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生日了,該送她一件什么樣的禮物呢?不為應景,而是想借此表達一份說不出來的愛意。可是面對這位對任何東西都提不起興趣,而又什么都不在乎的贈禮對象,這是多么困難的選擇啊!
記得不久前,我為她選購禮物時,好像從沒被難倒過。每次出國旅游,我都能輕而易舉地買到她所喜愛的東西。拿衣料說吧,那種質感柔軟輕盈的絲綢料子,是素淡的細花,或暗色小圖案,無論裁制成旗袍或洋裝,穿在她身上,總能把她那從來不施脂粉的臉,襯托出高雅和清麗。曾經一路坎坷地走過來,那柔細的質地,給她的是一份奢侈的感覺,還有一份苦盡甘來的慰藉。
有一次送給她一只翡翠玉鐲,價錢報低一半,連哄帶騙,才勉強逼她戴上。好幾次,她從手腕上卸下又戴上,戴上又卸下,直到有一回鐲子差點掉在地上,才不再拒絕戴它。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曾經以羨慕的眼光,欣賞過別人手上的玉鐲,等自己也擁有時,反倒舍不得戴。
當日子清閑下來,她偶爾搓幾圈小牌,于是,有機會去香港時,我總喜歡為她挑一副色澤亮麗的麻將牌,供她邀約三五知己在家里玩一玩,客來客往的談笑,也能為她平淡的生活,增添幾許樂趣。
送給她一臺錄放影機時,我騙她是摸彩中獎得來的,因為家里沒地方放,想征得她同意,寄放在她的寢室里。后來即使知道她錄影帶一卷接一卷看得津津有味,也不敢告訴她影帶是租而不是借來的。一向刻薄自己,從來不曾刻意為自己買過任何非需用品的她,總不容自己有過分的享受。
她習慣早起。清晨,在院子里散步后,她必定先到廚房,不叫傭人就自己動手燒開水,洗茶具,然后沖泡一壺好茶,倚窗而坐,一小杯一小杯地啜飲起來。多少年來,她都這樣謹守每天半小時的喝茶習慣。從兩人品茗話家常到后來無伴獨飲,從普通的茶葉到上等的品種,她都耐心地沖泡出味道來。有什么茶葉就喝什么茶,從來不挑剔,也無怨尤,好像逆來順受,知福惜福,是天經地義的事。茶道中有她純樸的人生哲理。
想了好幾天,都拿不定主意。終于從電話簿中發現我理想禮物的代理商。它不是普通的商店,位于離市區相當遠的地方。問了好幾趟路才找到一條偏僻的小巷,拐進巷子,即見一棟住宅兼廠房,出來招呼的是一位中年華婦。
“我們廠里自己也裝配,不過這一組輕便又折疊式的是進口的臺灣貨。”她一邊示范一邊講解。
很快作了決定,付了錢,沒包裝便把禮物直接放進后車廂。為找到這件實用的禮物,我心里雖沒有喜悅,卻有份尋獲的踏實。
無需拆封的禮物,拿到她的臥室里,沒有引起任何驚喜,一目了然得教人心痛。
把配件裝好,它就是一張完整的椅子。椅背和椅架都是用不銹鋼制的,兩只手靠及座墊系由乳白色塑料模型壓成,四只管狀的腳各鉆了五個小洞,可以用來調整椅子的高低。掀開座蓋,座墊圈下是個塑料的便尿器。整張椅子看起來很輕巧又四平八穩。
“媽,喜歡這張椅子嗎?來,坐坐看,以后您可以不必再那么辛苦走到廁所去了。”
我把母親從床上扶起,攙扶到椅子上。
老人家披散著一頭稀疏松亂的頭發,她那因骨質疏松癥而佝僂的脊椎彎曲了她的上半身;因著帕金森氏病而顫抖的雙手,使瘦弱的她,坐著竟像個受驚的女孩。近年來,幾次輕微腦血栓,損傷了她部分的腦神經,使她無力自主行動;最近剛犯上的尿失禁又增加了她種種不便。這張椅子正是她所需要的東西。
看著母親的床、床邊的輪椅、那已不再使用的拐杖,還有這便尿器,我知道母親的世界,已經縮得很小很小了。
緊握住母親的手,輕撫著這雙曾經給過我多少愛的手,而今,我只能以這樣的禮物回報她……頓時,莫名的慚愧和悲傷,如泉水般直涌塞我的心頭。
“媽媽,只要您告訴我,您喜歡什么,您需要什么,我都會想辦法給您。”
老人家那張已長久不見如陽光般笑容的臉,現出了苦笑,似對我說:“喜歡什么,對我都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