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

幽雅恬適、中古歐洲裝潢的咖啡廳里，展開一年一度的同學會，氣氛很熱鬧。

相貌平凡的美惠坐在女同學之中，顯得非常地不起眼。不過她的周圍總是坐滿了許多老朋友，因為她的溫和與親切，總能使大家的談話感到融洽。

“美惠，你怎么都不化妝啊?”

“我的皮膚差，很容易對化妝品過敏，一搽粉就起疹子，只好學著不靠粉過日子了。”

“可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上點妝會比較好看的，不然你也搽點口紅啊；氣色好，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美惠笑而不答，低頭啜了口果汁。

一小撮、一小撮的女人們聚在一塊兒嘰嘰呱呱，是同學會的標準模式，美惠出席的同學會也不例外，但一向安靜的她并不排斥這樣的場合。應該說她從不排斥任何事情，所以人緣特佳。

“對了，美惠，別賣關子了，你到底交了男朋友沒有?班上女同學們結婚的結婚，生小孩的生小孩，怎么就你沒消息?”

“呵，可能是我長得不好看的緣故吧，所以緣份來得比較晚。”

“喔!”

其實，同學們也只能這么回答了，因為不僅長相，就聰明才智而言，美惠也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從前念書時，全班四十一個人，她每次就考第二十一名，不前不后，固守中常；才藝比賽的代表也從來不會輪到她，就連班級的啦啦隊大賽，她也總是拍照和最后遞毛巾、遞茶水的角色。

不過也因為她的用心，加上天時地利人和，班上許多珍貴的回憶都被她拍進了相簿里，所有的人在那段青澀時期的成長軌跡，因她的細心記錄而得以完整保留。

她們正興致勃勃地翻閱充滿回憶的相冊。

“喂，你們看這張，那次跟警宮學校去聯誼的照片，謝亦綺跟那個最英俊的飛官的合照，真是郎才女貌耶!”

“什么郎才女貌，我看是豺狼虎豹……”

“你也真夠狠的，別讓人家說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林俊逸那個大帥哥，我們全班就只有亦綺才配得上他，不認輸也不行了!”

“咦，誰說的？誰說俊男一定要配美女?如果他是那種光憑外表挑女人，不管對方是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渾球，那送給我我也不要!”

“哈!吃菜啦!免歹勢啦!臉都紅了還說不‘笑想’人家，哈……”

她們開心地談論著照片中班花謝亦綺和警官學校“校草”林俊逸的合影，只有美惠獨自撫摸著這張照片。因為促成他們的人，就是她。

林俊逸，這個有著陽光般燦笑的大男孩，像極了當時的籃球明星劉至翰，身高一米八五、迷死人不償命的酒窩，和靦腆不浮夸的個性，才一次聯誼就在美惠的學校里聲名遠播，成了比巨星還炙手可熱的白馬王子、所有專科競相聯誼的對象。

而這個男孩卻獨獨鐘情美惠她們班，經常有空就來拜訪，使得風言風語滿天飛，說什么有心儀的對象在她們班；而那個傳聞中的女友——美麗動人又活潑外向的謝亦綺則是當仁不讓。

“對了，他們最后有沒有在一起啊?”

“不曉得，后來就畢業了啊……”

“喂，你們看，美惠還在呆呆地看照片，她一定知道。”

“美惠，別裝了!你鐵定知道對不對?你以前跟亦綺最好了，又是室友，到底怎樣了啦？快告訴我們啊!”

有人推了美惠一下，讓她從沉浸已久的回憶中醒來。她笑著回答說：“今天亦綺說要帶她男朋友來，你們看是不是他，不就知道了?”

“啊?不會吧!我們就快散會了，她卻還沒到，難道她是想來幫我們結賬的嗎?”

“嘿，你好壞!又不是頭一天認識她，她讀書時候就這樣了啊!”

“對啊!遲到大王，最討厭了!”

“你們別這么說亦綺了啦，她風頭那么健的人，一定忙得抽不開身，或者被外頭剛下的大雨困住，能趕來就很不容易了……”

“美惠，你別幫她說話了!我們都了解，她一定正跟男朋友在床上忙得如火如荼，‘抽不開身’，正困在‘巫山云雨’之中……”

女人們又笑成一團，除了美惠。

對于曾經那么好的朋友，她是不想聽到這類批評的，畢竟，誰教上天把她生得那么美麗，才使得男人們將她捧在手心，造成她今天這么不服輸的個性，也才會因第一次的戀愛挫折而想不開。

“聽說，她有次被男人甩了，割腕自殺你們知不知道?”

“啊?她也會被甩啊?不被她甩就萬幸了，哪個人這么膽大包天，敢把她當成廢保特瓶啊?”

“可是想到她搶了那么多女孩的男朋友，搞不好也害了蠻多人割腕的啊!讓她也割這么一次，嘗嘗那滋味的痛苦，也挺公平的啊!”

同學們會這么尖酸刻薄，不同情她，也是情有可原，畢竟班上許多人的男朋友都曾遭她引誘而與女友走上分手的路。但全然怪她也不對啊!誰叫那些男人如此禁不起誘惑?而那些女孩，又太過脆弱。

“別說這個了啦!我去門口看看亦綺到了沒?是不是找不到地方……”

“美惠，你以前就這么護著她，可是她從頭到尾只把你當成她的陪襯物，你知道嗎?”

