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那盤素飯。認(rèn)識他一段時日，從不覺得他談吐言行與時下青年有何不同。

“為什么會信佛?”我對佛一竅不通，只知道是從印度傳過來的一種宗教，跟和尚尼姑相關(guān)連而已。

“佛法有道理。我父母是佛教徒，對我有一定影響。”

“佛法說什么?”我好奇心起。

“說不完的。”他頓一下，做沉思狀。“就拿人來說好了。你說說看，你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

我不知如何作答。“人生了下來便來了，化泥土而去了。不對嗎?難道還會有其他的答案嗎?”

“錯了。人因緣起而來，緣滅而去。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緣字定下的。遇見你也是一種緣，知道嗎?”他認(rèn)真說完就善意地笑了。接下來，他給我講他美麗的佛教：前生，來世，因緣，無我和因果。包括他在內(nèi)，一切都是那么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

結(jié)賬時，他站起來走向收款臺，收錢的那個中年婦女用英語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后兩人轉(zhuǎn)頭看我。我見到他們哈哈大笑，而他雖在搖頭，卻笑得極開心，眼里閃著光彩。

他回到桌前把我?guī)С鲩T。在門口，他笑意未盡。

“你認(rèn)識那老板娘?”我問。

“不是啦。第一次見面，她問得很有趣。”他還在笑，“哈哈，她說為什么你來付……唉，不說了。”

“算了。”我說。回想那情形，莫非那老板娘誤會了?

這時，他已止住了笑。認(rèn)真地說：“老板娘說你漂亮。不是嗎?”

那一個晚上，有種快樂的感覺開始占領(lǐng)我的心。一切東西都變得鮮艷與生動起來。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眼角已有皺紋，還依然美麗嗎?我問自己。四十四了，四十四歲不能像十八歲一樣。十八時的我，身邊男孩子團(tuán)團(tuán)繞，一時高傲得不可一世。理智告訴我，這個年齡，不再是做夢的年齡了。

他照樣常來我辦公室，說他的佛、他的故事。他說他還有兩年的博士課程，暑假他要回巴西探親，回來美國后就回達(dá)拉斯大學(xué)繼續(xù)學(xué)業(yè)。到我公司工作只是為了零用錢。他喜歡車子，特別是他的寶馬跑車，“我已開始改裝，準(zhǔn)備漆成紅黑兩色，裝上尾翼，會飛起來的。”那晚，我領(lǐng)教了他的飛車技術(shù)，這讓我全身冒汗，幾乎叫起來。

我跟他說起我過去在學(xué)校的生活。有時他會說，“這我知道。”我問是如何知道的，他神秘地說：“公司里有些你在德州大學(xué)的同學(xué)，告訴我你的事情。”我很奇怪公司里有人知道我在學(xué)校的事，但他再也不肯講了。

我的生活有了新轉(zhuǎn)機(jī)，心情開始好轉(zhuǎn)。我認(rèn)識了些他的朋友，見過他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弟弟。我們還是朋友一樣來往，兩人都沒說什么，但公司里開始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

“怎么會這樣的呢?”我有些生氣。

“我很少帶女孩子出去，大家誤會了。我會解釋的。”

“女孩子，我也是女孩子?”我沒心思計(jì)較這些，“你太年輕，不懂防人。社會人心險(xiǎn)惡，我們要小心，特別在公司里，明白嗎?”

“我會注意的。很快我就回巴西省親了。”他許諾道。

當(dāng)他較少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只是偶爾打來電話后，我卻開始懷念他。有天，他問我是否想去跳舞，我一口答應(yīng)。只因他的那句“黑色，會給入神秘感覺喲”的話，我跑了很多服裝店，最后在Nordstorm簽了九百多美金的卡買下一條背部有個金色小繩結(jié)的全黑長裙。生活中總有不可預(yù)知的事。約去跳舞前的一夜，我接到老公的長途電話。

“蘭蘭！”電話的另一頭喚著我的小名! “你幾個星期沒有給我打電話了。”陌生又極熟悉的聲音。

“你還需要我嗎?”我幽幽地說。話才出口，便哽咽不能語。二十三年，有太多的回憶。

“我很想你，我常常想起我們過去的事。我們一起辦公司的時候，兩人多開心。”

“算了，都已過去了。”我的聲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他很清楚我的弱點(diǎn)，這使我?guī)缀鯚o法抵抗。

“過幾天，我要回美國幫這里的公司買些設(shè)備，我飛來看你，all right，就這么說定了。”他一直都是這樣子，勢在必行，我擋不了他。

第二天，他開著一輛租來的凱迪拉克來接我。

“你的跑車呢?”我問。

“送去改裝了。”

雨剛停，空氣很清新，天上有星星閃爍，好個美麗的晚上。他挽著我的手，像英國紳士一樣，帶我走過馬路。我想，讓我舞一宵的美麗吧，不要浪費(fèi)這時刻。

舞廳很大。五彩光束掃過所有人。來自各個階層的老美，此刻換上了優(yōu)雅的面具，像蛇一樣地扭動。迪斯科的貝斯震破紅塵。我不喜歡迪斯科，我喜歡社交舞那種美奐輕妙的旋轉(zhuǎn)的感覺。像沙丁魚樣擁在汗味、香水味的小空間中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強(qiáng)烈的音樂節(jié)奏使我快樂，它把煩惱三振出局。

當(dāng)燈光慢下來，節(jié)奏也緩下來時，他不由分說地抓起我的手：“這個可不要拒絕喲。”拉著我走過舞池。

緩慢的音樂并不能緩解我激動的心情，他摟著我的腰。四目相對，距離近得我有些暈眩。他有種使我無法抵抗的眼神。這樣的夜，有誰又能抵抗得了快樂與誘惑?一帶光束，掃過他渴望的臉。在黑暗中，我的手有些顫抖，像是春風(fēng)里剛發(fā)芽的新綠。

“黑夜里人總是看不清楚的，到了白天，一切又會恢復(fù)到原樣了，對不?”

“是嗎?”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只覺得他的回答中有種否定的意思。不知什么時候，他的舞步停了下來，我們擁抱在蠕動的人群中。

迪斯科的轟炸又起。人又奔向舞池。貝斯震動著每顆凡心。這個黑夜里，讓我盡情地舞吧，青春幾何?我掙脫他的手：“走，我們跳。”

舞廳后面是一片空地板，轟炸聲很小。貝斯在打著節(jié)奏。光束照不到的。我把高跟鞋一脫，放在一邊，抓起他的手：“恰恰?”他“嗯?”的一聲。

我知道他不懂，現(xiàn)在二十歲的年輕人，把社交舞看成是老一代的舞蹈。

“Slow，slow，quick，quickslow。”我數(shù)著拍子，拉著他舞起來。他笨笨地跟著，總跟不上，拙拙的神態(tài)很逗趣，我大笑。

“別笑!開學(xué)后我會注冊學(xué)社交舞課的。”

我更是哈哈大笑。在他身邊，我繞著圈，帶著他，舞起華爾滋的溫柔、探戈的昂揚(yáng)，舞著我青春的夢。像一只老彩蝶，舞在花群中。我回到了十八歲，那些似曾相識的舞會一個連著一個的歲月，不都是我過往的青春?人生是怎么走的，行了一圈，又回到起點(diǎn)?

他送我回家時夜已深。路燈柔和地照著兩顆心。他送我到門口，深沉地注視著我，不言。我知道，他總以這樣的表達(dá)，等待我的回答。我是否該轉(zhuǎn)身就走，或是……

我張開雙臂，輕輕擁抱他。

“感謝你給我這么美麗的夜晚……”我頓了一下，“忘掉黑夜吧，白天快來臨了。”

“黑夜何嘗不是黎明的開始?”輕輕地，他在我臉上飛快地吻了一下。我?guī)缀醪荒芸咕堋＿@些年來，感情起伏，誰又曾給我如此潔凈、毫無雜質(zhì)成份的癡情?但他還是個孩子吧，二十一歲。我很久沒有想起這個與他成熟度不相稱的年齡，這個年齡，也許該是有段純純的愛戀才對的。我無法給他這些。

“我太老了，可以做你媽了。”

像受到刺激似的，他猛退了一步，眼神有種驚訝與憤怒。對恃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掛上他往日的微笑。

“你先生是真實(shí)的嗎?”我沒有回答，不知如何作答。我與老公的現(xiàn)狀，公司里的老人多少會猜到，這個情況又是誰多嘴告訴他的?

“過幾天，你不是要回巴西嗎?”他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事情是不要急于做決定的。”

“不，緣份是前生修來的福，有緣起，也有緣去之時。惜緣，懂嗎?走過就不能回頭了。”

是夜，我不知是如何走進(jìn)家門的。無法入睡，為他的話。我是喜歡他的，但我想起傳統(tǒng)的社會期待和輿論，想到因年齡與成熟不平衡而會帶來的各種矛盾沖突。我如何可以平衡愛與現(xiàn)實(shí)而使彼此不受傷害?

此后兩天都沒有見到他。心里有些奇怪。撥個電話給他吧，又能說什么呢?第三天快下班時，猛然發(fā)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下面有一排字：

“I Will be missing you，Love，J”

“J ”是他的英文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我沖動地走到他的辦公室，只見燈已滅了，一片寂靜。我想起佛書上的一句話：“世間有情，一結(jié)斷時，余一切結(jié)，皆亦隨斷。”我會思念你的：是道別，還是繼續(xù)?

老公回來像做客，我知道他在大陸早已有了人。我像朋友一樣地招待他。我驚訝于自己的平靜。我把一切和盤托出。不珍惜擁有，便是悲哀。“我真的失去了你呀!”他悲嘆。送他上飛機(jī)回大陸時，我明白，我送走的是我二十三年的青春。風(fēng)吹過，吹涼我一臉的淚水。

我埋頭工作，獨(dú)自一人生活。我覺得自己沒有太多的能力提起感情。大多的情感財(cái)富，不一定是有幸的。平靜就是幸福。一個月后的一個星期六早上，我照常一個人到公司做事。我打開窗戶，透—下新鮮空氣。一片深秋的清涼涌進(jìn)。我看見樓下有輛小巧的白色跑車滑進(jìn)停車位，車的尾翼在陽光中閃著美麗的白光。

這時電話響起，急急地。

“喂?”我拿起話筒。

“是我。”是他!我看見車門打開，一束火紅像血一樣的玫瑰探出頭來。車主人也同時出現(xiàn)。素色的一身，清秀的臉上有醉人的笑容。一個無線手提電話夾在肩上。我聽見電話里傳出：“我回來了。”

再以后……就被你在飛機(jī)場撞上了。

（均選自美國《人生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