“對啊，亦綺對我們說的那些話有多惡毒，我們都不敢告訴你，怕傷你的心，她說把你帶在身邊是為了要凸顯她的美麗，要讓男人們知道世上還有這么……唉!我說不下去了。”

“沒關系，都過去了。”美惠依然淡淡地一句，然后不予置評，釋然地笑了笑，從八卦人群中站了起來，徑自走向大門去，沒想到恰巧遇見一對金童玉女迎面走來，讓她吃了一驚，停住了腳步。

眾人隨著她的靜止，也將驚奇的眼光移向走道，旋即空氣凝住了，比窗上凝結的水滴還冷凝。

霎時間，好像世界都睡著了，沒有人呼吸，所有生物只是屏氣凝神地欣賞著這美麗的畫面。

盛裝的謝亦綺挽著林俊逸的手，燦笑如花地來了。

美惠開懷地笑了，迎向這對公認的金童玉女，熱絡地招呼。

“美惠，好久不見!”

“來這邊坐，跟大伙一起聊。”

美惠的熱情招呼，不知道為什么，總讓大家有些同情。或許因為站在如此俊男美女的組合之中，她又顯得太不起眼，而令人覺得她的生命就像是悲劇一場吧!

謝亦綺在林俊逸為她拉開的椅子上坐下，在眾人之間，她的確風采依舊，像歲月從來沒打算在她臉上留下什么印記。只是，太清瘦了些，有些隱隱的憔悴。

“帥哥，好久不見!記得我嗎?”

“記得啊!毒舌張啊，怎么會忘?”林俊逸的回話炒熱了剛才瞬間凍結的氣氛，一陣笑聲又此起彼落地傳了開來。

“帥哥，你好像沒把我們美麗的班花照顧好喔!怎么讓她瘦了這么多?”

“喔，真的嗎?”

林俊逸突然不知如何接話。謝亦綺看了看他，然后接腔說：“他呀，每天帶我去吃大餐，但不曉得為什么我就是吃不胖，可能是法國菜、日本料理做得太精致，熱量不高的緣故吧！”

“多么幸福啊！”

同學們不以為然地搭腔，早知道她會這么趾高氣揚，這么多年了，還沒人能殺殺她的銳氣嗎?突然有人想替天行道一番：“咦?亦綺，你的手鏈好粗啊!一定很貴吧?借我看看好嗎?”

她沒來得及躲，左手被拉了過去，一道因三年前割腕的淺淺疤痕昭然若揭。

“這是什么啊?唉呀，你美麗的手破相了，怎么得了呢?”

拉手的人是故意的，謝亦綺怒火中燒，—股夾雜著怨氣的淚差點失控流落。

“別談這個了，一定是給俊逸做菜時不小心切到手了，你們這么說，俊逸會難過的。”

又是美惠。她的善良，總能及時化解謝亦綺的難堪，讓謝亦綺不由得把感激的眼神望向她，微笑道謝。

這個真摯的眼神，美惠足足等了八年，從專科開始直到今天，她第一次有獲得她友情的真實感受。

這份友情，這種快樂，她終于耐心地等到了。于是，美惠哭了。謝亦綺也哭了，給了她相識以來的第一次擁抱，而大家都被這場面給嚇傻了。

散場了。結賬后，店門口擠了許多躲雨的人，今天這場雨下得還真久。

“你怎么回去啊?”

“我剛剛打電話叫我老公來接我，等一下沒關系。”

美惠關心完別人，轉頭關心謝亦綺。

“亦綺，那你怎么回去?”

“俊逸去開車了，他會載我到家，你別擔心！倒是你要怎么回去呢?”

“公車站牌就在那邊，自己搭公車回去就行了。”

話沒說完，林俊逸開著一輛BMW318的黑色跑車來到了店門口。大家又是一陣驚呼，沒想到，她學生時代風光，步入社會之后的現在還是依然風光，連交個男朋友都如此英俊又多金。

“美惠，你這么善良，一定會找到真正的好男人，一生珍惜你的。”

“我同意，拜!路上小心。”

謝亦綺上了車，美惠還笑著依依不舍向她道別，然后看著豪華跑車消失在滂沱大雨中，這才愉快地獨自步向公車站。

“俊逸，到這邊就可以了，我自己搭計程車回去。”

“真的可以嗎?你一個人——”

“沒問題啦!自從向你求愛被拒后，這么多年不也自己走過來了嗎?”謝亦綺不自覺又撫了撫手腕上那條淡淡的疤痕。

“那……我就去載我老婆啰!”

“嗯，雖然沒見過你老婆，不過她肯定是個善良的好女人，肯如此大方地把這么帥的老公借給我用。”

“我就是看上她這一點才娶她的。” 林俊逸笑著回答，滿臉幸福。

“改天我再專程登門拜訪，順便當面謝謝她。”

“嗯，我會轉告你的謝意的，拜！”

在一家大型百貨公司前，林俊逸把謝亦綺放下來。然后，他迅速地回頭駛向不遠處的一個公車站牌——那個他的傻老婆說要獨自等候公車的地方。

（選自臺灣《小說族》）